祕密無論說或聽都危險

盧郁佳/當嬰兒掀起強颱──讀《其實應該是壞掉了》
(攝影/REUTERS/Jason Reed/達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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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作家高博倫的短篇小說集《其實應該是壞掉了》,是作者29歲出的第一本書,像沙林傑短篇般天才而危險,從平淡日常對話中,層層推展出一個殺機四伏的內在空間,令人嘆為觀止。

書中首篇〈三角龍〉,第一遍初看很謎。大學社運情侶結婚生子,搬回夫家部落經營果園。妻子酒駕害死12歲兒子而離婚,闊別11年後,在兒子的18歲生日這天,強颱來襲,村民出外避難,前妻卻遠從台中跑來。前妻說是因為近日喪母而決定搬回香港,但誰也不知道她為何勇闖虎穴、來見冤仇人。

前夫只想拿武士刀殺她,而前夫的同居男友催她快逃,她反駁:「那你就太不認識我了。」怨偶一路吵,前夫賭氣奪門而出,兩人追出去。眼看三人將被土石流活埋,一位酷似兒子、像亡兒長大後回來的陌生人開車救走他們。

上田秋成的志怪小說《雨月物語》〈淺茅之宿〉,由溝口健二拍成電影《雨月物語》,描述農民離家做買賣,失約未返。等到返家無顏見妻子,妻子卻喜極含淚,為他做飯。他抱著幼兒隨處睡倒,妻子就為他披上袍子禦寒,守著他靜靜縫衣服。隔天醒來,鄰居說他妻子早已死了。原來妻子沒有記恨,死後仍放不下他。思念的死者歸來,拯救了生者的人生。

然而〈三角龍〉不是暖心的怪談,因為人物反應離奇到刺眼,使評者論此書,用上「陌生化」、「異樣感」形容主體與外界的關係──前妻隔了11年都還能專程跑來吵,前夫見了她,先談笑風生。在男友率先打臉前妻後,前夫才借勢開酸,步步進逼,天地萬物事事都可以扯到「因為我沒有好好當過爸爸」,夾槍帶棍,明嘲暗諷怪前妻殺了兒子。前妻也不依不饒,有一句頂一句。棋逢敵手,殺到興起,光是亡者復活,休想感化這對夫妻。前夫還沒把前妻推落懸崖,那就不算吵完。雙方火藥庫的存量無虞,結局只是中場休息。

既然不是溫馨佳話,那它是什麼呢?

要明白本篇的題旨何在,第一個問題:亡兒不是拯救者,憑他辦不到。那他來幹嘛?

第二個問題:故事中還有一個異質的他者,是前夫的男友。吵架憑夫妻兩人就人手十分足夠,為什麼安插男友周旋?他只是替作者逗夫妻講出心聲的話引子,或有其他作用?

星星、強颱、土石流

讀完才知道,前夫不是普通人。

男友回憶三人大學一起搞社運,前夫目送男友離開三人合租的公寓,讀者想目送應該是含情脈脈吧?但男友說「我們對視了好久,像是初次見面然後想弄清楚彼此底細的兩個仇人」、「他看我的方式讓我覺得我們是仇敵」。

男友回憶,大學時前夫是社長,社辦相遇,社長從不打招呼。男友不懂做田野訪調,社長也不教他,只會催稿。社長動員別人做事那股雷霆之勢,就像全國已經進入戰爭狀態,逼得男友想要退社。當時前妻犧牲寫功課的時間來寫遊行新聞稿,他毫不領情,酸她不會寫新聞稿、不會寫會議紀錄、罵她遲到。

這意思是說,喪子之痛並沒讓前夫變成另一個人。他大學時早已精於找碴挑釁。

三人畢業旅行,他忽然向她求婚。男友雖然知道這兩人在交往,還是嚇到。讀者想:求婚為什麼會嚇到旁人?當然是因為他愛意五內翻湧時,從不表露,而是冷漠、攻擊、開酸掩飾自覺軟弱;只要你為他犧牲功課,他就把你挑剔得一文不值來致謝;他喜歡你呢,就用敵視的眼神依依不捨目送你;他想說「我愛你」時,會脫口而出說「你真的很雞掰」。如此輕憐蜜愛,就算在交往,恐怕女方也常覺得自己好像是他的仇人一樣,被求婚也會嚇到。

