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第三年的俄烏戰爭，和談在談判桌上遲遲沒有進展之際，烏軍6月初的「蜘蛛網行動」大規模派遣無人機，戰術性深入俄國境內，以相對小成本的攻擊造成俄國40多架飛機的損失。這再次將無人機改寫當代戰場遊戲規則的命題，推上社會輿論。

在以四旋翼為主的無人機平民化之後，這些廉價小巧的「大人玩具」所拍攝的空拍影像充斥網路社群媒體，不單單是玩家展現高速穿梭飛行技術，更如烏軍在戰場上展現的以小搏大──輕巧的無人機帶著砲彈，對坦克車進行自殺式攻擊，宣傳其面對俄軍的決心。

不同於阿富汗戰爭中，美國使用的大型無人機（其空拍畫面如當年在維基解密〔WikiLeaks〕爆出的攻擊畫面，是在相對高空遠距進行長時間監控），相差約20年的時間，同樣是「drone」無人機，同樣是戰爭空拍畫面，卻已經截然不同。俄烏戰爭使用平價無人機的空拍影像，更加接近「遊戲實況」的第一人稱視角「遊戲」畫面，兩軍在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壕溝中，各自用無人機彼此攻擊。而此時，我們這些習於在媒體上觀看無人機空拍戰爭影像的平民百姓，對戰爭的集體理解與想像也正在迅速轉變。

我們許多人都依稀記得，維基解密當年造成全球震盪的攻擊空拍畫面，是改變眾人對美軍在伊拉克戰爭看法的關鍵影像。一部完全以機器視覺的空拍畫面組成，如同結合科幻元素的紀錄片《將不再有夜晚》（Il n'y aura plus de nuit，2020，暫譯），便集結了美軍阿帕契直升機在阿富汗、伊拉克和敘利亞執行一系列軍事任務的空拍畫面，其中正是包括維基解密於2010年所洩漏，在伊拉克戰爭中射殺平民（包括一名記者）的片段，藉此哲學地思考關於監視、權力與凝視的命題。

鏡頭所見，正是執行任務、攻擊直升機的槍手在其頭盔中所見，他的頭部動作連動著攝影鏡頭與槍口的運動。儘管距離遙遠，但透過機器的超人視覺能力：遙視、夜視、熱像等技術，這些科幻一如電玩的技術影像，在飛行過程中觀察著地面上的一切。畫面在鄉間、村落、山區或建築物屋頂上交錯，人和動物成為明暗、線條和輪廓的抽象斑塊。槍手總是不斷在試圖判斷地面的「目標」，是背著AK-47的塔利班戰士，還是正要下田的農民。最初的假設都是敵人，地面上的人們也常不知道自己已是目標，又或者已經習慣時刻存在的空中監視，不得不在高壓監控下持續日常生活。有時，「目標」發現了威脅，於是開始藏匿物品，或看起來完全迷失方向地竄逃。我們觀眾置身在單調且長時間的監視畫面中，也參與了機組人員之間對話的片段：監看、詮釋、猶豫是否攻擊。這種暴力不僅對被監視者，甚至對幾乎沒有受到生命威脅的美軍飛行員，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如《巡弋狙擊手》（Good Kill, 2014）等多部好萊塢電影中，「藍波」式的戰後症候群形象在新科技時代背景下被重新挪用，成為戲劇性發揮的重要著力點。

