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韻詩──孤獨的征途,繼續就有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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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在和系統搏鬥著。無論是在娛樂圈還是上街頭,何韻詩選擇走出藝人的「保護傘」,至今就像一般市井搭地鐵在城巿裡移動。「雨傘運動」以清場收尾後,街頭上的人群看似四散,卻反而推助她走向一條更多「同路人」的征途⋯⋯

1988年,何韻詩的父親從任教多年的香港名校拔萃男書院退休,以每
與台灣不同,香港的房屋單價單位為「港元/每平方英呎」,一坪約等於36呎。
900多港幣──這如今看來低得不可思議的房價──賣掉坐落在畢架山的海景樓房,帶著一家四口從《中英聯合聲明》未知的灰濛裡,踏上聽來都明亮的加拿大蒙特婁,舉家成為80年代末期香港10萬移民潮裡的一份子。

這場遷移之於11歲的何韻詩,只是一連串人生板塊移動的序曲。

加拿大的日子,她與同齡的移民模仿家鄉當紅歌手,在唐人街聽粵語流行歌曲。九七香港主權移交前一年,19歲的何韻詩決定帶著星夢回流,是天生藝人命,沒幾年時間已成為梅豔芳唯一的女徒弟,除了拿下香港商業電台頒出的「叱吒樂壇女歌手金獎」,也在2006年登上紅磡體育館辦了第一場個唱。

然而站上最光鮮的舞台,何韻詩卻說自己「一直覺得永遠都是小眾」。加拿大餵養了她獨立思考與高度自省,回鄉卻水土不服,「在香港完全沒有這塊,甚至說你不用有個性,不用有理想,就是賺錢、賺錢就好。」話語間不是自命清高,只是一直相信的所謂理想在天秤一端失衡,心慌難免。

「大概有10幾年的時間,我一直會懷疑我在那個環境裡,到底對還是不對?適不適合自己?」眼前40歲的何韻詩,說話神態與她的短髮俐落一致,偶爾停頓思索,也不怎麼拖泥帶水。

她確實是明快的行動派。她曾以「花了好一段時間嘗試跟整個系統搏鬥,結果當然是遍體鱗傷戰敗而回」形容過去身處香港娛樂圈的自己,於是在2010年,她決定帶著戰敗的傷,以幾乎從頭開始的新人之姿來台發展,為找尋理想的歌手狀態甘做一名拓荒者。一年不到,累積了一批台灣樂迷與一口說得不算差的國語,是努力過的證明。

那是她人生第二場板塊移動,卻一路震盪到2014年。

從未見過的香港

2014年12月11日下午5點近30分,持續70多天的「雨傘運動」開始最終清場,佔領在金鐘立法會前的抗議者裡,有一張面孔是何韻詩。在女警一左一右把她架走前,她決定與200多個香港人一起坐在地上,等著用自己的眼睛證實國家機器的荒唐。

這不是何韻詩第一次走上街頭。2012年她在香港同志遊行拿起麥克風說:「沉默已經不再是一個選擇。」接著公開出櫃;隔年,她即與黃耀明等人成立「大愛同盟」,為同志平權繼續發聲。身處在仍可感到歧視與偏見的環境裡,何韻詩不想再為了擔心是否自添麻煩而事事噤聲,卻失去可能產生任何改變的機會。

她成了一名行動者。在2014年9月佔領運動爆發,何韻詩再次上街。「那幾個月我覺得是香港最夢幻的幾個月,在街道上的人不會想『自己』要什麼,而是『這個群體』的well-being,無論你是做什麼的,都在想那個。這真的是從來沒有在香港,起碼我出生以後很少看到的狀況,」說到這,何韻詩眼睛亮著光,她發現原來香港真存在與自己想法相同的人。

同路人都上路了。旺角、尖沙咀、金鐘與銅鑼灣遍布參與行動的人,原本滿是購物氣息的銅鑼灣軒尼詩道,路面電車被迫停駛,佔領區充滿抗議標語與一個個站出來的香港人,除了各大學陸續以罷課支持行動,也有許多上班族願意在放工後前往佔領現場聲援。那確實是從未見過的香港。

回想佔領之初,何韻詩說:「頭一個多月都在很好的狀態,那些走到街上的人、參與推動的人,都能保持一種很靈活的狀況。」運動以「雨傘」二字來稱,也是因為民眾以黃色雨傘抵擋警方的胡椒噴霧,所延伸而來的靈感。然而當運動走到了中後期,政府停止採取行動,沒了反抗事件,新聞也失了熱度,在全城一片偽平靜之下,運動逐漸進入僵局。

「在當中的人會覺得『我們佔領了這個空間,就不要放啊!』但當你一直要抓著的時候,你就失去了一種靈活性。面對這種大的國家機器,面對這種這麼極權的政府,絕對不能硬碰,因為硬碰你就完全沒有勝算了;但你若能夠一直這麼靈活,一直在變的話,那他們一定沒有辦法跟上。」何韻詩曾與其他行動者在街頭討論戰術,假想佔領街頭的人如果某天突然自動消失,出奇招或許反而致勝,「讓政府有點搞不清楚,反而能夠留下那個力。但當然,在那時是很難做到的事情啦!」

運動最後以清場收尾,同路人各自散去。香港陷入「後佔領」的無力已過3年,甚至浮出再一波移民潮。何韻詩說身邊許多朋友都想移民,「其實如果我想走很也容易啦,因為我有加拿大的護照。」但從小與父母移民過,覺得人生走過某個階段後,總會記掛家鄉事,「我在這個地方其實得到滿多的,如果它一有事就選擇走的話,留下這些年輕人在這邊,我會覺得好像有點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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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韻詩──孤獨的征途,繼續就有同路人。法新社
香港雨傘運動。(AFP PHOTO / ALEX OGLE)

