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解構薇薇安.邁爾的童年餘波:傳奇保母攝影家自拍照之祕,與被忽略的囤積症
紐約,1954年。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最著名的自拍像之一。(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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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解構薇薇安.邁爾:保母攝影家不為人知的故事》章節書摘,經黑體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2007年,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的作品在芝加哥租用的倉庫中被人發掘,其拍攝技巧絕佳的影像和神祕的生平讓全世界為之著迷,令人想一探究竟。薇薇安死後聲名鵲起,世人更為她拍攝一部獲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的紀錄片《尋秘街拍客》(Finding Vivian Maier)。然而,她在死前深深埋藏自己的過往,就連與她同住的雇主家庭都知之甚少。薇薇安在何處出生、長大?她的父母或手足是誰?是否喜歡與人交遊?她為何攝影?為何不與他人分享照片?

曾任道瓊新聞社《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行銷長的安.馬可思(Ann Marks)展開調查研究,以這本詳實的傳記,解構薇薇安的個人紀錄和14萬張照片,揭開這位攝影師鮮為人知的一生:薇薇安的原生家庭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往,她受私生子女、重婚、父母忽視、藥物濫用、暴力和精神疾病所苦,而逃離該處,隨心所欲地生活。她難以表達自己的情感、無法與他人建立關係,只得用攝影來自我表達,因此創作了一系列情感豐沛、真實又富有人性的祕密照片。她憑藉著無限的韌性,克服人生道路上的障礙⋯⋯。

絕對不能打開這扇門。 ──薇薇安,致某位雇主

創傷不盡然是由單一事件造成的,如果長期受到不當的對待,那麼整個童年都可說是創傷。造成的因素有家庭破裂、離婚、棄養、情感或生理忽視、父母濫用藥物或暴力等。而薇薇安經歷的不只是其中之一,更不是只有其中幾項;以上全都讓她吃足了苦頭。

幾乎是獨自扶養薇薇安長大的女人,本身就因童年遭拒和隨後的精神疾病而受到情感傷害,甚至無法好好照顧自己。在〈自戀、養育、複雜的創傷:自戀型家長為孩子造成的情緒後果〉(Narcissism, Parenting, Complex Trauma: The Emotional Consequences Created for Children by Narcissistic Parents)這篇研究論文中,唐娜.馬霍尼博士(Donna Mahoney)探討了瑪莉
瑪莉.喬索.邁爾(Marie Jaussaud Maier, 1897-1975),薇薇安的母親。
這類型母親的影響。她解釋,這類型的母親「往往會重複以往自己家長的疏忽,藉此修復自尊心」(雖然這似乎有違直覺)。這類家長會物化孩子,要孩子遵循自己的觀點,以滿足他們對自我增強的渴望。她大膽推測薇薇安在模仿母親時可能會受到很多誇獎,但在表現出任何正當的自我特質或獨立性時,卻可能受到冷酷的批判。這種混雜的資訊會讓孩子感到困惑、被貶低且不被關愛,而抑制他們發展自我意識。有些母親(比如薇薇安的母親)最終會完全否定撫養孩子的義務。瑪莉反覆無常、不當又自戀的行為有據可查,顯然導致她的孩子嚴重的情緒和身分認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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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拍像,芝加哥,1956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自拍像,芝加哥,1956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生理和性方面的虐待也會造成創傷,而薇薇安的行為顯示出她也可能受過這類型不當的對待。幾乎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以前曾受過某種虐待,原因在於她對男性的強烈恐懼、不時出現類似對過往創傷的反應、她對觸摸感到厭惡、她蓋得密不透風的中性外表,以及她對所照顧孩子的奇怪警告。薇薇安會提醒年輕女孩不要坐在男人的大腿上,甚至說所有的性和暴力犯罪都是男人犯下的。馬洪尼博士連同其他幾位心理健康專家針對這個問題提出解釋,確定薇薇安的行為符合生理虐待和性侵的徵兆。如果這類暴行真的發生過,那麼幾乎何時何地都有可能,因為薇薇安的大半童年都沒有紀錄可循。她有個暴力的父親、和損友混在一起的麻煩哥哥,母親也不會保護她。她在法國更曾經和姨婆有暴力傾向的情人同住.而薇薇安不堪的童年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她有據可查的囤積症。

