週六現場【Long Game】

在過去兩個星期,台灣依舊重溫在2024年12強棒球賽的光榮時刻,隨著11月24日這個永遠印記在台灣集體記憶的這天到來,彷彿我又回到東京巨蛋的轉播室一般。
永遠別讓事實阻礙了一個好故事。 (Never let the truth get in the way of a good story.)
這句美國諺語的背後,其實代表著所有作家、記者,時常面對著邪惡的誘惑,點綴、誇大甚至扭曲事實,而讓報導或故事更精彩動人、更具影響力的話,你會不會去做?會的話,到什麼程度?
任誰都會記得,台日冠軍戰的五局上半,陳傑憲轟出決定性的三分全壘打,繞過三壘時的「胸口比框」動作,被認為是為了「台灣」這個名字無法出現在國際舞台上而為2,300萬台灣人一吐的怨氣。後來的訪問、甚至是運動部的標誌,都建立在這個具有時代意義的動作上。奪冠後返台受訪時,陳傑憲更親口說到這動作是:「我們代表台灣,是台灣驕傲,這麼關鍵擊出關鍵全壘打,對我很振奮,那手勢要告訴大家我們是從台灣來的選手。」
但,事實真是這樣嗎?
時隔一年,在《突破極限的信念》這本陳傑憲的傳記中,由撰文的王啟恩揭露這段無心插柳、卻造就一段台灣人集體情緒出口「Team Taiwan」的「真相」:
「在跑壘的當下我一點意識都沒有,太興奮了。後來觀看球迷拍的場邊影片,我猜想自己可能是看到智呈在休息區外面,做出兩個7比胸口往外拉的動動作,我為了回應他,也比了一個一樣的動作,可是我真的沒有任何印象。那20秒左右的時間,在我人生中是一片空白。」
這麼說來,後來台灣一連串的國族敘事與運動部標誌設計,其實都是建立在陳傑憲腦海中20秒空白之上的穿鑿附會啊!
永遠別讓事實阻礙了一個好故事⋯⋯還是嗎?
其實,連美國棒球的起源,都是一個浪漫美好的故事,卻離史實有十萬八千里。流傳最廣的起源說,乃是由美國南北戰爭北軍的英雄戴伯岱(Abner Doubleday)於1839年在其故鄉紐約州的古柏鎮(Copperstown,目前美國棒球名人堂所在地)所「發明」的──然而,根據史學家的考據,這故事完全沒有事實基礎,而是由前棒球員、後來成為舉世知名的運動器材大亨斯伯丁(Albert Spalding)一手策劃的「國族神話」。
就當獨立建國一世紀之後,美西戰爭獲勝,國力飛速上升,甚至超越英國之際,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執政下的美國,舉國充滿激昂的國族主義,也蔓延到了棒球的詮釋權上。
斯伯丁認為板球如同歐洲,是貴族的、緩慢的、階級的,而棒球卻是如同美國一般民主、快速而充滿活力的。而這神話中,戴伯岱被定位為棒球發明者並非巧合,因為他是西點軍校畢業生、南北戰爭英雄,讓這樣一位人物成為國球之父,簡直是太完美的故事。
為了宣揚棒球是美國原創的神話,斯伯丁甚至在1888到1889年間,組織了著名的傳遞棒球福音之旅。他帶著球隊去埃及金字塔前打球、「回到」倫敦在皇室面前展示,就是美式例外主義的擴張體現,謊言說久了,自己都會相信是真的。斯伯丁當時的成功,在於他不僅僅是在販賣棒球用具,更是販賣一種國族認同,他利用當時美國人渴望證明自己「獨一無二」的心理,成功地將古柏鎮神話包裝成了不可質疑的國家真理。
儘管根據棒球史學家的考證,1845年,卡特萊特(Alexander Cartwright)確立壘包距離、9人編制,棒球核心規則就此確立;查德威克(Henry Chadwick)發明了沿用至今的棒球計分表,萊特(Harry Wright)籌組了首支職棒隊,都是100多年來棒球的重要推手。斯伯丁「先射箭再畫靶」的「調查」,讓棒球從英國的繞圈球(rounders)、板球演化而來的痕跡一併抹去,古柏鎮的神話依舊,時至今日,這裡依舊是棒球迷心中的聖地,名人堂與博物館座落此地,背書著與棒球無涉,但卻轉化成棒球伊甸園的荒謬轉折。畢竟,比起演進而合理的歷史進程,「完美無瑕的初始」(Immaculate Conception)的神話還是迷人多了。

