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中國烏坎村事件6年紀錄

抗爭,往前,可是往哪一邊──李哲昕的《迷航》與中國民主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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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廣東烏坎村的土地維權事件,曾被視為中國基層民主實驗範本,給眾多運動者、觀察家帶來希望,但村民在共產中國官僚體制下持續碰壁。2016年,第二波抗爭掀起,結局卻再也不同,彷彿替未來的各地抗爭寫下預言。在來自香港的李哲昕長年追蹤下,《迷航》雖記錄的是烏坎、是中國,但也不僅於此,甚至更遠遠高出於此。

《迷航》香港|2019

獲第57屆金馬獎項:最佳紀錄片

一場抗爭,能換來美好願景,還是陷入困獸之鬥?導演6年間追蹤中國廣東省陸豐市烏坎村事件的3位主角,《迷航》分為上下兩部,上半部「抗爭」回首事件根由、下半部「之後」聚焦抗爭後困境。本片不僅聚焦當下中國農村土地問題和政治腐敗現狀,更審視在社會大環境下個人的迷茫和徬徨,他們或是暗中牟利,或者明哲保身,或者機智反抗。面對暴虐與不公,生而為人,我們到底會何去何從?

李哲昕 香港紀錄片導演,長期關注社會變革中個體的處境及抉擇。《迷航》為其執導首部紀錄長片,入選2019年溫哥華影展、香港亞洲電影節,及2020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亞洲視野競賽。

「我們是苦命人,一旦沒有了希望,看起來做人沒用了,就爆了。那這個爆就受不了了,那就是死人命的事了!」 ──《迷航》中的烏坎村村民,2011年。

2011年9月21日,中國廣東省瀕臨南海、一個人口僅有13,000人的小漁村烏坎,突然成為全球媒體爭相報導的焦點。在更早的十幾年前,烏坎村民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超過3,000畝的農用土地,被村委會非法變賣給香港建商,賣地金額高達人民幣7億多元,而補助款每戶卻只有550元。消息被揭發後,村民們也曾試圖循正規途徑討回公道,自2009年開始上訪多達11次,經歷14個部門,全都沒有下文。

這一天,他們再也忍無可忍,決定自發性集結抗爭。緊急進駐村裡的武警和公安以暴力驅散集會民眾,發生慘烈的流血衝突,但反而更堅定抗爭者的決心。他們打死不退,持續包圍村委會,發動罷工、罷市、停課,透過微博、QQ等網路社群大量傳播抗爭訊息,轟動一時,史稱「烏坎(村)事件」

26歲菜鳥記者,長達8年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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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坎村民自發性集結抗爭,遭致武警和公安以暴力驅散,曾引發慘烈的流血衝突,引發國際關注。(圖片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烏坎村民自發性集結抗爭,遭致武警和公安以暴力驅散,曾引發慘烈的流血衝突,引發國際關注。(圖片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2011年11月,才26歲、剛在香港媒體擔任影音記者(video journalist)不過3個月的李哲昕,被公司外派到烏坎,希望能獲得第一手訊息。她在香港先透過微博聯絡部分村民,再從深圳轉搭長途客運,在鎮上車站下車後,村民們開車接送,共經歷6小時到達烏坎。當車子一進到村裡,她發現村民們手拿著對講機看守在村口,對內通報「記者來了」,意味著這場抗爭早已組織化,進入長期抗戰。

數千位村民集結在村委會門口多日,抗爭激情絲毫不減。他們熱烈地歡迎每一位來訪的媒體記者,慷慨地提供食宿,分享故事。意見領袖們指著自製的海報與看板,對鏡頭控訴整起事件的不公,以及武警的無良施暴;更難得的是,他們在怒火中燒的情緒裡,仍能有憑有據、有條有理地侃侃而談。

李哲昕也觀察到,那些原本應為傳統宗族祭祀活動所用的旗幟,如今卻印上了「還我土地」等標語,成為抗爭的精神寄託。在被眼前場景深深震撼之餘,她回憶起對烏坎村民的第一印象:「一入村便被眼前的情形所吸引,村民們的見識和格局全然打破了我對中國農民的刻板印象。」

示威運動持續加溫,群眾自制有序地靜坐抗議,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家、小朋友皆聲嘶力竭地高喊「打倒貪官,還我土地」,這壯觀的場面在一黨獨大的中國可謂前所未見。《迷航》的序曲,就隨著導演初入烏坎,在村民們的群情激憤中,帶領觀眾見證中國基層民主的一絲曙光。

