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個人滾石頭的姿勢真是漂亮──林生祥《江湖卡夫卡》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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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去下不來,進退維谷的中年危機;外在大環境的疫情,卡住延宕演出機會;這兩年阿媽、父親接連去世,造成家庭很大的變動。一路往上,石頭滾落,又重頭再來,那是薛西弗斯的宿命。在新專輯《江湖卡夫卡》裡,林生祥唱著:「爬不上退不得/退不得爬不上⋯⋯」。

「一個小時到了嗎?我出去抽菸。」過了50分鐘,林生祥又問:「下課時間到了嗎?我出去一下。」

採訪這天,林生祥的身體裡有個時鐘,定時鬧鈴響起,提醒我們要讓他出去放放風,在咖啡廳外的騎樓點菸,伸展筋骨,瀏覽大稻埕的老屋街景。他喜歡老區的舒緩步調,每次上台北總下榻這一帶的旅館。

起來走動不只為了菸癮,還怕筋骨沾黏。近兩年林生祥時不時坐骨神經痛發作,身體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就會「卡住」,看中醫針灸復健,醫生說他的筋膜太緊,反覆發炎,「我發覺是我的情緒影響到整個身體,當我工作緊張,我的坐骨神經就會發作。後來我一直跟自己的身體對話,包括打桌球,我把膠皮換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殺球攻擊,我開始學習防守。」

2022年轉攻為守,在桌球打法上如此,在林生祥的人生也如此。

被懲罰的薛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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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祥、江湖卡夫卡、變形記
(攝影/余志偉)

從2016年發行《圍庄》專輯起,林生祥開始進入不斷爬升的事業上升期。生祥樂隊重組,除了原有的六弦月琴、吉他、電貝斯、打擊樂器,再加入鼓以及嗩吶笛管,更完善且強大的樂隊編制,朝著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型演唱會邁進。將鐵牛車駛入台北國際會議中心(2017年「菊花夜行軍」、2022年「臨暗」15週年演唱會),與古典樂跨界合作,「我庄三部曲」巡演走進國家音樂廳(2021年)、高雄衛武營(2022年底)。

國內外巡迴演出不斷,創作方面,除了維持平均兩年發一張專輯,這幾年林生祥還跨界做了3張電影配樂:《大佛普拉斯》(2017)、《陽光普照》(2019)、《男人和他的海》(2021)。大佛助林生祥騎上金馬(最佳原創電影音樂、電影歌曲),將兩座沉甸甸的金馬獎座帶回美濃,加入十幾二十座早已佔好位子的金曲、金音獎陣容,列隊排好,彷彿可以來個菊花晚點名,細數彪炳戰功。

一路向上,平步青雲,林生祥卻說自己「身心破敗到一個程度了,真是ばが(笨蛋)人生」。等一等,此時早已不是他的臨暗時刻,不是2003年交工樂隊解散留給他的躁鬱症,不是2008年女兒早產體重不足千克,也不是2009年幾乎接不到演出工作的事業低潮期。

一路往上,石頭滾落,又重頭再來,那是薛西弗斯的宿命,新專輯《江湖卡夫卡》的歌曲〈ばが〉,林生祥唱:「爬不上退不得/退不得爬不上」,他說:「當我們看到有一個人反覆推石頭又滾下來,會覺得他推的姿勢真是漂亮,那麼堅毅有耐心,於是我們稱呼這是職人是師傅,一種堅忍不拔的精神。其實人生難在不是你要努力往上爬,而是你要繼續再往上爬的時候,怎麼都爬不上去了。當你覺得吃力想要退,你發現你還退不了。」

上不去下不來,進退維谷的中年危機,外在大環境的疫情,卡住延宕演出機會,而這兩年林生祥的阿媽、父親接連去世,造成家庭很大的變動。分家始終是傳統客家村落躲不掉的痛苦裂解,帶來心情的起伏波動,林生祥說:「身心破敗不是指我的人生真的落魄,而是得意和落魄相伴,幸與不幸同時存在。」

「薛西弗斯那真是被懲罰的人生吶,回頭一看原來我也是被懲罰的人,為什麼我們一張專輯做完還要再來一張,不就是在滾石頭嗎?」
暴衝又卡關,「卡夫卡」差點家庭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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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祥、江湖卡夫卡、變形記
(攝影/余志偉)

繼2020年發表《野蓮出庄》,兩年後交一張專輯的期限又至,2022年鍾永豐丟來「卡夫卡」主題,拿幾本卡夫卡的小說給他讀,林生祥始終進不去,不知怎麼將這個概念轉譯出去,「要我去跟聽眾談卡夫卡,很難,後來永豐加了『身體像蟲,漸腫/變不出蟬』,我才覺得有說服我,才能找到一個階梯跟聽眾說,身體卡卡,人生卡卡。」