囤積症的跡象

1960年代末期,各種條件恰如其分地交會在一處,讓薇薇安嚴重影響生活的囤積症展露無遺,她的症狀幾乎在各方面都符合教科書裡的內容。精神分析學家羅伯特.芮孟(Robert Raymond)解釋,薇薇安這樣受挫的童年會導致身分認同的問題和自卑的心理,而囤積行為正好提供當事人非常需要的支配感。這類孩子經常會發展出信任與親密的問題,也可能會為了填補內心深處的空虛感而依附自己所擁有的物品,而非依附人類。雖然薇薇安的家境貧困,但這個病症很大部分卻與此無關,因為囤積的原因不在於物質匱乏,而是情感受到剝奪的結果。

擁有物品是一種慰藉,得到這些東西則是樂趣的一部分。擁有權這種感覺是自我身分的延伸,因此古董店、跳蚤市場和垃圾箱都成了薇薇安最愛造訪的地方。

囤積症專家蘭迪.佛洛斯特(Randy Frost)博士解釋,囤積者可能聰穎過人,有些患者還非常有視覺創意,因此得以「看見與欣賞他人所忽視的特質,原因可能在於他們很注重視覺與空間品質」。薇薇安主要蒐集的是紙類物品,包括垃圾郵件、書籍、報紙和照片,佛洛斯特說,這個行為尤其常見於視覺敏感的族群。這類材料提供無數潛在的連結,是往後可以回憶或參考的資訊來源。資訊的實體(清晰的頁面和大膽的設計)可以提供觸覺和視覺上的樂趣,不同的字體也可以增加它們的吸引力。

囤積的明顯跡象通常在30歲前顯現出來,薇薇安唐突拒絕與麥克米蘭一家分享照片時約莫就是這個年紀。她在金斯堡家拿到大量的雜誌和報紙,待薇薇安離開時,她的空間裡已堆滿了東西。薇薇安在紐約很樂意分享自己的照片,但來到芝加哥後卻很少這麼做,除了相處起來讓她很安心的金斯堡一家之外,否則她都會自己留著照片,也不再追求商業活動或職業人脈。日益強烈的囤積慾望,讓薇薇安的照片成了犧牲品。

囤積症是漸進性的,如果沒有採取有效的干預手段,這種病症幾乎百分之百會隨時間過去而變得更加嚴重,從收藏到塞滿東西,再到社交孤僻及官能失調;在某些情況下,甚至會惡化到徹底失控。壓力事件可能會加速這個過程,薇薇安在1966年離開金斯堡家之際,就開始一頁頁地為報紙拍照,呈現出明顯的行為變化。她不得不離開享受了11年的家庭環境,這種不穩定的狀態足以引發嚴重的囤積行為。

芮孟家對薇薇安的描述,與金斯堡家對她的評語形成鮮明對比。英格和朋友晶潔表示薇薇安孤僻又反覆無常,不時會憂鬱。她的房間變得無法住人,紙張堆得高及椽架,只有「羊腸小徑」可供步行。薇薇安會睡在地板上,鎖上門以防任何人發現她堆積如山的東西。之後每位雇主都注意到薇薇安的囤積行為,因為她繼續生活在混亂的空間中,也會自我孤立,不讓他人詢問和干涉。佛洛斯特博士指出,嚴重的囤積者會填滿他們所有可用的空間,到了1980年代初期,薇薇安把所有錢都用來購買置物櫃,裡頭蒐集了8噸重的報紙、書籍和攝影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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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邁爾存放的報紙剪報。(攝影/約翰.馬魯夫(John Maloof);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薇薇安.邁爾存放的報紙剪報。(攝影/約翰.馬魯夫(John Maloof);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隨著時間的流逝,薇薇安對自己所擁有的物品愈來愈偏執。她嚴厲警告每個雇主遠離自己的房間,也會在門上安裝門栓,無一遺漏,這自然會讓每個人都更加好奇了。薇薇安曾經向友人──書人小巷(Bookman's Alley)書店的老闆羅傑.卡爾森(Roger Carlson)──透露,人們會用雙筒望遠鏡窺伺她的窗戶,雇主的小孩也會檢查她的東西。她帶卡爾森回家,向他示範自己如何在書桌動手腳,好在東西被移動時抓住犯人。那個年代很少有人了解囤積症,更別說要協助了。而人們要到很久之後,才會想到以《囤積者》(Hoarders)或《被雜物活埋》(Buried Alive)
譯按:兩部影集都是美國實境秀,拍攝囤積者的囤積狀況和心路歷程。
這類電視影集當作娛樂的題材。

