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7日，桃園市農會改選理監事及出席全國農會的會員代表。有趣的是，在尚未開始投票的會場中，到處聽到的不是「拜託、拜託」，而是「恭喜、恭喜」。因為早在投票之前，誰會當選已大致抵定。

在這場選舉中，65名從桃園各地基層農會選出來的會員代表，要選出桃園市農會的21位理事、7位監事，還有3名出席全國農會會員代表。理監事開票時候選人名單一字排開，票數相當「平均」，其中又以理事長人選的票數最高。而全國農會會員代表是同額競選，只有3人登記，只要得到一票就會當選了。

由於是同額競選，全國農會早已準備好祝賀紅紙，3名桃園市新任會員代表則準備在4月8日參加全國農會的會員代表大會，和各縣市農會會員代表、新任理事長一起選出新任全國農會理監事。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同額競選情況，也普遍出現在其他縣市農會，少數縣市農會才會出現激烈競爭。

各級農會選舉表面上單純，但因各級農會不僅在選舉時被視為重要樁腳，平時更是分配農業資源的重要角色，因此農會選舉也充滿賄選買票傳言，以及各種綁樁固票手法。

小林（化名）的爸爸是南部某農會的會員代表，他印象很深刻，某一年農會選舉前幾天，突然一輛小巴停在家門口，爸爸上車後消失了整整一週，小林追著媽媽問，「爸爸到底去哪裡？」媽媽也只說不知道，全家人都不知道爸爸的蹤影⋯⋯但媽媽看起來並不擔心，好像知道發生什麼事。

直到農會選舉理監事當天，爸爸才若無其事地回家。小林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選舉讓爸爸突然「被消失」：一上小巴後，爸爸就被要求交出手機，行李也不用帶，吃的、住的都有人安排好，為了防止爸爸這張票被農會其他派系的人買走，所以要斷絕一切聯繫，連家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蹤。

這就是歷年來農會選舉中，不時出現的「帶走綁樁」畫面。

上屆（2021年）農會選舉，中部某家農會競選狀況激烈，當權派原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選前一週，其中兩名理事消聲匿跡，電話怎麼打都沒人接，直接去家裡也找不到人，當權派就知道「大勢已去」。直到投票日當天，這兩人才現身投票，挑戰者最後獲勝。

今次（2025年）農會選舉，買票傳言風聲依舊四起，從會員代表一票10萬、理事一票300萬都有所耳聞；選舉投票日前夕，又傳出有幾位會員代表突然被帶出門旅遊，手機一樣全部交出來，一樣斷絕外界聯繫，又是直到投票日那天才出現。

除了會員代表以各種方式「被消失」，更常見的作法，則是每天派人顧門固票，坐在理事家喝茶聊天，不讓對方人馬有接觸的機會。「有沒有『顧好』會員代表？」已成為農會選舉期間彼此問候的方式。

農會選舉各項令人詬病的弊端背後，是非常複雜的農會分級與選舉制度。

台灣的農會分為三級制，包含基層農會、縣市農會、全國農會，依據《農會法》規定，下級農會應加入上級農會成為其會員，上級農會對下級農會則有輔導、監督之責，因此形成二級農會和全國農會其實沒有自然人會員的情形。

農業部輔導司司長陳俊言指出，每屆農會選舉從基層農會改選開始，各級農會選出會員代表後，由會員代表選出理監事，接著由理事會聘用總幹事，選舉期間前後長達3個月。

在這種選舉制度下，若想要掌控最高層級的全國農會，就必須提前部署、多方結盟。熟悉農會選舉生態人士指出，雲林張家在每屆選舉的前一年就開始到全國各地交流與布局，「全國200多家基層農會各有不同勢力，張家不可能全部掌握及結盟。張家主要著力點是在縣市農會，只要提前掌握、安排有意登記縣市農會會員代表的人選，爭取這些會員代表支持張家推出的全國農會理監事及總幹事人選，張家就能牢牢掌控全國農會。」

本屆農會改選依然如此，200多家基層農會中雖出現23位新任總幹事，但多數只是地方勢力交棒和交換位置的「大風吹」，少數農會出現激烈競爭而變天，並不影響雲林張家的全國布局。這位不願具名的農業界人士強調，「22家直轄市和縣市農會選出的會員代表，多數和張家關係密切，張家也早就安排好由高雄市農會理事長蕭漢俊接任全國農會理事長。」

