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詹京霖《一家子兒咕咕叫》──誰不是在這場遊戲裡?
導演詹京霖在《一家子兒咕咕叫》中透過賽鴿,隱喻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階段,會在不同的遊戲裡有不同的追求。(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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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說這是一部關於「家」的電影,但導演詹京霖不這麼認為。大學雙修法律與新聞的他,總是看向法與理之外,那個關乎「情」的灰色地帶。從《狀況排除》《川流之島》,詹京霖習慣在事件鋪墊下直視人們所經歷的殘酷故事。《一家子兒咕咕叫》亦是如此,就著向死而生的賽鴿,劃出人生難堪的飛行路徑,一舉入圍13項金馬獎提名,4個主要角色更是全數入圍。

《一家子兒咕咕叫》台灣│2022

入圍第59屆金馬獎項: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詹京霖)、最佳男主角(游安順)、最佳男配角(胡智強)、最佳女配角(楊麗音)、最佳女配角(李夢苡樺)、最佳新演員(胡智強)、最佳原著劇本(詹京霖)、最佳美術設計(張軼峰)、最佳造型設計(陳怡如)、最佳原創電影音樂(許志遠)、最佳剪輯(詹京霖、林雍益、陳珮盈)、最佳音效(杜篤之、江宜真、陳煜杰)

賽鴿043在7年後突然飛返家宅,卻喚起一家子關於兒子失蹤的傷痛回憶。遲未申請的死亡證明懸而未決、父親阿欽師沉迷賽鴿、母親阿敏愁心家計、女兒露露一心嚮往自由,而抱病的阿公垂垂老矣。無家可歸的少年小虎因傷被露露帶回家中,決心師承阿欽師投入養鴿,卻只能眼看風暴驟臨,一家人難堪重荷,各奔東西。該回來的不回來,不該回來的卻都回來了。

詹京霖

1980年生,台灣電影導演。大學時雙修新聞系與法律系,而後再畢業於世新大學廣播電視電影學系碩士班,作品多關注台灣底層邊緣小人物的生活。2013年以短片《狀況排除》獲台北電影獎最佳導演、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2017年首部劇情長片《川流之島》獲台北電影獎最佳女主角,並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女主角。

詹京霖真愛說故事。這場採訪的起手勢也是這樣開始的。「為什麼想拍賽鴿?」「我講一個故事好了。」42歲的詹京霖蹲坐在橋下的水泥地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夾著菸,一根抽過一根。

起初,他寫的不是賽鴿。1980年代出生的他經歷過台灣錢淹腳目
1980年代台灣工業化成果卓越,經濟飛升造就一代人的富足。
、股市上萬點的黃金時期,但隨之而來的台灣大股災
發生於1980年代末期,台灣股價從1985年7月30日的636點,在1990年2月12日漲至12,682點,接著一路狂跌。
,讓許多家庭分崩離散。與他父親年紀相仿的父執輩,突然什麼都沒了,金錢、家庭、尊嚴⋯⋯好像一切都被否定了。彼時,中國是一個新大陸,於是男人西進中國成為台商或台幹,他們向錢而生,在彼岸重新開拓疆野,也組成新的家庭,長期穿梭兩岸,兩邊的家庭也都不說破。
「但他們最終還是想飛回來」

其中一個田調對象談起父親,記憶亦是難堪。「她的父親難得回台灣,卻請女兒陪著去買大陸兒子的球鞋,因為同父異母的弟弟年幼,爸爸又不懂挑品牌。買完鞋,爸爸在店外抽菸,突然對她說,『等我死了,無論如何,骨灰一定要幫我運回台灣。』」女兒惱怒,更無法明白,父親總說打拚個幾年後就回家,但這沒有實現過,重心都在中國了,有事業有家庭,是相對更完整的生活。

「你這是幹嘛?人都死了,變成骨灰了,還運回來台灣做什麼?」彷彿正在現場看著那對父女對話,詹京霖眼神看向遠方,嘴裡吐出菸圈:「對於女兒丟出的問題,她爸爸只是一直抽菸不講話,最後說:『妳不會懂。』」那句「妳不會懂」讓詹京霖非常震動,「我認為那不是國族或是身分認同,可能是對他曾經生長的地方、經歷過的事情⋯⋯是歸屬嗎?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情感上的。」