薇薇安的囤積症曾經直接導致自己多次被解僱,所有的雇主也都知道她有某種性格怪癖或精神疾病,難免造成雙方無法跨越的鴻溝。曾經有位雇主只不過將幾本堆放在後廊的《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送人,薇薇安就因此變得歇斯底里。囤積者在大部分時候可以是理性的,也可以是高功能的(high-functioning),但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對收藏品不理智的重視,也無法認知因此所產生的障礙。他們相信自己收藏的東西是資訊和滿足的來源,無可替代,他們對這些東西也會愈來愈有保護慾,而且愈發焦慮與執著。

無法放棄照片與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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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自拍像,芝加哥,1977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報紙自拍像,芝加哥,1977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佛洛斯特博士指出,薇薇安會如此喜歡蒐集報紙,可能正是因為她具備敏銳的美感,尤其是對圖案、形狀和材質方面的覺察力。在某種意義上,薇薇安的才華泉源、她從世俗中尋找豐富內容的能力,造就她的囤物需求。薇薇安的攝影創作確實特別強調圖形元素,像是法國零碎的農田綠地與工地裡複雜交錯的建材。無論是網狀垃圾桶、床墊彈簧或掉落的箱子,薇薇安對視覺的強烈覺察,都讓她得以在鏡頭下將這些平庸的東西昇華為富有幾何美的影像。攝影設計專家伊莉莎白.艾維登(Elizabeth Avedon)認為,薇薇安天生就能「識別圖案、安排及構建空間,在畫面中清楚有力地分配光線與姿態」。薇薇安的視覺敏感度加上她的求知若渴,使得囤積報紙成了顯而易見的選擇。

除了報紙之外,薇薇安當然也囤積照片,這麼做能帶來同樣的滿足感。佛洛斯特博士解釋:

就如報紙能為後世記錄事件,同理照片也能定格物體與各種瞬間時刻,讓人能夠支配其實體:可用來欣賞享受、記住,或只是擁有它的各種形式。薇薇安無法放棄自己的報紙,她對自己的照片也愈來愈緊抓不放。

如果有人懷疑薇薇安是否真的也收藏照片,那證據就是她對待照片的方式與對待報紙一樣。她會將洗出的照片填滿活頁簿,對細細修剪的報紙文章也是這麼做。廉價裱框的照片與報紙文章妝點著薇薇安的房間各處。完整的報紙、一疊疊照片、裝著負片的玻璃紙套及未沖洗的底片膠捲都被放進紙箱存放起來,就再也沒拿出來過。有些東西會與別的東西一起打包,有些則全丟在一處,未經整理也沒有保護。每年薇薇安都蒐集更多的報紙,並拍攝更多的照片;若空間用罄,她就租借更多的置物櫃;無論是否能夠負擔,她都得這麼做。薇薇安知道自己有才華,也喜歡自己的作品,她不時會動念重新展開事業,但後來卻再也無法與他人分享自己的照片。對她而言,收藏影像的形式並不重要:沖洗出的照片、負片和未沖洗的膠捲都只是各種達成相同目標的方式。薇薇安有心的話,就有資源可以處理底片;但最後,她對擁有的需求已超過看見照片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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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邁爾存放照片。(攝影/約翰.馬魯夫;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除了囤積之外

馬霍尼博士解釋,薇薇安可能還受到其他失調症狀的影響,尤其是她的家族本來就存在精神疾病。薇薇安的哥哥確實曾被診斷出思覺失調症,母親幾乎也肯定有某種精神病史。外祖父尼可拉.拜耶(Nicolas Baille)的反社會行為和極度偏執,同樣讓許多人認為他也是患者。因此,我們可以有把握地假設,薇薇安的基因並不站在她這邊:她也容易患有精神病。馬霍尼博士在檢視大量與這位攝影師及其家族相關的材料後,推測薇薇安除了囤積症之外,可能還有她自己的人格障礙。雖然死後診斷或有諸多不準確之處,但馬霍尼博士指出,薇薇安的行為表現正是典型的類思覺失調障礙,這常見於有思覺失調症病史的家族,但症狀完全不同。類思覺失調障礙是與人分離,而思覺失調症則是與現實分離。