果然，4月8日全國農會在台中霧峰召開會員大會，會中沒有懸念選出蕭漢俊為新任理事長，理事會也一如預期聘任張永成為總幹事，這已是張永成第6次擔任省農會、全國農會總幹事，從2005年以來連任長達20年。

儘管選情單純，過程中卻顯示雲林張家與各方勢力的結盟合作。例如縣市農會「變天」的花蓮縣，就被視為張家與「花蓮王」傅崐萁的合作；而支持前立法院長王金平的子弟兵蕭漢俊擔任全國農會龍頭，更是張家與王金平大力合作的成果。

花蓮縣農會過去與民進黨政府互動良好，舉例而言，上屆總統大選賴清德、蕭美琴的花蓮競選總部成立大會時，花蓮縣農會總幹事和多家基層農會總幹事一字排開，在前農業部長陳吉仲身後為「賴蕭配」站台。

不過，本屆農會改選因花蓮縣農會總幹事屆齡退休，現任國民黨立院黨團總召傅崐萁順勢安排嫡系人馬、前花蓮縣政府行政暨研考處處長吳昆儒接任農會總幹事，被外界解讀為傅崐萁不滿過去農會與民進黨政府互動過於密切，因此強化加深自身在農會的勢力。

吳昆儒過去曾任職於媒體及創意公司，2020年時在傅崐萁妻子、現任花蓮縣長徐榛蔚延攬下接任花蓮縣政府農業處長。他接受《報導者》訪問時坦承，面對外界質疑他「空降，不夠接地氣」，他努力協助花蓮農產品打響品牌，花蓮文旦更成為目前唯一能夠輸往中國的文旦，「去年開始，變成是其他縣市的文旦，來裝花蓮的箱子往中國賣。」

2022年吳昆儒轉任行研處長後，改由他的妻子陳淑雯擔任農業處長。花蓮近年天災不斷，夫妻兩人隨時投入防災工作，分身乏術難以照顧幼女，因此他向徐榛蔚提出「能不能讓我們（夫妻）其中有位可以轉換（跑道）」，在徐榛蔚同意下辭去行研處長職務。

「我也必須說，我可以到這個位置（農會總幹事），傅委員有一定的幫忙和影響力，」吳昆儒強調，花蓮農業如富里農會的米、吉安農會的龍鬚菜等本來就很強，以他過去在縣府的資歷與人脈，加上和太太、農業處長陳淑雯的合作，未來更可以扮演官民整合、跨區協調角色，讓花蓮農特產品可以前進台北甚至國際市場。

對於外界視其為傅崐萁人馬，吳昆儒指出，過去從縣政府轉任縣農會的案例不少，例如金門縣農會總幹事就是由金門建設處長轉任、雲林縣農會總幹事也是從雲林行政處長出身，「包含嘉義縣今年選出的縣農會總幹事，過去是大林鎮鎮長，也是前縣長陳明文的人馬。」他強調，這些地方關係雖然多多少少存在，但從縣府轉任農會總幹事的人都會受到「旋轉門條款」限制，也都必須符合「利益迴避」的要求。

吳昆儒以自身為例，因為他是從縣府行研處出來，在「旋轉門條款」限制下，縣府的採購案縣農會不能直接參與；部分計畫則是得先公告，沒其他單位投標後，縣農會才能申請，藉此利益迴避。

來到最重要的全國農會選舉，雲林張家更需要多元結盟，才可能在陳水扁、蔡英文及當前賴清德等民進黨總統執政時期都能百戰百勝。

了解農會選舉生態人士指出，4年前的全國農會選舉中，蔡英文政府曾經想要爭奪全國農會領導權，當時在民進黨操盤下，桃園市農會、台北市農會、嘉義縣農會、台南市農會皆曾出現支持農業部人選的情況，一度對雲林張家形成威脅，但張家最後仍穩住情勢過關。

因為上屆遭遇挑戰，張家在本屆選舉不敢大意，更努力多方結盟，以全面掌控全國農會代表的票數。如長期與張家友好的上屆全國農會常務監事吳正仁，本屆回到台南市農會擔任總幹事，深入維繫台南當地農會關係，全國農會選舉時支持張家更是不在話下。

今年63歲、從省農會總幹事到全國農會總幹事已連任20年的張永成，可望做到65歲依規定屆齡退休，外界原本傳言，張家原本安排張榮味的兒子張鎔麒到台中市政府擔任參議，就是為了讓張鎔麒在累積3年公務人員資歷後，未來能夠取得擔任全國農會總幹事的資格而接棒張永成。