在他的田調觀察裡,那個時代的男人拚命賺錢,但錢怎麼賺都好似不夠,「他們真正想要的或許是尊嚴感,那個想被看得起的尊嚴,想要翻身,想要有一番作為」。但最終最終,他們還是想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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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子兒咕咕叫》講述養鴿人家的故事,從一個家庭裡照見殘酷的真實。(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一家子兒咕咕叫》也是這樣一個故事。電影開場,賽鴿043從遠處迎面飛來。7年了,043出賽後一直沒有回來,如今卻回家了。7年來沒有回家的,還有養鴿人阿欽師失蹤的長子。阿欽師(游安順飾演)一輩子都在養鴿,不斷賭上家當,期盼靠賽鴿翻身。妻子阿敏(楊麗音飾演)顧香蕉園、唱孝女白琴,同時還照顧抱病的公公。女兒露露(李夢苡樺飾演)悶在烏煙瘴氣的家中,一心嚮往自由。

打破這個微妙平衡的是無家可歸的少年小虎(胡智強飾演),小虎開放鴿車幫養鴿人訓練賽鴿,但他也是擄鴿集團的一員。他像一頭初生的幼虎自由自在,凡事只為了好玩就好,直到因受傷被露露帶回家養傷,從此他不再野放,開始感覺被羈絆。小虎意外加入這個家庭,再加上依據《民法》規定,失蹤人失蹤滿7年後,家人可聲請宣告死亡,賽鴿043的回歸讓家族陳年的傷口被扯開。所謂的家究竟是什麼?牽絆著這一切的又是什麼?

詹京霖住在新北市三重,他經常在陽台上寫劇本,寫悶了會出門走走,清晨或傍晚總能看見成群鴿子盤旋,最後繞回養鴿人家的鴿舍。有時候他散步久了,明明沒有人催促,他還是會意識到自己該回家了。

「欸,鴿子也是一樣耶,我們都想要回家。鴿子也有回家的天性,但那個天性到底是什麼?是生物性的嗎?還是情感性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操弄。」

賽鴿043和《一家子兒咕咕叫》是這樣誕生的。詹京霖一頭栽進賽鴿世界,他展開大量的田野調查,從最細節的餵養鴿子方式到整個賽鴿體制的觀察,看著一個大型的遊戲機制在眼前鋪排。但他不打算去批判這個機制,「我不會對操弄這件事有什麼批判,因為說實在的,那在各行各業工作還不是一樣?我更有興趣的是,在這個控制的結構裡,還有什麼是超越這些東西的?」

鴿與人的相似性:都在巨大的遊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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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京霖住在新北市三重,劇本寫悶了會出門走走,散步所見更成為創作素材。(攝影/黃世澤)

詹京霖大學時雙修法律系與新聞系,但相對於法與理的黑白分明,他更在意那些關乎情感的灰色地帶。這也是他一貫的敘事方式,2013年的短片《狀況排除》與2017年的劇情長片《川流之島》中,他以大埔事件國道收費員爭議鋪墊,看似法理上不被支持的抗爭,詹京霖想談的是在夾縫裡頭掙扎的人的故事,「他們到底要靠什麼東西繼續撐下去?那是我最最最感興趣的事情。」

在《狀況排除》裡,詹京霖以「缺水」暗示親子關係和政府與人民關係的枯竭。到了《川流之島》,他以「魚」暗示底層生活的困頓,一句台詞更昭然若揭:「再髒的水也有魚在游,人就像水裡的魚,再窮也要繼續游。」再來便是《一家子兒咕咕叫》,他以「賽鴿」鋪排,緊扣著「向死而生」的返家之路。然而,「家」不過是一個具體的存在,他想嫁接的是更擴大的概念──在這場巨大的社會遊戲裡,誰也逃不掉。

故事環繞著主角阿欽師,那個因兒子失蹤、賽鴿失利而一生頹廢的男人。他在賽鴿社群裡失去地位,後輩尊他為師,背地裡卻看不起他的老派。他養鴿賽鴿散盡家財,卻還是家裡說話最大聲的那一個,他言語刻薄、舉止暴力,為自己築起厚厚的牆。但你說他不愛這個家嗎?倒也不是,有多少西進中國當賽鴿教練的機會,他總是沒有應允,依然日日在底下的家與頂上的鴿舍穿梭。