類思覺失調型人格會導致行為和身分認同的問題,而造成這類問題的潛在因素尤其符合薇薇安的情況:遺傳特質脆弱性(genetic vulnerability)、嬰兒需求未滿足、自戀型家長。美國的權威精神病學手冊DSM-5將這種失調症狀定義為「普遍對社會關係缺乏興趣,在人際場合中的情緒表達範圍有限」。診斷標準有7項,符合其中4項即為確診,而薇薇安有7項標準全都符合:缺乏建立親密關係的願望(甚至無意融入家庭)、選擇獨來獨往、對性經驗不感興趣、缺乏親密的好友或知己、對他人的讚賞或批評漠不關心、情感淡漠或情緒淡然、極少從活動中得到樂趣。至於最後一項,薇薇安確實非常享受單獨活動,不喜歡社交。

馬霍尼博士在講授類思覺失調障礙的課程時,指出這些人可能非常高功能,也常會培養出補償的特質,例如權威感、強烈主見、自足及完美主義,作為生存的方法,以上也都與薇薇安吻合。她解釋有些人會「表現得無法了解自身感受或建立持久的社會連結。他們的內心矛盾,渴望親密關係卻又時常感受到被他人包圍的威脅;他們需要距離感來保障自己的安全與孤立」。眾所周知,曾經受到性騷擾的人還會「刻意讓自己看起來不迷人,隱藏被他們視作危險的性吸引力。女性可能會擺出陽剛和強大的姿態來否定她們內在的陰柔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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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邁爾與她的祿萊福萊相機,自拍像,紐約,1954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薇薇安.邁爾與她的祿萊福萊相機,自拍像,紐約,1954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無論薇薇安患有類思覺失調障礙或其他症狀,可能的影響都不證自明:她無法與他人建立關係(除了年長女性和孩子之外)、外表無情,還有特大號的男性服裝、咄咄逼人的動作及身上抹了厚厚的凡士林,都給人難以親近之感。同等於DSM-5的國際疾病與相關健康問題統計分類手冊ICD-10,又加入了兩項診斷類思覺失調障礙的條件,同樣適用於薇薇安的情況:對普及的社會習俗和傳統不屑一顧(非刻意),以及過度沉迷內心體驗與幻想。許多患者都會以豐富的幻想世界來作為應對機制,而薇薇安逃避現實的興趣也可證明這點:名人、電影、旅行,還有最為明顯的角色扮演。臨床類思覺失調專家雷夫.克萊(Ralph Klein)博士解釋,角色扮演是一種代理關係形式,「讓類思覺失調患者感到與外界的連結,但仍可擺脫關係的束縛。」換言之,薇薇安的囤積症為她和擁有物之間形成外部關係,角色扮演則為她建立內部關係。而攝影又提供了另一種關係:在安全距離外建立連結的能力。

攝影是她調節心理健康的助力

現在,我們可以更加了解以下兩者間的二元對立:薇薇安.邁爾的外在表現,及其攝影作品中明確的人文情懷。薇薇安將攝影作為表達信仰、感受和對人世深刻理解的出口,讓她創作無數,而反映出普世的真實與各式各樣的情感。影響薇薇安攝影語彙的因素多不勝數,但有部分主題理所當然是受到自身童年經歷的啟發;譬如,年長女性時常以正面角度出現在她的作品中,拍攝各年齡層的男性時則帶有更多嘲諷的意味。而其他的構圖重點,似乎反映著薇薇安無法實現的基本願望:友誼、母愛、親密關係,甚至是限制級主題的委婉呈現。