《報導者》連繫張永成後，張永成不願針對農會選舉問題接受訪問。

針對外界認為雲林張家長期控制全國農會、張永成更是「萬年總幹事」，蕭漢俊在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張永成大力整頓、推動資產活化，讓全國農會「從虧損單位變成賺錢單位」，成績有目共睹；而張永成之所以連任多年，憑藉的絕對是實力，他呼籲外界「不要為反對而反對，把地方恩怨帶到全國農會」。

蕭漢俊並強調，他已經73歲了，因此只打算做完這一屆理事長任期，之後「張永成可以來參選理事長」。他認為張永成長期經營全國農會，所有東西都很了解，因此可以轉為理事長，「我自己也是（高雄農會）總幹事幹完了轉去（高雄農會）理事長。」

蕭漢俊的明確表態，等於提前4年為張永成「鋪路」。一方面顯示張家未來仍將牢牢掌控全國農會，只是換由張永成擔任理事長；二方面則是否認張鎔麒將接任全國農會總幹事之說，因為依規定農會理事長不得聘任三等親擔任總幹事。

如果4年後張永成順利當選全國農會理事長，張家等於是在此時就已寫好「劇本」。

根據《農會法》第14條規定，農會會員的資格是「一戶一人」，就算一戶裡面有許多人從農，還是只能有一個人作為代表加入農會；同戶家屬雖然都可享有一樣的農會服務，但只有農會會員才有選舉權。因此，農會選舉的第一步，必須從「知道哪些人是農會會員？」開始。

不願具名的農業學者向《報導者》指出，「農會選舉罷免辦法」第11條規定，農會選舉人名冊除農會及主管機關依法使用外，不得以抄寫、複印、攝影、錄音或其他方式對外提供。因此1988年開始的早期農會選舉，「農會會員名冊被視為機密，鎖在保險箱中，目的是為了讓競爭對手不知道選民在哪裡，對手自然也無從拉票。」

一直到2017年蔡英文執政時期，當時的農委會推動修法，規定「候選人可申請選舉人名冊，僅包含姓名和戶籍地址，且不得複製、流通及違反《個資法》規定，並應於選舉結束後銷毀」，引發時任立委的張麗善強力反對。

當時張麗善強力譴責，農委會這項修法已經淪為政治工具，農漁民個資曝光，如果出問題誰要負責？國民黨團也舉行「民進黨擅改農會選罷法，違法亂紀，96萬農民個資外洩？」記者會，怒批該項修法將導致農漁民個資外流。

農委會則強調，這項修法是為了選舉公平性，讓合格候選人皆可按照名冊拜訪和宣導說明理念，而且修法的內容皆有強調不能流出，更不能違反《個資法》的規定。在當時民進黨「完全執政」優勢下，這項修法被視為農會選舉改革的第一步。

然而，民進黨政府和雲林張家針對「選舉人名冊」的攻防並未就此結束。2024年5月，立委張嘉郡──即張榮味的女兒──以及與張家關係密切的許宇甄、丁學忠等立委以個資保護為由，共同提案修法增訂「農會提供農會選舉人資料予農會選舉候選人使用前，應取得農會選舉人同意後始得提供」，此舉等同增加公布名冊之難度。

在張家和其農會系統的壓力下，「農會選舉罷免辦法」第11條再度修正，已經升格的農業部節節敗退，最後公告內容是：「候選人需親持國民身分證向農會申請閱覽所屬選區選舉人名冊，並以一次為限，且閱覽時間以30分鐘為限」。

了解農會選舉生態人士指出，最新規定雖然不需要「取得農會選舉人同意」，但依舊設下了嚴格的閱覽門檻，也依舊被視為對農會選舉的當權派有利。

對雲林張家最有利的「遊戲規則」，則是農會選舉至今仍採用的「無記名連記法」。

一般直接選舉都是一人一票，連記法選舉則允許一人多票。舉例而言，若某家農會要選出10席理監事，依照連記法選舉的規則，每一位會員代表都有10張票。在這種選舉方式之下，若能在各縣市農會選出會員代表時贏得三分之二的席次，接下來就可以在全國農會選舉時「贏者全拿」。

不願具名的農業學者分析：「雲林張家掌握多數縣市農會的會員代表席次後，只要依靠『配票』，就能拿下全國農會所有理監事席次，再由理監事會選出理事長和常務監事，接著任命總幹事人選，一口氣包辦全國農會所有重要職位。」