一如整個資本社會的遊戲,賽鴿世界也是如此。在田調過程,詹京霖走訪了不同的養鴿人家,多數是自己搭鴿舍養鴿的個體戶,但也包括大型養鴿園區,鴿舍是以「棟」計算,分工細密精緻,從育種、飼養到訓練各司其職,園區大到得搭高爾夫球車才能走完,那是難以想像的投資成本。台灣的賽鴿比賽是幼鴿制
台灣賽鴿以季度為單位,南北海與不同鴿會的賽事頻率也不同,但方式是把所有比賽鴿載往外海,從海上放飛,考驗賽鴿能否在時限內返家。比賽有2次資格賽與5次正式比賽,每一個關卡的放飛距離也會逐漸拉高。整體報名的賽鴿愈多,獎金也就愈高。台灣賽鴿制度與國外不同,採幼鴿制,年齡在6個月內的幼鴿才能參賽,且一生只能參賽一次。最後勝出的賽鴿也無法再比賽,將成為種鴿。台灣賽鴿文化由來已久,且事涉高額獎金,檯面下自然也形成賭博文化,據說一年賭金可能高達200億,甚至有擄鴿勒贖等事件。
,每隻賽鴿一生只能出賽一次,遇到後面的關卡,獎金愈高額。為了公平,不能讓厲害鴿子一直參賽一直贏,同時也比配種、孵育、訓練的能力。

從比賽擴及出去的世界更大,飼料藥品、交通運送、賽鴿訓練、種鳥血統、擄鴿勒贖⋯⋯,甚至國與國之間的種鳥貿易系統,更是大鴿友才玩得起的。

「賽鴿衍生的世界,跟我們任何一個世界都是差不多,金融圈、學術圈、電影圈⋯⋯完全一模模一樣樣,階級味道之濃厚。」

這也是詹京霖最感興趣的部分:上層階級與下層階級間的關係,有資本家的連橫,有個體戶的奮鬥,自然也會有欺壓與壓迫。

為什麼說賽鴿世界很像人類世界?「我問大鴿友,你投資這麼多,怎麼確定比賽一定會贏?但他們不是這樣思考的,不是賭這次的輸贏,而是30場、50場、100場⋯⋯那他贏定了,贏來的錢足夠他們繼續投資,包牌的概念啦。」想到這裡,詹京霖自己也失笑了,「這一切很像吧?像好萊塢的大片廠,投資100部,只要一部大賺,他們就會更有錢,繼續做他的大片廠。」

電影裡的男人與女人,都在尋找走下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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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詹京霖深入田調賽鴿領域,片中亦細膩呈現養鴿人阿欽師的日常生活。(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意識到整個賽鴿與社會結構相似之處,也是詹京霖決定以賽鴿為劇本的開始,以及,那個由賽鴿衍生出去的關乎於人與情感的故事。

在賽鴿界,鴿友只會幫鴿子以編號命名,避免涉入太多感情。畢竟還是一個殘忍的行業,賽鴿真的是「向死而生」,出去後能回來的很少,多數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但用編號取代名字,就能切斷感情嗎?詹京霖搖搖頭。「有個鴿友曾經整個家崩毀,背債無數,但他無心插柳、玩一下賽鴿,那隻鴿子竟然回來了,幫他賺了900多萬,讓他的人生重新起步。」

那隻賽鴿成為種鴿,後來也過世了。詹京霖好奇問鴿友對鴿子沒有感情嗎?像是被戳中傷口,對方非常震動,「5、60歲的人了,整個人突然停下來,我看見他的嘴唇在顫抖,吐出一句『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對他來說非常複雜,那隻賽鴿是他們家的救星,也是他所有的依附。」

最初,詹京霖對賽鴿也是帶著刻板印象的。田調愈多愈深後,他開始理解一切並不簡單。他所認識的鴿友們更是一個比一個有紀律,專職的鴿友清晨4點就起床工作,忙到傍晚6、7點才結束,幾乎過著公務員般的生活。