同樣在那個年代，當代藝術圈有幾位美國藝術家也以思考無人機命題而留名。例如以色列裔美國藝術家歐默・法斯特（Omer Fast）的《五千英尺是最佳高度》（5,000 Feet is the Best, 2011），便是其探討無人機戰事系列作品中最為知名的錄像。標題正來自美軍最大量使用、曾參加過阿富汗、巴基斯坦、波士尼亞、塞爾維亞、伊拉克等戰鬥的「掠奪者」（Predator）無人機的最佳飛行高度。「掠奪者」可進行偵察，亦可搭載飛彈攻擊目標。影片基於一位前無人機飛行員的系列採訪，這位身分保密的前飛行員講述了他的戰鬥經歷和任務的心理影響。在畫外音的戰鬥描述與美國本土的村鎮住宅空拍畫面之間，田園詩般的空拍與超現實的鏡頭結合，產生一種令人極為不安的對比，使我們觀眾逐漸質疑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敘事在紀實的訪談鏡頭與虛構的訪談「重演」之間切換，演出內容基於真實的訪談紀錄，卻漸漸開始深入看似無關緊要的事實片段，創造了一種現實感的不穩定，甚至分崩離析。

在系列訪談中，飛行員描述了他的工作和日常，談論無人機任務經常犯的錯誤，也就是將平民視為具威脅性敵人的「戲劇性」結果，以及在距離敵人數千公里外的地面上進行操作，對飛行員的心理影響（睡眠障礙、壓力、焦慮等）。畫外音旁白使我們在祕密任務的詳細介紹，以及虛構的訪談和虛實難辨的敘事細節中來回穿梭；真實與其再現，在無盡循環中逐漸交織在一起。「這不像電玩遊戲，我無法關閉它，」飛行員訴說著他所承受的創傷。在記錄與虛構之間，影片對無人機如何改變當代戰爭衝突的政治、新形式監視的道德問題、極為不對等的權力，以及個人創傷，進行了微妙的探索。

相較於維基解密所洩漏的伊拉克戰爭空拍畫面，近年來，各國軍方都大量「善用」無人機空拍畫面從事宣傳，烏克蘭如此，以色列更是如此。

今年（2025）6月，停戰後的加薩陸續傳出領取物資的人群遭到以色列開火攻擊，動輒數十人死亡，上百人受傷。此類事件實則在停戰前後不斷上演。去年2月29日，以色列軍方公布了一段由軍用無人機拍攝的畫面，從空中看到的景象一片混亂，成千上萬的人湧向運送人道援助物資的卡車，以軍試圖藉此逃避當天造成118人死亡的責任──該影片旨在證明士兵並非故意向人群開槍，而是這場「屠殺」的悲劇乃由人群踩踏所造成。

這段無聲的黑白影片，是在夜間由一架配備紅外線攝影機的以色列軍用無人機拍攝。畫面中可以看到地面上移動的黑點，並在一些地方聚集。乍看之下，很難理解這幅畫面的規模和我們所看到的景象：黑壓壓、無以計數的人群湧向物資卡車。鏡頭拉近顯示，同樣的場景在每輛卡車周圍重複出現。卡車被無數黑點包圍，這意味著卡車若要前進，將會造成人群傷亡。畫面中也可以看到兩輛以色列裝甲車附近有一些靜止的黑點，那正是傷亡的屍體。

據哈瑪斯所稱，當晚有118名巴勒斯坦人喪生，750人受傷，並指責以色列軍隊故意向群眾開火，同時以在地面拍攝的屍體和鮮血畫面作證。以色列軍方為了回應這些指控，在事件發生幾小時後發布了這段影片並宣稱：航拍鏡頭顯示巴勒斯坦人群襲擊卡車，數十人因過度擁擠和踩踏而喪生。由於戰時記者被完全禁止進入加薩，所以沒有真正的第三方目擊者。這組突然出現、置身現場100多公尺高空的鏡頭，似乎提供了看待這場悲劇的不同視角，但如《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的報導，提醒了該影片經以軍剪輯、刪去許多重要片段，且其畫質與長度皆難以客觀證實以軍說法的限制，使得事件過程更加撲朔迷離。而《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釋出的另一段影片更顯示，在物資卡車附近的人群中可清楚聽見槍聲，畫面中也出現多發曳光彈，來源方向為西南方、即以軍基地所在處。除了難以證實的事件真相之外，無人機則清楚呈現了加薩所有人民都面臨飢荒的威脅，其非人性化的程度顯而易見。