民進黨政府也曾經修法改變這項遊戲規則。2000年首度政黨輪替，陳水扁總統上任後隨即將農會選舉的「無記名連記投票法」（每一選舉人可圈選全部應選人數），改成「無記名限制連記投票法」（每一選舉人僅得圈選應選人數之半數以內），試圖打破農會選舉長期被壟斷的情況。

但2008年再度政黨輪替後，馬英九總統在任內又改回原本的無記名連記法，只是加上「但書」，規定經出席人數三分之一以上出具同意書，即採用無記名限制連記投票法，其連記人數以不超過應選名額二分之一為限。

儘管有這項「但書」，實際上卻很難產生效果。了解今年各級農會選舉過程的農業人士指出，「今年縣市農會理監事選舉和出席全國農會會員代表的選舉，幾乎都是在無異議情況下，以無記名連記法投票。」

「農會直選才能把農會真正還給農民，」長期關心農會選舉問題的農業學者表示，1988年520農民運動的訴求之一，就是廢止農會總幹事遴選制度，「改變目前這種間接、間接再間接的農會選舉制度，直接選舉才能讓農民真正作主。」

這位不願具名的學者強調，農會間接選舉制度造成層層綁樁和各種選舉弊端，加上農會一戶一會員制度，導致許多真正的農民無法親自投票，因此應該廢除一戶一會員制度，同時讓所有農民都能直接選出心目中的農會經營團隊，經營團隊直接對農民會員負責，才會把農會專業經營放在第一位。

也有農會總幹事無奈表示，他近年將農會轉型成功，得到許多基層農民支持，但是仍無法脫離與地方派系的合作，面臨選舉的時候，還是需要綁樁、固樁，回到最傳統的方式選舉。這位總幹事強調，對於農會的經營來說，這是很大的困擾，「做得再好，最後如果沒有回到派系政治，位子難保。」

而針對間接選舉「層層綁樁」的賄選弊端，農業學者也主張修法加重農會選舉賄選刑責，但是同樣無疾而終。

2022年當時的農委會公告《農會法》修正草案，法案加重賄選刑度，從3年以下有期徒刑提高到3年以上、7年以下，得併科罰金也從9萬元提高到100萬元以上、1,000萬元以下。全國農會總幹事張永成特地北上與國民黨立院黨團召開記者會抗議，認為此項修法是把農民當成殺人犯，才會訂定這麼重的刑責。

由張永成擔任理事長的農訓協會，更為此提出「農會法部分條文修正草案意向調查結果」，指出高達45.9%農民不認同加重賄選刑責的修法，以此作為反對修法的論述基礎。在全國農會與國民黨團大力阻止修法的情況下，這項修法最後不了了之。

對於改成直接選舉及加重賄選刑責，新任全國農會理事長蕭漢俊不以為然，他向《報導者》強調，台灣的農會選舉制度跟美國總統大選的「選舉人團」制度一樣，「只要是人類設想出來的制度，沒有一個是完美，美國難道就沒有賄選嗎？任何選舉制度都有賄選，選愈大花愈兇。」

「很多人誤以為，農會是政府的，」蕭漢俊表示，農會的定位是一個公益團體，分成全國農會、縣市農會與地方農會三級，最初成立的目的是為了協助農民，但從過去到現在，台灣從來沒有一個人民團體像農會一樣單獨立法，層層受到政府規範，包含「農會選舉罷免辦法」、《農業金融法》等，幾乎農會所有業務都有相關特別法規來限制。

蕭漢俊認為，干預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農會選舉又不是公職人員的選舉，我們是一個人民團體的選舉，你政府干預那麼多幹嘛？」在他看來，農會選舉制度不是不能修正，而是必須衡量利弊，而透過加強刑責嚇阻賄選，他認為是不切實際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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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屆全國農會選舉已在雲林張家再度稱霸聲中落幕，對於明年底即將登場的縣市長大選，各級農會扮演的輔選角色也再度受到矚目。

但也因為農會系統在候選人勢均力敵時具有決定戰局的關鍵角色，因此雲林張家才需要提前布署、多方結盟以掌控全國農會，而且屢戰屢勝，至今已長期稱霸達20年之久。 儘管農會選舉出現改為「直接選舉」聲音，然而，了解今年各級農會選舉過程的人士評估，「目前可能只有五分之一的農會支持改成直接選舉，因為幾乎沒有當權派會願意交出既得利益」。

一位了解農會選舉生態的學者因而強調，「在目前的間接選舉制度之下，這場四年一度的全國農會改選戰爭，張家注定不會輸，挑戰者注定選不贏；如果選舉制度沒有改革，張家坐擁全國農會還會有下一個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