「過去我們講賽鴿,都牽涉到賭博,好像那是台灣文化的一環。但那個賭,已經超越我們說的六合彩之類的感覺,賽鴿跟家綁得太緊,包括裡面所投注的情感。」

《一家子兒咕咕叫》講述的也是一個養鴿人家。透天厝的住家頂上便是鴿舍,阿欽師日日掛念著鴿子,還有他失蹤7年的兒子,他推開所有愛他的人,耽溺在自己的世界裡,「我怎麼可能什麼都輸輸去?」小虎看似不良少年,但卻是最純淨的那個人,明明是個外來者,最後成為唯一留在阿欽師身邊的人。小虎也像是受傷的鴿子,是養鴿人家為他縫補受傷的翅膀,讓他從此有了依歸,但也從此被情感牽絆。

電影裡的男人與女人恰恰是兩種對照:男人很廢,女人很強;男人留下來了,女人最後都走了。詹京霖的劇本直視在遊戲裡軟弱與無助的時刻,「無論男性女性,都很難脫離這個遊戲。只是阿欽師還陷在這個遊戲裡不想出來,或是出不來。露露跟阿敏是已經認清這個遊戲不能再繼續,必須去開啟另一個遊戲。而小虎原本是完全不被遊戲控制的,逐漸開始被遊戲控制。」

好殘酷喔。詹京霖點點頭,「所以我真心說,電影雖然是以家庭為開始的故事,但對我來說,它不只是家庭故事。它其實還是一種隱喻,無法超脫的某一種隱喻,不同的人在不同的階段,會在不同的遊戲裡有不同的追求,但那個內在是差不多的,有點走不出來。好像大家都在問說,我到底要怎麼走下去?」

選角的第一步:看演員像不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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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演員楊麗音飾演阿欽師妻子阿敏,首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資深演員楊麗音飾演阿欽師妻子阿敏,首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在第59屆金馬獎入圍名單中,《一家子兒咕咕叫》一舉入圍13項大獎,從導演、劇本、剪接、音效到角色幾乎都獲得提名,4個主要角色更全數入圍。在金馬試片後的記者會上,入圍最佳男主角的游安順與入圍最佳女配角的楊麗音不約而同說,詹京霖很會導戲也很會折磨人,堪稱「演員榨汁機」,在拍片現場總想辦法榨乾演員。確實,在電影裡,4個角色都讓觀眾驚豔,兩對男女的對手戲,自然生動也精采。

對於表演,詹京霖也有自己的哲學,選角的第一件事,是看演員像不像一個「人」。

「表演這件事,第一步要回到像人一樣的存在。回到一個人的真實情感的輸出、情感的接收與情感的反應,回到一個日常的狀態,在其中有技術地去撿選出自己的真實經驗,只是演員們面對的是鏡頭,」他以飾演小虎並入圍最佳新演員獎的胡智強為例,「我希望小虎有種純粹的動物性,不會瞻前顧後,有時候像動物一樣兇狠,但有時候又像動物一樣單純。胡智強有這樣的特質。」

導戲的過程,也像是一種召喚。詹京霖不會告訴演員該怎麼演,而是希望召喚出演員心裡的感受,恰恰適合那個氛圍該有的模樣。「我相信他們會覺得很折磨,因為我講得很模糊。但如果我真的告訴他們當下該做什麼,目的性就會變得非常強,演員會用慣常的的方式去『表演』。拍攝的時候不會發現問題,但後期剪接時就會發現,那些表現的目的性太強,反而假了。」

因著這樣的召喚,我們幾乎看不到往常習慣的游安順與楊麗音。在片中,阿欽師、阿敏、露露與小虎都是尋常的平凡人,一如我們身邊的所有人,更強烈召喚觀眾的共感。其中一場戲更讓人動容,阿欽師溜進露露房間要餵7年後終於回家的043吃藥,他溫柔地對043說話、輕撫043的羽毛,好似那是他迷途知返的兒子。空氣很安靜,只聽得見阿欽師的絮語,阿欽師也渾然不覺,阿敏、露露和小虎正在窗外凝視這一切。