離婚後重逢,前夫的怒火,細看也都是嘴砲。男友告訴前妻,「他隨時都會殺了妳。」儼然又進入戰爭狀態。前夫則私下問男友:「你知道你現在坐的位置,後面有什麼嗎?」男友知道客廳牆上掛了武士刀,但只用話岔開他。前夫被轉移話題引開注意力,你丟球、他就貓一樣去追撲,是那麼地無辜好騙;但每分鐘又霍然想起「要趕快把她殺掉」、「那走吧,把刀拿下來」。

讀者到頭來會發現,前夫若真要殺,不用一直說,取刀斬人不用10秒鐘。一直說就是他紓壓的方式,說要殺她,跟罵她新聞稿寫很爛一樣,都是虛張聲勢。酸前妻數十年如一日,他愛也酸、恨也酸,誰搞得清楚現在他在愛還是恨。就因為他內心和言行完全錯位,所以小說光寫他的言行,把內心隱藏起來,乍看就莫名所以。

周圍的人怎樣應付他這股怨氣?

兒子肩負了不滿社會的三人諸多理想,三人也對他傾注關愛。兒子會笑,但是話少。他說:

「若抓到星星,人就會變成光,旅行到幾千萬年外,令下一個文明的人也變成光。」

他是怎麼長大的?既然三人大學時就關係失衡,離婚重逢也吵,那麼兒子在世時,沒理由不吵。那麼兒子的反應是什麼?他想變成光,令別人也變成光。可能他想要拯救吵架的爸媽,但就如想要抓到星星一樣,遙不可及,而在小說結尾實現願望。

原來強颱、土石流都是隱喻。爸爸罵媽媽,就像強颱,把所有人身不由己捲進情緒風暴,兒子感受就像被土石流活埋。

重逢之日,男友想起,兒子生前喜歡三角龍,說「三角龍是有正義感的草食性恐龍」、「會跟暴龍搏鬥」。

故事末尾救下夫妻的陌生人身分是警察。兒子喜歡三角龍有正義感、會跟暴龍搏鬥。讀者領悟,爸爸這頭暴龍毀天滅地大鬧時,就需要一個警察制止他。小孩沒辦法,那麼長大當警察就有辦法了。

第一個問題,寫兒子是呈現他盡力安撫爸媽情緒,出發點是愛,結束於無力感。

夾在亂流中,無助的照顧者

兒子是「想要勸架的人」。那麼第二個問題,男友的角色呢?前妻說三人都個性急,但男友遇到他倆,完全沒機會發脾氣,都在轉移注意力安撫前夫,都在拆定時炸彈。

男友用奶奶教他的方法,教夫妻度過難關。當年男友在家接到兒子死訊震驚,猛喝水,寫他喉乾舌燥、難以遏止。同住的奶奶知道了,搬出紅豆飯糰要他吃。他吃第一個,食不知味。吃第二個,味覺恢復了,聽覺也恢復了,能聽到蚯蚓掘土,星星呢喃。呼應兒子生前喜歡聽地底滲流、蟲子耙土、樹液上爬。

於是重逢時,前夫惡言相向把前妻逼瘋之際,男友拿出紅豆飯糰,叫他們吃。

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小說〈有用的小事〉中,吃,暫且安撫了夫妻的喪子之痛。但在本書中,無效。前方高能,非戰鬥人員速撤。男友和兒子一樣渺小。

小說中,12歲的兒子死了11年後,是18歲。為什麼不是23歲?也許是小說修改數字時沒改全,也許是暗示。故事中三人重逢時,前夫開酸,前妻只冷靜地說了個故事:

公車上遇到老婦腳下擺著貓籠,發出咕嚕咕嚕聲。但裡面卻不是貓,而是雞。

前妻拿意外的轉折,岔開前夫的注意力,想引他好奇;後來男友繼續拿這個故事引開前夫殺意。那麼故事本身似乎只是個無厘頭的幌子,內容不重要。但也有可能是隱喻──男友一開頭說陌生人酷似兒子復活,前夫也居之不疑。都在聲東擊西,誤導讀者以為貓籠裝的是貓;但實際上貓籠裝的不是貓,復活歸來18歲的兒子不是兒子。接續兒子扮演勸架角色的,是男友。寫男友其實是寫兒子,寫男友夾在爭吵夫妻當中的壓力,是寫兒子夾在爭吵爸媽當中的壓力。

小說既寫前夫的怨氣之深之烈、可以奪命,也寫照顧者的無力。

主角們的「原始生氣」從何而來?

