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專欄【電影不欣賞】

相對於「楊麗花等同歌仔戲」的巨大意象,1967至1982年共參演過24部電影的她,在電影裡頭的表現卻較少被提及,但不論是傳統戲曲或現代影視的表演媒介,一位好演員在哪裡都會發光,楊麗花的演技即使放進現代戲劇的表演脈絡,也是絲絲入扣,足以讓觀眾產生共情。歷經半世紀後,再觀賞這位宜古宜今的優秀演員所演出的電影,筆者時常出戲,於是思考,這些比入戲更有意思的矛盾趣味,究竟從何而來?
古裝武俠片《三鳳震武林》(陳洪民,1968)描述楊家三姊妹因父母受3位惡霸殺害,苦習武藝,長大後為父母報仇血恨。3位女主角是彼時當紅的楊麗花、柳青與金玫,楊麗花在片中飾演大姊秀鳳,拜別師父、女扮男裝下山復仇,全片進展至三分之二處,大姊才對著兩位妹妹現出真實身分,在此之前,皆以古裝俠士扮相行走吃穿,帥氣武打,這跟楊麗花在歌仔戲中常見的裝扮和表演方式相差無幾,挪用了楊麗花擅長的武生表演方式來完成本片女角,可說是「偽女角實武生」,差別只在於沒有唱歌仔戲而已。
遇到一見面就主動積極的狂野女性,秀鳳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呆頭鵝形象,接著,秀鳳因受重傷昏倒於荒野,被二妹三妹救起療傷,豈不是傳統戲曲裡,標準落難英雄被美女所救而情愫萌發的時刻嗎?此時,她們未知眼前人是大姊,當三妹讓受傷的鳳兒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用無限愛憐的眼神看顧著她,試探出她尚未娶親,二妹見狀露出忌妒表情,兩姝顯然都對這位俊帥俠士萌生好感。如此對於女扮男裝角色的欲望投射,不也是女性觀眾看歌仔戲坤生時會發生的嗎?
三姊妹終於相認後,大姊單手拆掉髮髻,一頭秀美長髮流洩而下,問兩位妹妹:「我裝按呢,敢閣成一个查埔的?(我這樣還像一個男的嗎?)」瞬間袒露的女兒姿態,不免讓人聯想:楊麗花在歌仔戲小生扮相之外,(有意為之的)女性化私生活打扮。妹妹們彼此取笑對方被大姊的男裝迷倒,三姊妹嬉笑成一團,大姊左擁右抱樂喊著:「那按呢⋯⋯恁兩个攏予我做某!(那這樣⋯⋯你們兩個都當我的老婆!)」如此風流形象,恰好映照到楊麗花演出的生旦戲,或擴大到楊麗花面對眾多女粉絲之情,那麼《三鳳震武林》不正是以此映照出專屬歌仔戲小生楊麗花個人標誌的趣味嗎?

歌仔戲坤生是一種夢幻的存在,由生理女性演員扮演的虛擬夢幻男性形象,得以讓女性觀眾投射某種理想中戀愛的夢幻產物,既為夢幻,就無所不能。所以,楊麗花一旦進入歌仔戲小生的形象,「他」就是一個夢幻的存在,亦正亦邪,飛天遁地,坐擁三千佳麗,仍讓人相信他足夠深情,可以邊負傷吐血邊不失帥氣救出落難女主。但是當她出演寫實風格的現代戲劇時,以女兒身現形的演員楊麗花,在觀眾的觀看意識裡,相較於歌仔戲裡的小生楊麗花,更貼近於現實生活裡的真人楊麗花,也因此楊麗花勢必更加注意這些女性角色與本人形象的交互影響。