放眼攝影史上，主要的戰爭照片通常都是呈現一個人、一張臉，以展現戰爭中脆弱的人性。但透過這個空拍影像，非常具體的是，戰時的個人顯然被非人化，成為一個會動或不會動的小黑點，簡化為數據與螻蟻。無人機空拍的這些監視畫面，一方面被用來替以色列軍隊自己辯解脫罪，否認以飢餓作為戰爭武器；另一方面，這種非人化、去掉個人面孔的戰爭影像，更使人看不見種族滅絕的可怕。

同時，遠距離空拍所呈現的全知、權力的全景視角也在近年大幅改變。靈活的四旋翼無人機平民化，深深改變了影視製作中運鏡的新方式：無長度限制的推軌鏡頭、穿越窗戶、城市一鏡到底無需剪接等等。正如法德聯合公視《ARTE》首部使用無人機拍攝的系列環保短片《Dezoom》，便以全新的視角審視我們的地球。每一集都從手工細節到工業規模，從人類尺度到宏觀尺度，從土地上到天空中，展現了世界各地生態危機的「規模」──亞馬遜的森林砍伐、西班牙南部的連綿溫室農場、沙烏地阿拉伯的環形農場⋯⋯。3分鐘一段令人嘆為觀止的旅程，讓我們體會所面臨危機的「系統性」和它的無比巨大。

而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這類與電玩片段驚人相似的戰爭影像充斥著社群媒體，由烏克蘭官方與非官方的不同機構分享，並提供簡短、有效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敘事，宣傳烏克蘭軍隊的成功，傳播一種類似游擊戰卻不太見血的戰爭影像。FPV（First-person view，第一人稱視角）無人機一方面使用廉價的民用無人機，並且與美軍「掠奪者」之類的軍用無人機大不相同，在於它的手工、「低科技」、第一人稱視角的「游擊戰」。烏克蘭這支被所有人認為面對俄軍注定要失敗的軍隊，藉著推陳出新的廉價游擊戰術，出奇不意地取得不少勝利。

在這些相對不穩定的空拍畫面中，我們能夠近距離感受到壕溝中俄羅斯士兵的身影，無人機對著他們扔下炸彈，或者以更具「臨場感、代入感」的自殺式攻擊，讓人深刻體會。特別是，這個時代參戰的年輕人深受電玩遊戲和影視電影的影響，相對習慣不見血的「替身」殺戮，遠距戰鬥殺敵的心理影響，似乎不再是這兩年無人機戰爭討論的重要問題。

又或者如這個令人震驚的「投降」場景：一名俄羅斯士兵對著一架烏克蘭無人機投降。烏軍似乎以此向全世界展示，在無人機背後的烏克蘭士兵也擁有人性的同理心，他們並非殺紅眼的戰爭機器，而是選擇接受他的投降，並引導他抵達安全之處。

美國的影視產業多年來已經「關注過」美軍在不同第三世界國家戰爭中使用無人機的策略，那些「掠奪者」是相對高度精密、巨大的無人機，它們由美國境內的一、兩個基地操控。然而，烏克蘭今天的處境截然不同，戰鬥人員實際上身處與敵人近在咫尺的壕溝，這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壕溝策略並無二致。視覺上，這些影像讓人聯想到我們熟悉的電玩畫面，無論是戰爭遊戲還是其他類型的遊戲，都帶有這種鳥瞰視角、鏡頭移動或變焦效果。正是小型消費級無人機的技術發展，使得在現實生活中重現這種視角趨於普及。

不只當代戰爭策略，戰爭的「再現」也正因為無人機空拍而迅速改變。它讓前線後方的我們平民百姓，能夠將自己投射到正在發生的戰事中；媒體上傳播的這些無人機拍攝影像，使我們能夠描繪出戰場上的勝利和毀滅。它們以新的方式講述戰爭敘事，遠離了或英雄或悲壯的戰爭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