巴黎佛洛伊德學院(Freudian School of Paris)院長尚伊夫.薩馬赫(Jean-Yves Samacher)博士與其子勞勃.薩馬赫(Robert Samacher)博士在合著的學術論文〈薇薇安.邁爾,不見其人,不聞其聲〉(Vivian Maier, ni vue ni connue)中提出假設:薇薇安作品中出現的負面主題(如死亡、暴力犯罪、建築拆遷和垃圾等)象徵著她潛意識裡的低自尊。雖然我們不可能明確辨別薇薇安選擇這類主題的內在驅動因素,但思考這些問題也很有趣:為何她會拍攝街上流血的馬、被汽車壓扁的貓,並在自拍像中將自己與垃圾連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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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人行道,紐約,1959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自拍像裡的薇薇安
對薇薇安而言,自拍像是一種不具威脅的工具,讓她可以創作並置、探索自我身分,並即時確立自身的存在感。

迄今我們在她留下的檔案裡發現600多張這樣的肖像,每次檢查都還會發現更多。如此大量的自我詮釋展現出創作者對溝通和參與的需求,並共同為觀察薇薇安變動的自我形象和心境提供了檢驗標準。毫無疑問,這些自我敘述之作一定能讓精神分析學家盡興研究,可能還一不小心就會過度分析。當然,許多照片都是實驗和享受之作,但將薇薇安所有的自拍像依據時間排列之後,就能觀察到心理因素至少發揮了一部分的作用,照片的內容和基調對應同時期發生的生活事件,兩者之間的確有很強大的連繫。

薇薇安在自拍像中呈現的樣貌,從一名保守的法國女子逐漸轉變為認真的攝影師。她沖洗收藏的大多數作品都是來自在紐約生活的日子。整體而言,薇薇安在金斯堡家的自拍像裡展現出滿足快樂的保母形象。她經常與男孩們合照,證實彼此緊密連結。薇薇安在旅行時也呈現出類似的滿足感。然而在1960年代,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逐漸改採刻意的呈現方式,以大衣和大軟帽形塑不容錯過的獨特輪廓,在所到之處留下自己專屬的印記。在倒影自拍像中,薇薇安故意表現出冷漠的樣子,似乎在掩飾自身的真實存在,並轉移視線讓自己顯得更加難以接近。從某些照片可看到她會私下在浴室鏡子前練習這種表情。薇薇安在離開金斯堡家後,有段時間會將自己置於冷峻、不祥的環境中,然而從她的底片印樣可看出,其實附近也常有他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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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芝加哥,1956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隨著時間過去,薇薇安又重拾更加幽默、樂觀的創作手法。在一張照片中,她將自己與甘迺迪重疊;在另一個例子裡則與一位泳裝美女正面交鋒。專門研究薇薇安攝影作品的學者兼策展人安妮.莫林(Anne Morin)說,影子肖像是在「使用負片來複製自我,同時創造存在與缺席」,她認為「自拍像讓薇薇安能夠在這個似乎沒有容身之處的世界裡,為自己創造無可辯駁的存在證明」。為達成此目的,也難怪薇薇安會將自己的多個分身融入到個別照片當中,調製手法巧妙而帶有諷刺意味。其中一張照片出現了54個薇薇安;另一張則以一系列圓鏡反射出無限個自己。

隨著薇薇安的囤積行為愈發嚴重,報紙也開始出現在她的自拍像當中,表示她至少下意識知曉自己的狀況。1970年代中期,她拍下兩張自拍像,分別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來呈現報紙的樣貌:其中一張將報紙描繪成一種威脅,扼殺她鮮明的輪廓;另一張則是自我解嘲,天馬行空地使用漂浮著的報紙和軟帽來頂替實體自我。透過這些方式,薇薇安承認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無法面對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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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自我,芝加哥,1976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另一個自我,芝加哥,1976年。(攝影/薇薇安.邁爾;照片提供/黑體文化)

薇薇安憑藉堅定的個性與毅力,培養出補償特質和應付機制(如攝影),來管理自己的心理健康的問題。現在,我們也許能以更寬容的視角來重新看待薇薇安令人反感的特質,將其視為她教養過程的表現,而非反社會怪人的行為。埋藏在武裝外表之下的是薇薇安對親密關係、友誼和接納的需求。就這樣的條件來看,其實薇薇安應對得很好,若有什麼不如意(她的大半人生都不如意),她總能振作起來,另尋方法來獲得獨立與快樂。隨著年齡增長,儘管偶有憂鬱或消沉,薇薇安仍保持活力,大半時間都在拍照和夜遊。其實她在大部分的時候看起來相當快樂,沒有任何雇主記得她曾對自身處境表達過什麼不滿。直到年老時,薇薇安一直都充滿熱情,渴望每天都過得充實。