專輯製作的過程,剛開始卻一點都沒被「卡住」。因疫情阻隔,一年不見的早川徹(生祥樂隊貝斯手)來到台灣,5月底結束隔離後揹著keyboard直奔美濃,簡易錄音室就在林生祥家中原本留給林董(林生祥母親的暱稱)的客房,早川徹彈琴,林生祥唱。前者從小學鋼琴,有扎實古典音樂底子,後者從沒有正規的音樂訓練,至今無法讀五線譜,無妨,兩人白天規律工作,傍晚打球散步,接著回林董家享用道地客家菜,晚上回家扭開體育頻道為納達爾(Rafael Nadal)或戴資穎加油。秋風掃落葉,只花了兩個星期就把新專輯九成的歌曲搞定,林生祥說:「不到15天,我們寫完7首歌,順帶把我先前寫的第一首曲子做了兩個版本,一共9首歌。破了我生涯寫專輯的速度。」

「寫《野蓮出庄》有段時間寫不出來,覺得很痛苦,這次的問題不是寫不出來,是一開始寫太快,身體受不了。」15天過後,早川徹先離開,留下最後一首曲子讓林生祥收尾,暴衝過後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卡住與停滯,最後一首曲子磨了一個多月,像是先跑野馬經歷了躁期,接著深深地沉入鬱期,「因為有首歌還沒終結掉,我就待在創作的狀態出不來,不能出來,整個人的狀況非常糟糕。」

林生祥形容自己變形成「被驚擾的虎頭蜂窩」,險險家庭失和,流落街頭,「家人隨便講什麼話都會惹到我,明明我平常不會這樣,那段時間會突然抓狂,林董被我嚇到了,說從來沒看過我寫歌寫成這個樣子。」這時候林生祥才終於理解鍾永豐遞過來的那本小說《變形記》:「精神上變形,形體上沒有,家人不知道你的內在已經變成一隻蟲,他們沒有真正去理解你的狀態。」

團員各自的「變形」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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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祥、江湖卡夫卡、變形記
(攝影/余志偉)

《江湖卡夫卡》是林生祥和鍾永豐合作的第十張專輯,兩人都做了突破。鍾永豐這次沒寫社會運動,沒寫群體,而是回到個人的生命經歷。林生祥說:

「假使我們的合作沒有(美濃反水庫)運動,我們第一張專輯的歌詞就會像這樣。永豐說是他某種意義上的第一張,我就想跳回我生命裡的第一張是什麼?我想要很本能直覺的寫,不想太多傳統元素音階綁住我。」
脫離過往創作習慣的傳統五聲音階,林生祥想把曲子帶到以往沒有去過的地方,嘗試「轉調
一首曲子原先的調性,轉變為不同的調性,例如原先為C大調,在曲子進行中變成G大調或C小調。
」,這是他一向不擅長的,只在《臨暗》專輯的〈細妹,汝看〉試過一次,「我跟Toru(早川徹)說我們這次來轉調,請他設計和聲架構,我來肢解永豐的歌詞,他說沒有問題,他的腦裡輸入一萬首歌,可以隨時叫出來使用。哇!我第一次知道他是用圖像來記住和聲結構。」

在這張變形記專輯裡,每個樂隊成員都有「變形」的功課:林生祥是作曲嘗試轉調,鍾永豐是首度裸露自我,將政治路途上的難堪窩囊入詞。專輯裡畫龍點睛的是嗩吶手黃博裕的管子,打破原本樂器設定的慣性,才能將原本筆直的聲線,轉為扭扭糾糾的蠕動感。林生祥說:「我跟博裕說要把自己想成是蟲鑽來鑽去,他的樂器特性就是一吹就是強壯的旋律線條,我說不要那個東西。永豐直接跟博裕說:要戒掉北管,好像要戒菸戒酒一樣!博裕平常在歌仔戲在傳統音樂照路數來,他也很難呀,一直不斷嘗試,非常折騰。」

腦海裡有部世界音樂大辭海的鍾永豐,調動出各地的民族音樂供隊友想像。他在馬世芳的廣播節目中提到,有印尼峇厘島的短旋律祭儀音樂,泰國宮廟所使用吹起來非常愉悅的嗩吶,一點悲戚感都沒有,還有東歐意第緒猶太人音樂中所使用的黑管,可以吹得那麼有趣。林生祥補充:「在〈議場猴話研究〉,嗩吶要模擬罵人,永豐跟博裕說,你這首做的就是議場版本的『百鳥朝鳳』(傳統曲牌),我一聽就笑出來了,永豐真的很會形容!」

轉調對林生祥是全新的學習,是將自身這台老舊的記憶體痛苦升級的過程,「這次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身體感覺,我必須把舊的東西清除掉,才能讓新的東西進來。像是在一個密閉空間有一個小小的通道,要用很奇特的姿勢或不同的用力方式,才能將舊的東西慢慢擠出去,一點一點的清除,那個過程讓我很不舒服。」

包括彈奏時的指形變化,也背反了從前的慣性,「原本我月琴的調弦就是設計給傳統音樂彈奏,現在想用轉調,讓我過去10年來自己開發的系統必須重新升級。那很像記憶體老化,但電腦不得不升級,更新時會短路,我的身體沒有完全接通。」