這可能是這部真實到殘酷的電影裡最溫柔的一幕了。原始劇本裡沒有這樣細緻的鋪排,面對著最無法控制的演員──鴿子,游安順召喚出的最真實的情感,外表剛強的男人內心仍有柔軟的一塊,不輕易展現出來但卻仍存在的那個部分。另一場戲是阿敏在公公告別式上唱孝女白琴,唱著唱著,楊麗音開始眼中充淚,像是絕決的告別,她不要再痛苦的活著了,她要做回一個擁有自我價值的女人。

鴿子是最早進組的演員,也是現場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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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阿欽師由游安順演出,細膩揣摩中年男子的悲情,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回到最初的劇本,賽鴿043是第一個出現的角色,在主要角色還沒成形之前,就有這隻終於回家的043了。詹京霖總愛說,「鴿子是最早進組的演員。」為什麼是043?恰恰是「你是誰」的台語諧音,多麼強烈的暗示。043也確有所本,在田調過程裡,一位鴿友告訴詹京霖,他曾有隻賽鴿在賽後3、4年飛回家。奇妙的是,鴿友是在鴿舍裡的小木櫥發現牠的,還是完全正確的位置。

對詹京霖來說,這件事情太動人也太迷人了,迷途3、4年了,鴿子不但找得到回家的路,降落在甲板上後,還能準確地走回鴿舍裡屬於自己的小房間。

鴿子的本性想回家,尤其是賽鴿。但這樣的特質,也成為劇組最大的挑戰。他們曾想過借鴿子,但不可能,借來的鴿子不會飛回劇組,只會飛回主人家。那借鴿舍好了?但也不可能。電影裡的養鴿人家住在透天厝裡,底下是住家、頂上是鴿舍,這是關係與空間的川流,總不能連鴿友的住家一起借吧。最後,詹京霖與原子映象的夥伴們決定,自己搭景吧,然後,自己養鴿子。

他們選在高雄大寮搭景,找了一個空房子,在樓頂搭鴿舍養鴿。算一算,片中出現的鴿子有300多隻,在大鴿籠裡不需放飛的鴿子向鴿友商借,但在空中盤旋且要飛回來的鴿子,就得自己養了。詹京霖回憶,劇組共孵了50顆蛋,成功孵出40多隻幼鴿。拍個片,詹京霖連養鴿馴鴿都學會了,知道怎麼抱鴿子不會受傷,知道怎麼餵食鴿子,甚至還知道怎麼縫補鴿子翅膀。

製片組第一次問詹京霖要不要看看鴿子的飛行狀況時,距離開拍只剩一週,他嚇壞了:「我真的非常非常緊張。萬一牠們飛不回來怎麼辦,我就完了。」但好在,鴿子們妥妥地飛了回來,一隻都不缺。那也是詹京霖印象非常深刻的片刻,

「看著鴿群在面前繞行,真的會覺得⋯⋯magic(魔幻),牠們在我面前唰地過去、又從背後唰地過去,最後降落在甲板上,真的會覺得,生命太神奇了。」

對詹京霖來說,鴿子是第一個進組的演員,也是現場的導演,演員和導演都要跟著鴿子臨機應變。鴿子是很怕生的動物,製片組和演員組花非常多時間與鴿子相處,每場戲開拍前,也會讓演員和鴿子長時間說話互動。確實是非常細膩的操作,在電影裡,甚至有一段李夢苡樺跟鴿子共舞的場景。這些都讓詹京霖非常欣慰,原本他預期這部電影得用到大量特效,但最後有9成以上的鴿子鏡頭全部都是實拍。

性與食物,控制人與動物的生存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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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演員胡智強演出片中的小虎,受傷之後被露露帶回家,進入了這場遊戲裡。兩人共居的露露房間,也是賽鴿043回家後的居所。(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新演員胡智強演出片中的小虎,受傷之後被露露帶回家,進入了這場遊戲裡。兩人共居的露露房間,也是賽鴿043回家後的居所。(劇照提供╱台北双喜電影)

我們問詹京霖,鴿子為什麼會回家?除了這場大型遊戲的機制,他找到其他無形的手了嗎?詹京霖笑了:「飼料餵多餵少,還有性。」在電影裡,露露對小虎說,要鴿子回家有什麼難,餵飽牠就好,餓著牠也就好,牠們就會回家了。但露露沒有說出來的還有「性」。在賽鴿世界裡,賽鴿居所是一對一對的,兩個小木櫥相依,要出賽的鴿子會隔著空房間而居。