傳統社會期待男人出外打拚,凡事以事業成就優先,而傳統女性的價值,則被教育成要以服務男性為優先,包括維持家庭和諧、家務運作,傳統女性習慣將完成他人目標,當成是自己必要的奉獻、是自己存在的意義。歌仔戲坤生本質屬於夢幻中的男性形象,除了偶然迸發的濃烈真愛之外,更多展演的是為了功名地位拋棄糟糠,為了取得成就讓妻子苦守,因失志遷怒家小等等,然而只要他最後還是可以回頭愛妻子的話,都可以被原諒,而歌仔戲裡的小旦,只要能得到小生最終的愛,就得以維生續命。
在楊麗花飾演的眾多小生角色中,不乏現代定義為「渣男」的角色,舉凡家暴男、無用男及乞丐等,並不完全為正面形象,角色性格跨幅大;對照到她所飾演的女性角色電影,一概是正面形象,觀眾觀看時的想像連結,這些女性角色直接指涉她本人。楊麗花為人親善、敬業樂群,近乎完美,鮮有負評,不論是她的待人處世,又或是其原生家庭,在當時的歌仔戲界,是少有的父母雙全、感情和睦、家庭和樂;成長過程中,除少女時期戲班失去內台戲路,家庭曾有一段窘迫的辛酸歲月,但很快地,隨著她赴菲律賓演出賺錢後便大為改善。
回顧性別意識形態進程,從傳統戲曲的歌仔戲,到60、70年代的時裝電影,性別印象在傳統社會上的跨越幅度,沒有想像中劇烈,所以當楊麗花卸下歌仔戲小生扮相,回歸女兒身時,也就自然而然主動歸位到「傳統好女人」的位置,這與訪談時,她多次強調自己是很傳統的女性、重視忠孝節義等傳統價值觀非常符合。在她揀選時裝女角電影時,外在社會氛圍和個人內在信念相互交織,便鞏固成我們所看見她在電影中的女性形態。
當大眾熟知的「歌仔戲小生」楊麗花不在,在電影中,進入虛擬時裝女角的楊麗花,仍隨處可見屬於她個人象徵的各種存在符碼,例如:出現傳統戲曲或表演藝術(歌仔戲、黃梅調、賣藝走唱等);或對楊麗花明星身分窺探、好奇私生活的可能,又或觀眾對明星身分的想像投射;也可能是楊麗花個人標誌性的低沉厚實嗓音,這在母語台語的她演出台語片時特別明顯,連他人為其配上國語配音的電影裡,也能被反向察覺;又或是再擴大一層,是楊麗花本人的身分血統隱微代表著的──一個屬於台語使用族群或台灣庶民文化的象徵標誌。
楊麗花在電影裡多次飾演戲曲演員,如國語片《我恨月常圓》(黃銘、陶南凱,1969)飾演黃梅調坤生,為中影拍攝《望春風》(徐進良,1978)時,直接就是歌仔戲坤生,是戲班台柱。有趣的是《望春風》在力行講國語的時代,作為一部愛國抗日片,片中語言除了戲班演員演歌仔戲給日本軍官看的時候是使用台語,其他時候皆使用國語,楊麗花與戲班團主在化妝間的對話也講國語。這個語言設定,讓日治末期的台灣歌仔戲班設定,顯得非常不寫實,這個「不寫實」,也鮮明地帶出了「國語愛國片」在當時背負的政策責任。以下試以楊麗花擔任女性角色的電影為例闡述。

楊麗花在電影《回來安平港》(吳飛劍,1970)一人分飾母女兩角,女兒阿金到母親墓前告別時,響起的配樂〈噢!媽媽〉出自《雲州大儒俠》,布袋戲的史艷文和歌仔戲的楊麗花,是當年由電視而生的兩大流行文化巨頭。當電影配樂跳出〈噢!媽媽〉時,那個時代的觀眾,很可能聯想到史艷文,進而聯想到史艷文以95%的收視率幾乎要衝垮電視歌仔戲的不久以前,應邀真人扮演過史艷文的楊麗花,稍一回神,才又回到眼前畫面上,綁著兩撮辮子、台荷混血的紅髮楊麗花「阿金」。
舅舅這條線斷了,阿金成了流浪孤兒,在路邊哭了起來,這時她遇到了小時候幫助過她的賣藝阿伯(矮仔財飾),被阿伯收留的阿金,跟著他展開街頭賣藝走唱的生活。楊麗花雖未親身經歷街頭賣藝的表演藝術,但在她早期的內台生涯中,遊走於各地鄉鎮的熱鬧廟會,各種道地的民俗遊藝,對她而言絕對不陌生。楊麗花在《回來安平港》片中街頭走唱,也是她少見活潑俏麗的演出表現。
類似的街頭賣藝情景,在楊麗花主演的歌仔戲電影《賣油郎》(李泉溪,1969)中也有,由林松義擔綱演出。街頭賣藝是台灣庶民生活的印記,與傳統戲曲的庶民文化形象,連結甚深。除此之外,作為上下集的《賣油郎》與《花魁女》(李泉溪,1969),上集結束在驚險錯綜的情節,吊人胃口之時,鏡頭一換,王晴美以時裝出場,對著鏡頭疾呼:「救人喔!楊麗花欲予人刣死啊!較緊,救人喔!(救命啊!楊麗花要被人殺死了!快點,救命啊!)」同樣穿著亮麗洋裝的楊麗花好整以暇出現反駁,電影同場加映了現實裡的「明星楊麗花」。

《張帝找阿珠》(徐守仁,1969)由急智歌王張帝與楊麗花主演,同時楊麗花也客串劇中部分不知名小角色。當女主角阿珠到台北的醫院應徵護士,院長(康丁飾)說曾在電視上看過她,還用歌仔戲的表演方式比劃唱出:「啊──可惱——」,當然,阿珠(要裝作)不知道院長在說什麼,但比起其他電影多以更為幽微的背景暗示,《張帝找阿珠》的這個片段,簡直是明晃晃地告訴你:你正在看的是歌仔戲明星楊麗花。這部喜劇電影不怕出戲的設計,片中使用「楊麗花」身分堂而皇之製造效/笑果。