運動史上另一個美到令人心碎的神話,是1936年柏林奧運跳遠項目中,苦找不到步伐節奏的歐文斯(Jesse Owens),僅剩最後一跳可以爭取晉級的機會,納粹政權力捧的雅利安金童魯茲.隆格(Luz Long)則站出來「英雄惜英雄」──電影《奔跑吧人生》(Race)中,還描寫隆格特地在踏板前方擺上白毛巾,以協助歐文斯測距──之後歐文斯不但晉級,甚至在決賽擊敗隆格。這神話版本廣為流傳,畢竟,連納粹力捧的金童都站在正義的一方,希特勒(Adolf Hitler)臉上無光與納粹之後的敗亡不也是正好而已?
但事實上,根據奧運史學家艾克(Tom Ecker)在1965年當面向歐文斯求證後,他才承認當年他與隆格根本是在賽後才見面,那30年來,他只是「說了一個人們想聽到的故事而已」。
毛巾故事是假的,但柏林奧運之後,隆格與歐文斯跨越意識形態、種族、敵我的友情是真的。隆格不顧納粹官員的嚴正警告,在賽後公開擁抱並祝賀歐文斯,兩人牽手並一起巡場向觀眾致意,奧運後兩人仍保持書信往來,直到隆格不幸在二戰中陣亡為止。
運動神話不是「上古神獸」所獨有的,足球迷津津樂道的「德羅巴(Didier Drogba)一人停止了象牙海岸的內戰」這故事,當然也是誇大了。故事大意是這樣的,2005年,象牙海岸國史上首度打入世界盃男子足球賽,賽後的更衣室裡,在電視直播之下,象牙海岸史上最偉大的球星德羅巴跪在地上,懇求內戰雙方停止戰鬥,內戰就此結束。
可能嗎?
實情是,當時交戰雙方已有多次停火談判,最終,德羅巴及象牙海岸男足國家隊確實擁有高度號召力,並給雙方合理的下台階,最終於2007年簽訂《瓦加杜古協議》(Ouagadougou Agreement)結束象國內戰。但時隔不到3年,象牙海岸再因爭議性的總統大選結果引發第二次內戰。
所以,請容我在此向陳傑憲與其傳記的主筆王啟恩致敬,他們大可以讓「20秒的空白」永遠埋藏,任由那個屬於全體台灣人的完美框框繼續流傳下去,但他們選擇讓事實說話。歐文斯隱藏了30年的祕密,陳傑憲在1年後,選擇相信「事實就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問題從來不在於要不要拆穿這些動人的神話,而是當我們在重播那些畫面,激情地「挺台灣」、聽著古柏鎮的棒球伊甸園傳說、幻想著柏林奧林匹克體育場沙坑旁的白毛巾、相信德羅巴一跪就讓戰火停歇時,我們也必須意識到,自己正是在同一場集體創作裡。
好的故事,就像我們在混亂的世界裡抓住的浮木,讓一支球隊不只是球隊,讓一個運動員不只是運動員,而是國族、世代與記憶的載體。但如果我們只停在神話層次,而不再追問背後那些被略過的權力、歷史與結構,那麼我們就真的讓故事凌駕於真相之上了。
2024 年的那個11月之後,相信台灣人都能有勇氣看清這些事實,讓自己面對即便不是那麼完美的故事時,也都能一起朝向心中的應許之地。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本專欄榮獲第23屆卓越新聞獎「新聞評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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