這股怨氣浩然長存,無所不入。〈神木〉中的男同志「紅」,和〈三角龍〉前夫同一種人格:「他隨時都在生氣,隨時都在憤怒」、「隨時都在防禦和進攻的原始生氣」。

他們被人追求就會生氣:我要往東,你就追著我往東是吧?那我就偏要往西!

〈狗的音樂〉中,高中男生李俊逸,塗唇蜜、畫眼線、噴香水,追求鼓隊的男隊長。隊長說自己不是同志,要甩卻甩不掉。 李俊逸要跟他同一所大學,隊長就生氣,說不讀台北的大學了。李俊逸說,「那我也要申請台北以外。」隊長怒吼:「那我要去金門、澎湖!」

〈摩登上海NCPC〉中的男同志,在約砲軟體上取網名「NCPC」(no pic, no chat),要別人寄臉照才肯聊,自己卻不露臉。 他說畢業有兩地職缺可選,砲友男主角聽了說,去越南胡志明市好,男主角偏說「那我要去上海」。

他們隨時都在防禦。隨時都在進攻。

嚴重誤點的愛

照理說,是不愛對方,才會一直拒絕。但追求者一放棄,他們就反悔。

〈狗的音樂〉中,下次李俊逸說「我現在想和你讀不一樣的大學」,隊長馬上緊張,怕他是認真的。 後來李俊逸屢次被拒,發脾氣說「我不愛你了」,隊長嘴巴說「很好」,內心只想像狗一樣長夜悲嚎。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中,男跨女的變性美女萊恩,追求男同事阿彥,屢次被拒,發脾氣說「我要去找一個愛我的男人,我要把你忘記。」阿彥聽了很安心,然而他持續受到不明高頻噪音困擾,還想自殺。

〈摩登上海NCPC〉中,NCPC堅持「我不可能認識你。我也不會給你機會認識我」,身上貔貅首飾不讓男主角碰。行前卻用實驗室液氮凍傷男主角的手,笑說留疤「讓你永遠不能把我忘記」。 男主角的情形也類似。算命師預言男主角「會因為一陣雷而失去珍視的東西」。NCPC說「可能是我吧」,因為他要出國,但男主角很確定珍視的東西不會是他。結果男主角不慎摔破玻璃杯卻沒聲音,等到半夜才被玻璃破碎聲驚醒。這才知道嚴重,原來他不能沒有NCPC。只是過去他一直以為是NCPC的問題。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中,阿彥說「你有地方出問題了」,萊恩說「也許是你有問題」。

〈狗的音樂〉中,隊長說同性戀是青少年一時迷失,相信是李俊逸有問題。

他們總覺得是對方有問題。可是,別人愛他們,要他們回愛時,他們就逃。別人不愛了,走了,愛不到了,他們才一個人愛了起來。

像杯子破了,聲音隔很久才傳到。他們的愛,嚴重誤點。

NCPC說:「沒有失去,就沒有真正的存在。」他們相信自己不愛對方,一定要甩了對方,驚訝自已會痛、會茫,到時才知道。

甩開你,就是要你靠近

末篇〈轉彎,再轉彎〉女同志蘇菲的約會對話,宛如開頭〈三角龍〉前夫吵架,把隨時找碴的冷暴力寫活了。匪夷所思的真實感,令人發毛。

蘇菲對劈腿抱持雙重標準:

回憶自己當初劈腿一年,理直氣壯指責女友「妳怎麼可以不承認我的愛情史」。告訴被劈腿的女友「我不知道妳會有這麼多難過的情緒」,意思是「妳怎麼可以難過」。 但女友只要稍提到學姊「可愛」,蘇菲就怒責女友不該親近學姊。

蘇菲對寬容抱持雙重標準:

蘇菲宣布「每個人都有認識住過天母的朋友」。女友竟沒附和,蘇菲就欺壓女友,說:「妳不知道喔?」 女友說「所以我們都會認識一個討厭天母的人」,雖是歸納事實,蘇菲卻回答「妳太誇張了」。

綜合上述,同一句話,從蘇菲嘴裡講出來,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見神不拜者必須死。若從女友嘴裡講出來,蘇菲就嗤之以鼻,亂馬踏死。所以不管是誰講,最後女友都會倒楣。