即使體制的荒唐難以攻破,但「雨傘運動」卻打破了何韻詩心中一直以來與香港之間的格格不入。她從一個被唱片公司高度保護的藝人,成為一個跟著大家一起搭地鐵去抗議的普通公民,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行為與心態都從「離地」轉為「接地」,如同她在《就這樣認識了》書中這樣描述:「我幸運,被這次運動從中救了出來,重新降落地面的感覺良好。」

從街頭退場

在「雨傘運動」期間,何韻詩的名字出現在一份疑似中國影視圈流出的「港台藝人封殺名單」上。那天她在臉書寫下這段話:

所謂的「黑名單」,從來都沒有「正式」的,但那個「不正式」又不見得完全不正式,反正流傳出來的最終目的,就是讓大家害怕,讓大家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繼而自我滅聲。然而,大家好像還沒明白,這種打壓,並不會因為你吞聲忍氣了,而突然消失不見。欺壓的定律,就是你退後了一步,對方便會更進逼一步。從你決定雙手奉上自由的一刻開始,就只有每況愈下的可能。你認為自己能置身事外,然後某天你發現,原來你連說一句話的權利都沒有了。

為了繼續保有說話的權利,從「雨傘」退場的何韻詩,在2015年3月發表了一份「我的獨立宣言」,宣告將從主流唱片圈退場,成為一名獨立歌手。

若消極看待,退出主流市場是否迫於無奈可以有多種解讀,但對一直無法適應娛樂體系的何韻詩來說,獨立或許只是遲早。即使外在條件看似砍掉重練,累積的經驗值卻不會消失,獨立之後的每場仗她都打得優雅漂亮。

一如2016年計畫重回紅館舉辦演唱會,雖然大財團對她贊助收手,何韻詩便索性在臉書上發起「集體獨家贊助HOCC 2016演唱會──用自己方式為你代言計劃」,對所有的香港人發出號召。文案上寫著:無懼封殺,不怕沒大財團支持,打破演唱會黑海壟斷,由集體獨家贊助開始!

此一舉動,讓超過300個本地企業、商家與個人加入贊助演唱會的行列,金額從1萬5千港幣到9萬元不等,成功募得超過450萬港幣,2萬多張演唱會門票更在短短3小時內售完,最終又加開2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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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韻詩
何韻詩結合過去在唱片公司裡學得的經驗,嘗試以公平為基礎,建立一種新型態的合作機制,這些計畫都在今年蓄勢待發。(攝影/蔡耀徵)

如同她對社會運動抱持的看法,只有保持高度靈活與戰鬥力,才是撞上銅牆鐵壁時還能繼續走下去的關鍵:「如果這個方向走不通的話,你還是可以朝著同一個目標,但你要走另外一條路,甚至是自己要挖一條路出來。還有保持自己的戰鬥力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自己都覺得沒希望了,那真的就沒有希望了。」

除了經營自己,現在的她也想為香港音樂圈出些力,「我發現很多獨立音樂人最不會的一塊就是商業,其實太極端都不好,完全只有商業不行,完全只有藝術的想法其實也很難去維生。」何韻詩結合過去在唱片公司裡學得的經驗,包括創作者應該保有什麼權益、歌曲版權與唱片公司付費系統等等技術性的問題,她嘗試以公平為基礎,建立一種新型態的合作機制,這些計畫都在今年蓄勢待發。

越獨,越要有伴

不同於多數獨立歌手發跡於獨立,回顧何韻詩的演藝路徑是逆向而行的。問她在主流唱片公司累積的,是否實質幫到了現在的自己?她想了想,說:「累積最多的還是人脈,人脈包括觀眾,那個非常幫得到我,因為但凡我有什麼想法,或是想要做的事,一定會有人衝出來說『我們要一起幫忙!』觀眾與粉絲的關注,讓我很有信心去試不同的東西,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挺我。」

此行何韻詩為了3月底在台灣的「Dear Self, Dear World」演唱會而來,出發前她在臉書上直播,邀請台灣樂迷有車出車、有力出力,一起載她走訪台北各地的咖啡廳張貼宣傳海報,果然一呼百應,這些都是她轉為獨立歌手之後挖出來的「路」。

錢少有錢少的作法,方法百百種,攤開其實都不足為奇。當個人能力有限時,要成事,最重要的還是同伴,「無論是政治上的或是音樂上的任何改變,合作真的非常重要。」她繼續以「雨傘運動」比喻:「當後來街道上都清掉了,各自回到自己家的時候,就突然有一種孤獨感,覺得好像又剩下自己了。所以絕對不能讓自己有這種『沒有人在旁邊』的感覺。其實這也是中國共產黨他們最喜歡用的手段,讓你沒有同伴,覺得很孤立啊,大家不能聚在一起。我覺得更要去突破這一塊。」

問她這些年來走著自己想走的道路,還焦慮嗎?何韻詩誠實的說:「會的,會突然有一下覺得好像會不會在白忙啊?到底現在在用的這個力,是不是對的?因為我們做的每一件事情,它都不是立刻可以看到成果的。」

不論是面對自己的演藝事業,或是如何看待香港的未來,她都很難輕鬆的說出「樂觀」二字,但她明白任何改變都不會是一朝一夕,「可能在你有生之年不一定看到那個改變,但你發出的每一個正確的力,它在時間的timeline上還是有它的用途,跟它存在的意義,這個是我自己的信念。」

採訪結束前,她的最後一句話停在:「反正就繼續去做。」就像提醒著不管路途多遠,只要繼續,總會再次遇到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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