空房間放什麼?「放異性,吸引牠回來。」

馴鴿人都知道,鴿子是有個性的,像人的相親一樣,看對眼的就可以相處,看不對眼的硬湊對也難成。「養鴿人看鴿子的情緒就知道了,如果感覺牠情緒一直不穩定,甚至互啄、打鬧、大便,那就要換一隻(伴侶)看看。」兩櫥一單位的木櫥中間有個隔板,養鴿人可以決定洞要開大開小,甚或是抽掉木板,都是對於比賽的判斷,一樣是為了控制「性」,視情況決定雙方能接觸多少。

在片中,詹京霖用另一個方式描述這一切。在鴿舍底下的住家,露露帶回受傷的小虎,年輕的男女同居一室,起初是照顧小虎、幫他療傷,但兩人很快發生關係,無視阿欽師與阿敏也住在同一層樓,露露歡快的呻吟聲穿梭在整個屋子裡。這裡有家人、有食物、有性、有懵懵懂懂的愛,原本野放的小虎順應著生存的本能,卻也因此被牽絆住,被迫學習這個世界的規則。

詹京霖過去受訪時曾開玩笑說,「好的片子應該去拍做愛和洗澡。」《川流之島》裡有大量激情戲,那些激情也是人物的掙扎與對愛的渴望。

「人不吃飯,沒幾天就會餓死。但做愛跟洗澡,並非必要的生存條件。洗澡可能會讓人感覺解放解脫,做愛可能可以讓人感覺到愛。對很多人來說,不是只有不吃飯才會死,沒有這些抽象的、精神層面的東西,他也會死。」

愛是這樣的,性也是這樣的。如同賽鴿世界,性同時也可以是工具。《一家子兒咕咕叫》裡最暴烈的一場戲也是性愛,阿欽師懷疑阿敏偷人,在客廳裡痛斥阿敏後,暴力地性侵了自己的妻子。畫面裡,阿敏從激烈反抗到安靜承受,她側臉面向鏡頭,眼淚奪眶而出。那樣的性是愛嗎?是憤怒的發洩?亦或是男性霸權的象徵?不管是哪一種,在那個時刻,阿敏對阿欽師感到絕望。

阿欽師和阿敏,露露和小虎。導演你好殘忍喔。詹京霖又點燃了打火機,吸了一口菸,「很多人都是這樣吧,他們不過是很多人的原型。」

「電影是證明(或假裝)自己活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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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京霖認為電影最重要的任務,是去看在這些社會事件下面被影響的人,到底要怎麼撐過去。(攝影/黃世澤)

他終於說起為什麼在雙修新聞與法律後,最後卻去讀了電影。詹京霖大學時讀到一個判例,那是個高階經理人與小三相偕到汽車旅館殉情,兩人在車上引廢氣自殺,女人死了,但男人活了下來。法院最後判決男人有罪需服刑,因為女人身體裡驗出安眠藥,而男人沒有。兩人約好吃安眠藥,為什麼男人卻沒驗出安眠藥?是他刻意要活下來嗎?還是只是個意外?

詹京霖無意知道真相,他更想知道的是那個模糊的時刻,「那個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他拿起安眠藥,決定吞不吞的那一刻,腦子裡閃過什麼東西?他在想太太和小孩嗎?還是他想得更多?」這個問號一直縈繞在他腦海裡,「我覺得那一刻才美,是最有人性的時刻,但法律無法回答我,新聞也往往無法深入到這裡。」他想了許久,創作或許是唯一能滿足他的可能。

2017年,以《川流之島》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時,他曾這麼說:「電影是證明(或假裝)自己活著的方法。」現在還這麼想嗎?他點點頭,

「是耶。電影好有趣,但有趣之處不是把電影拍出來,有趣的是這個過程。在資本主義的世界裡,我們都在用非常權衡的方式過活。電影不是要告訴你對或錯,這也不是電影的任務,電影最重要的任務,可能是去看在這些社會事件下面被影響的人,他們到底要怎麼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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