上篇「抗爭」:見證中國基層民主範本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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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烈宏(左2)是烏坎村運動的重要組織者,率先揭露此起事件。(圖片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莊烈宏(左2)是烏坎村運動的重要組織者,率先揭露此起事件。(圖片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李哲昕本能地跟拍幾位主要人物,像是一開始便接待她的青年張建興,為了聲援抗爭,特別自外地返鄉,拍攝第一手訊息,持續發布影片,說自己未來想當「從底層揭發民生」的記者;中生代的莊烈宏是運動的重要組織者,操作匿名帳號「愛國者一號」率先揭露烏坎消息,期盼整個過程能更完美地被記錄;年長的林祖鑾(後來改名林祖戀)是由共產黨任命的村黨支部書記,政治經驗老練,享有極高在地聲望,他掌握住貪官的犯罪證據,是運動的真正領袖。

事實上,這是李哲昕成為記者後第一次離開香港到外地進行採訪,對這位媒體新兵來說,烏坎正在進行的抗爭無疑是件大事,熱情的主角們又介紹了更多抗爭的中堅分子,不分年齡、性別,每個人都意志堅決,知道自己為何而戰。自身初到異地被放大了的感官經驗,加乘烏坎村風起雲湧的一切,激發了她內心「不想停機」、「想拍更多」的本能與衝動。

而事件的發展出人意表。村民臨時代表理會副會長薛錦波在抗爭中被警方羈押,幾天後在看守所內離奇死亡,引爆村民更強的憤怒,抗爭全面升級,全球媒體亦提高關注,逼得省政府官員公開承諾「村民訴求合法無罪,不會秋後算帳」,村委會也將一併改選。這表示,經歷數個月的文攻武嚇,在與國家機器不斷的涉險交涉、進退拉扯後,村民們獲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這一刻,成為李哲昕最難忘的一幕:「在拍攝上半部的時候,基本上從得到省政府關於『村民訴求合法無罪』的定性之後,基調就是上揚的;但同時你知道這件事有多難,你了解他們箇中的權衡與拿捏,如踩鋼線一般。因此這種快樂或者上揚,又混合著張力以及複雜的滋味。」

緊接著,就在仙翁神廟前的戲台,村民們開始張羅普選活動,到各處積極倡議,運動領袖們領表參選,激情地發表政見。一切必須有別以往,力求公開透明,所有人謹慎地安排投票箱、投票亭、投票文件,小心翼翼地呵護並實踐得來不易的公民基本權,共同創造烏坎村史上的「第一次民主投票」;最終運動領袖大獲全勝,全面執掌村委會,林祖鑾則當選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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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烏坎村村委會選舉前一天,村民們在投票會場的烏坎學校操場做最後布置。(圖片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2012年3月烏坎村村委會選舉前一天,村民們在投票會場的烏坎學校操場做最後布置。(圖片提供/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

《迷航》的上半部以見證者的姿態,聚焦在烏坎村數月以來的抗爭過程,記錄了一場中國基層民主的自治實踐,還有那些永不該被忘記的人民血淚。

下篇「之後」:凝視中國政治深層的「惡」吞噬村民

片長3小時的《迷航》,結構切分為上、下兩個篇章。「上:抗爭」聚焦在抗爭之初4、5個月內發生的故事,「下:之後」則是記錄抗爭之後4、5年的後續,更關乎村民們的生活。

李哲昕沒有因為烏坎村民贏得了基本選舉權就離開,她語帶自然的強調:「村民們的抗爭口號是『打倒貪官,還我土地』,雖然貪官被打倒了,可是土地還沒有拿回來,所以事件還沒有結束,他們的生活才真正要開始。」

她雖離開了媒體的記者工作,但仍以「one woman crew」的方式持續自發地到烏坎進行拍攝,身分與自我定位從「記者」轉變為「紀錄片工作者」,拍攝的狀態與節奏,以及與拍攝對象的關係全都改變了。故事主角們在她的鏡頭前不再避諱呈現自己的真實心情,而形勢比人強所引發的複雜人性,在《迷航》中呼之欲出。

主要困境在於,雖然村委會已改朝換代,但土地仍卡死在複雜的程序中,動彈不得。年復一年,村民們「還我土地」的期望一再落空,不滿與不信任日漸升高,昔日的抗爭領袖如今成為村民們質疑的對象,原先在體制外累積的動能也被官僚體制所牽制。在這種極為兩難的壓力處境下,舊有勢力發現民氣可用,一舉趁虛而入。