附錄:相關爭議

與薇薇安.邁爾有關的心理疾病議題之所以有爭議,不是因為引起各方辯論,而是因為即使有各種紀錄顯示薇薇安飽受囤積症的折磨,而且無疑影響了她的人際關係、工作、財務和心態等生活中的各個層面,但人們還是忽略了她的精神疾病及其所造成的後果。如果大眾意識到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會明白薇薇安之所以沒有分享照片,是因為她有囤積症,她別無選擇。即使不清楚她的家庭背景和改變攝影行為的原因,有鑑於薇薇安會囤積報紙,我們還是可以合理推測她也會有囤積照片的行為:照片與報紙都是紙、有數千張印樣都是一頁頁拍下的報紙,她絕大多數的照片都未經處理,而且大部分都塞滿某個角落,再也沒拿出來看過。但偏見和心理疾病所背負的惡名,讓大眾忽視了這才是薇薇安開始囤積作品的原因,還激起了嚴重誤解薇薇安行為和動機的討論。

藝術和女性主義社群很早就開始發聲,抨擊長期以來將藝術家的才華或女性的決策歸因於心理疾病的偏見,雖然立意良善,但偏移了焦點。《紐約客》一篇關於《尋秘街拍客》的影評便提出這個觀點,文章中提到:「當女性做出不傳統的決定時,人們總會以心理疾病、創傷或性壓抑來解釋,彷彿是某種症狀,而不是對結構性挑戰做出的積極回應,或者只是單純的喜好。」問題是以薇薇安.邁爾的例子來說,確實是創傷和心理疾病驅使她做出許多重大的決定。

即使批評者大概了解她有囤積症,但他們仍無法將囤積症對她的行為所造成的影響,與她的才華分開來談。根據學者陳曉珍(Hsiaojane Chen,音譯)的研究,同為囤積症患者的安迪.沃荷也陷入類似的混亂狀態,由於歷史學家和策展人更習慣「將囤積症患者和藝術家視為兩種互斥的身分。一些批評者針對沃荷可能患有囤積症的說法感到忿忿不平,彷彿他假如真的是囤積症患者,就會讓人們把焦點從他的藝術作品上轉移。」如果薇薇安是抗癌鬥士,或者她生的病是稍微沒那麼嚴重的顫抖症、關節炎或弱視,人們就不會將這些症狀與她的攝影作品劃分開來,還可能會因為堅毅地迎戰病痛而受到讚賞。即使是在開明的氛圍下,人們還是普遍會對心理疾病產生偏見。很多香普梭人聽到有人揣測薇薇安或家人有心理疾病時都氣急敗壞,即使鐵一般的證據擺在眼前。而對這些問題避而不談、眼不見為淨的專家,只會加深他們對薇薇安的誤解。

那些人針對薇薇安的種種行為所公開提出的解讀,其實都並非全然有道理,還讓她在過程中扮演受害者的角色。有人說她一定是因為缺乏自信才沒有公開作品,或者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來妥善沖印照片,其實兩者皆非。有人猜測她之所以把作品藏起來,是為了自己一個人欣賞和呵護,但事實上大部分的照片都未經過後續處理,而是丟進箱子裡就此塵封。有人說她不肯公開照片是因為不想得到回饋和評論,但她又會與雇主、鄰居和朋友分享照片,難道真的是如此嗎?薇薇安的私人物品遺失,被汙衊成茫然又無助的老婦人受到欺凌,沖印和出售她的照片被視為剝削,那些都是子虛烏有、譁眾取寵的指控。假如沒有先了解她的背景,再試著依此解釋她的行為,薇薇安.邁爾在許多人心中就是一個脾氣古怪、一生悲慘的天才,而她本人想必會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吧。

《解構薇薇安.邁爾:保母攝影家不為人知的故事》, 安.馬可思(Ann Marks)著,鄭依如、黃妤萱譯,黑體文化出版
《解構薇薇安.邁爾:保母攝影家不為人知的故事》,安.馬可思(Ann Marks)著,鄭依如、黃妤萱譯,黑體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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