蘇菲對分手抱持雙重標準:

蘇菲說怕自己老了,驚恐萬狀告訴女友:「妳是我第二任女友耶,才第二任。」女友笑問「想分啦?」蘇菲答:「對啊。」 女友答:「好啊。」蘇菲怒:「妳好什麼好呀?」

這句「妳好什麼好呀」,就是〈狗的音樂〉中狗的哀嚎。就是「妳怎麼可以甩了我」,甩人後才發現竟然被甩。勃然大怒,是嚴重誤點的愛。

女友是心理師,訓練有素,深明大義,決不捲入蘇菲挑起的爭吵;只忙著換話題、轉移注意力。像哄小孩說去買玩具一樣,用摸貓摸狗安撫蘇菲。假如聽者事不關己,把蘇菲提分手當放屁,就會覺得好笑;假如愛人當真,就會毛骨悚然,為何蘇菲把我的心當球踢,是要我自殺幾次她才滿意。女友聽了有時笑笑,有時開車聽了差點撞死人。蘇菲出口傷人,戀情怎能長久。但蘇菲怕被甩的反應,就是一天跟女友提2次分手,分分鐘想到就提,一直說就是她紓壓的方式。

蘇菲甩人,不是真甩。就如〈狗的音樂〉中鼓隊隊長和李俊逸比游泳,李俊逸落後太多,所以隊長總停下來等他接近,再繼續往前游。

蘇菲甩開女友,也是要女友靠近。但女友靠近也好,放手也好,總之蘇菲都不會善罷干休,抒發怨氣才是正經事。

他們是,陷入自我保護的受苦者

在本書之外,心理學家瑪莉.安斯沃斯(Mary Ainsworth)在實驗中觀察到,媽媽離開嬰兒所在的房間,6成來自北美中產家庭的嬰兒可能會哭或不哭;但媽媽回來後,哭泣的嬰兒就不哭了。

但有1成5的嬰兒,在媽媽離開時很冷靜;在媽媽回來後很冷漠,或延遲歡迎媽媽。

有1成嬰兒在媽媽離開時會焦慮,在媽媽回來後怒叫踢打。想要親近媽媽,卻憤怒反抗。

有1成嬰兒始終一臉迷惑,像不懂發生什麼事。

書中形跡陌異、神鬼莫測的主角們,逐漸向景框外的讀者坦露,他們可能是第二、三種嬰兒。對喜歡、愛,怕得要死,深恐說出來下場就會像《一九八四》的叛亂分子被抓一樣。他們害怕在關係中現身,要別人寄臉照才肯聊,自己卻不露臉。

他們長期受情緒困擾,一直生氣,只想傷人。〈三角龍〉的喪子之痛,是為合理化這股怒火所搭建的裝置。其實如同地下岩漿必定找到結構薄弱點噴發,這股怒火只要對著所愛之人便無所不在,什麼都可以怪罪。〈三角龍〉是影子,〈轉彎,再轉彎〉是實體。前夫看男友像仇人,蘇菲暗戀網球女孩後決定要討厭她。他們只要喜歡上某人,反應就是努力討厭對方。

這是他們保護自己的生存直覺──怒叫踢打把媽媽推開,或是遲延歡迎媽媽。如果媽媽說,「我不愛你了」、「我要去找一個愛我的男人,我要把你忘記」,他們可能很冷靜,或是很焦慮。然後在別人看不見的內心,像狗一樣長夜悲嚎。

書中的青年男女,總在怕老,擔心自己老了。為什麼怕老?因為他們身體各種無名不適,感覺像老,懷疑自己老了。

原來,「老」不是未來,是現在。他們說「老了」,是不知道「痛了」、「病了」、「委屈了」。受限的語言,像台灣的阿嬤們,多數不說「我聽了心裡很受傷」,而代以「我身體不舒服」。

這些主角身體的不適,都攜帶著精神的受苦。只是他們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理由痛苦,所以不知道自己痛苦。如果沒有人知道你痛,沒有人停下來問你痛不痛、哪裡痛,好好聽你說,好好回答你,那麼你的痛,真的就從偵測雷達螢幕上消失。你無法感知它,只能任它神出鬼沒地打擊你。痛苦是沒有名字、無可訴說、無路可逃的黑洞。

本書深刻的剖析、指認,給了受苦者、照顧者細膩覺察的契機。小說如一道光,使接住的人也成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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