意想不到的挫敗,事與願違的領悟
舊系統和新系統在林生祥的體內激烈打架,像是《射鵰英雄傳》的老頑童周伯通左手畫方右手畫圓,互搏相斥。這發生在《臨暗》15+2演唱會
因疫情因素延遲兩年舉辦。
,在今年8月巡迴到屏東,由於同時在製作《江湖卡夫卡》,在演唱會時便在安可曲唱新專輯的曲目,「一個是十幾年前的作品,一個是2022年的新作品,時間距離那麼遠,將近隔了20年,我在舞台上突然要轉換,讓我的身心很痛苦,覺得我的人生就是一個ばが的人生。我不是說我在舞台上沒有能量,而是有種無所謂的狀況跑出來了,唉,我真的沒有那麼愛在舞台上。」
「我這一兩年開始在想,我真的不適合站在舞台上,回頭看我音樂上的歷程,我真的不適合當藝人,我應該是當個幕後工作者,對我來說會是滿美好的一件事。做配樂我在錄音室跟喜歡的樂手一起工作,不用站在第一線媒體曝光,電影發行沒我的事,我在想將來是不是要往後退,更幕後一些。」

去年一場刻骨銘心的挫敗,讓林生祥領悟不管再怎麼努力,天意就是會讓你事與願違,「10年前寫《我庄》的狀態很美好,那麼優雅愜意,我每次想回去都回不去,我知道老天爺不會再給我這個東西了。」2021年4月生祥樂隊和作曲家張玹以及NSO管弦樂團跨界合作,在國家音樂廳演出,上半場的音控出了狀況。音樂文字工作者林惟萱在〈「古典」與「我者」,我們的aural awakening?《我庄三部曲》 〉提及當天的感受:「具穿透聲線,能力抗嗩吶的生祥,在左側舞台登場,當手指奮力刷動著月琴琴弦開口唱起,那聲響傳來,竟像聽著插在音源孔接觸不良電腦上的耳機,傳來隔著幕的悶聲。」

演出結束後,兩廳院和生祥樂隊雙雙致歉,並提出補償方案。出道多年來,林生祥每晚都要以大量酒水助眠,為了這場演出,他破天荒戒酒一個月,為的就是難得跨界合作,登上國家音樂廳此等殿堂,希望演出時能在最好的狀態。

當天的確來到最好的狀態,林生祥說:「我的vocal狀態超好,聲音要往哪裡跑都控制得非常精準,樂手也表現得非常好。結果卻遭遇人生最大一次挫敗,真的是敗得有夠慘的!當天晚上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酒拿出來開始喝,把一個月的份通通喝回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林生祥本想在Facebook上說分明,想一想還是作罷,「當天現場錄製的CD快出來了,連進錄音室調整修補都沒有,當天的演出真的非常好。我不知道我要去怪罪什麼,我覺得,類似這種事情,我只會愈來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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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祥、江湖卡夫卡、變形記
(攝影/余志偉)
在有菸有酒的孤獨,原來我也是賭徒

林生祥和鍾永豐共同的沉默,都在那首〈佇夜之前〉:「在夜之前是酒/酒旁邊一包菸/在菸之前是孤單;孤單之前是童年/童年上面是阿爸/沉默的阿爸」,一首歌涵蓋客家村兩代人四個成年男子的沉默。

林生祥在Facebook寫著:

「這是有菸有酒的孤獨,不知道為什麼,寫這首歌的時候我一直想起去年過世的爸爸,唱到『恬靜的阿爸』的時候,我突然懂了一些事情⋯⋯」

在林家,母親林董像個巨人一肩扛起家族大小事務,父親留給林生祥的童年記憶總是羞赧,瞎了一隻眼的父親讓他在同儕間覺得丟臉。愛賭成性的父親總和林董玩捉迷藏,夜晚10點過後還不見蹤影,林董會帶著小兒子生祥出門抓賭鬼,在村莊的邊緣角落,燈光遮暗的偏僻處,草蓆上將士象車馬炮一字排開,十二張猜一張,猜中一賠十。林董總罵:這是笨蛋的賭博方式,訓斥一番將林父拎回家。賭資不大,但林父總是輸錢,引來債主上門討債,家門無光。關於父親的丟臉回憶,在去年父親過世後,林生祥說:「變成想念爸爸的笑料了。」

20年前,攝影家也是音樂通的張照堂對他說:「生祥你的歌聲太乾淨了,應該要多抽菸、多喝酒、多吃檳榔,把你的嗓子訓練成菸酒嗓會更有味道。」20年後,《江湖卡夫卡》專輯裡林生祥的vocal,樂評人馬世芳點評:「有老火味。」林生祥說:「朋友跟我說,菸酒嗓其實是胃食道逆流造成的,我聽了覺得很幽默,人生真是奇特。」

20年來菸不離手、酒不停杯,當然不是為了「鍛鍊」出菸酒嗓,而是為了挨過那些生命中無以名狀的時刻,必須抉擇的關卡,那絕不是屬於笨蛋的賭博方式,林生祥說:「現在人生經歷比較多一些,對於賭博的定義開始轉換,有時候當我需要在十字路口下決定的時候,我覺得我也是賭徒,背後牽扯的賭資比起爸爸要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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