當張帝苦尋愛人,從鄉下到城市到處找阿珠時,在公園中看見正在拍電影的劇組,由楊麗花在戲中分飾電影明星,他衝上前跪下來,對著「假」阿珠唱哭調:「雙腳跪下來⋯⋯問阿珠⋯⋯」此處拍電影的大明星和歌仔戲曲調選唱,明顯標誌出楊麗花的歌仔戲明星形象。
楊麗花在《我恨月常圓》中飾演黃梅調小生明星,黃梅調和歌仔戲同屬傳統戲曲,小生外在裝扮差異不大,既標誌出楊麗花的明星身分,也滿足觀眾想看到楊麗花的戲曲小生扮相。片中男主角(關山飾)是導演,與女主角是藝術家夫妻,角色設定夫妻為有產階級(開跑車、住洋樓、聘傭人),還有高格調的藝術品味(女主角彈琴,男主角導戲、作曲),情節著重在他倆導/演戲之外的鶼鰈情深,令觀眾感受到刻意營造的藝術家情調與浪漫生活,正好滿足了觀眾對明星私生活神仙伴侶的美好幻想。1983年楊麗花結婚時,不少粉絲以為她結婚對象是許秀年,這種台上台下分不清的浪漫想法,正是由於楊許在螢光幕前塑造的情侶形象深入人心,大眾遂在他們與楊許同一時空的現實,投入他們對於「夫唱婦隨」的美好幻想。
楊麗花在電影中絕大部分是主演,是電影敘事的主角、故事的主體,也有少數擔綱配角的《香火》(徐進良,1979)與《望春風》,但在報紙廣告上,永遠在最顯眼的地方掛上「楊麗花領銜主演」,其他演員名只能靠邊排排站。愛國電影在操作影像和意識形態這件事的目標尤其明顯,這部分引楊麗花演出的兩部愛國片《香火》、《望春風》為例,若記得當時的政治背景和愛國片的存在意義,就不難理解片中所使用的各種素材都經過特意揀選,楊麗花扮演的相關元素注入,可以看出在愛國片中楊被視為某種台灣人代表符碼。從製片方中影的角度想,楊麗花作為一個代表台灣人或台灣文化的符碼,可達到大中國族群融合的戲劇效果。
我們隨著電影入戲甚或有點出戲,在這曖昧之間,看出了這些電影主打「明星楊麗花」的用意。當年這些電影由楊麗花飾演,觀眾買單,正因亮眼優秀的女演員很多,而世上只有一個楊麗花。就市場考量,片商需要楊麗花招攬她的廣大粉絲基底,以帶動電影票房;對花迷而言,他們就是想要看楊麗花,只要是楊麗花都好。這並非意指楊麗花演技不好,而是在楊麗花這個明星角色面前,其他角色都只能居於次位,楊麗花當然靠著精湛演藝表現獲得觀眾喜愛,成為色藝雙全的明星至今,然而楊麗花飾演得最好的角色,就是楊麗花了。
在台灣電影史上,或者楊麗花個人演藝生涯中,她所飾演女性角色的電影甚少被特別提出討論,也不太有顯著的代表性,但筆者卻在觀看這些電影時,察覺到了楊之於當時的明星地位。楊麗花拍電影時,已經夾帶號召花迷觀眾的實力,雖本文並無意為當時電影觀眾進行結構分析,但以電影中的演員排名、報紙廣告視之,片商明顯打著楊麗花這塊招牌。楊麗花小時候演出《安安趕雞》後被稱為安安,到了年少時期的代表作《雙槍陸文龍》被喚作陸文龍,這些都是她因角色走紅的印記,但當楊麗花成為明星後,楊麗花這個名字便大於一切角色。
當楊麗花作為一個標誌,變成電影主要賣點時,電影的「顯文本:故事、情節、角色、人物」就不再是重要的事,而是要讓觀眾閱讀出其中的「潛文本:楊麗花」──即是將楊麗花作為一個被後設的指涉物,推測是基於商業考量的權宜變通。這些電影問世至今超過半世紀,整個台灣社會、意識形態、藝術文化、大眾媒介等都已千變萬化,筆者行文是建立在全知層面來觀賞這些老電影,或許誇大或許過度詮釋而有失公允,但不論是創作者(導演、編劇、演員)有意為之的後設,又或者僅是利用楊麗花的明星身分,又或者最簡單的,只是創作者覺得有趣,又有何不可呢?
※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204期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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