像是國際媒體來訪,詢問村委會主任兼村黨支部書記的林祖鑾「土地討不回來,對上級省府與共產黨的看法」,他話中有話表示:「黨本身就是為村民謀利益,和村委會主任是一樣的,都是為村民謀利益。」在看似智慧圓滑的話語背後,現實生活中,包括他在內的許多抗爭領袖,早已被監控和竊聽多時。透過民主制度選擇進入體制的他們,反而陷入了一種更為詭譎的險境,小錯誤就可能換來大罪名。

而對示威村民來說,另一個逼人的現實是,經濟壓力迫使他們難以再無條件繼續,「如何生存下去」才是最切身的課題。於是,抗爭運動所帶來的作用力反挫,成為了中共政權進行「維穩」、吸納並獵殺異議者的力量來源。2011年烏坎抗爭勝利的短暫歡欣,在2014年後皆成為一幕幕的幻景泡影,2016年雖然抗爭一度再起,網民們提到烏坎時,就連輸入英文「WUKAN」也難以避開官方審查,但後續欲振乏力。

烏坎事件本身跌宕起伏,充滿出人意料的轉折,與整個時代息息相關。選擇留下來的李哲昕,不只穿梭在眾多主角之間,也在抗爭與體制、民主與獨裁、人性與權力之間來回辯證,最終她在《迷航》中赤裸、細膩地呈現一個矛盾困局,並且找到一個制高視點來俯瞰深淵,凝視根扎在中國政治之中那結構性的、深層的「惡」。

看見村民們一個個挫敗、逃亡、沉淪、殞落,李哲昕沒有停下來細數傷口,也沒想過放棄。在過程中,她一直鼓勵自己:「我一定做得完。」

接近真實的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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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10年的時間裡,李哲昕的生命與烏坎村民緊密交疊在一起。(攝影/陳朗熹)
接近10年的時間裡,李哲昕的生命與烏坎村民緊密交疊在一起。(攝影/陳朗熹)

《迷航》的片頭與片尾,是漁船出海的航行鏡頭。拍攝期間,李哲昕多次搭著烏坎村民的漁船,體驗他們捕魚的日常勞動。面對一望無際、浩瀚無涯的海,一次又一次重複的撒網打撈究竟意味著什麼?而面對看不見終點的抗爭,願意不顧一切地拿命拼搏又該怎麼理解?在沮喪時,她多次回想烏坎村民的勞動與行動,從中明白一種「建立在悲觀之上的樂觀」,如此的生命哲學或許是他們的韌性所在。

距離李哲昕在第一次進入烏坎村的8年之後,影片才終於完成。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她反覆修剪超過200小時的素材,一開始的版本是8個半小時、然後是6個半、再來是⋯⋯。2016年時,她曾完成一個完整版本,卻始終覺得哪裡不對勁,後來,她發現自己涉入太深,有太多外來者的自我投射,就因為太希望他們能夠得償所願,反而不自覺地刻意營造了一種美好氛圍。

她自陳:「在幾乎接近10年的時間內,他們一直與我同在,以各樣的形式。無論是在拍攝現場、在剪輯台上,或是在我的腦海中、在放映時。甚至,我在他們身上匯集了投射,繼而又努力去除投射,這個過程不停重複,不斷嘗試去理解和思索。」

以作畫為例,「調出每個人最接近真實的顏色」是她採取的創作概念,意即她不使用主角們在極端亢奮、極端恐懼下的表現或說詞,而盡量保留最貼近他們本意的內容;同時,身為導演,也必須承認自己所看到、體驗到的,其實也不過就是真實的局部,真正重要的是,就應該盡自己的最大能耐,去呈現所理解的真實。這份思考,形塑了一個強而有力的作者觀點,貫穿在《迷航》之中,讓充滿轉折的事件得以被梳理清楚,也讓政治與社會的深層肌理、人性的複雜多變,皆有被理解的可能。

文明若無法定錨,注定迷航

因此可以說,《迷航》雖記錄的是烏坎、是中國,但也不僅於此,甚至更遠遠高出於此。

其實,《迷航》真正描繪和訴說的,是一群再單純不過的人們,窮盡自身本能與力氣,去尋找和構築文明的進程。但這份高貴與善良,卻無法征服那股來自貪婪與暴力本質的野蠻,影片竟諷刺地成為了文明(被摧毀)的喪鐘,除了感動,也令人無比心殤。

作為李哲昕的第一部長片,《迷航》完整記錄了中國近代史中最重要的一場民主紀事,其揭示的深刻意義是:在文明的航程中,如果無法定錨,或許注定迷航。她希望帶著觀眾去閱讀《迷航》中保留的複雜和多變,若能與不同地域、時代的觀眾產生連結,那將是最有意義的事:

「因為代表這塊珍貴的原石,有被好好磨成一塊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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