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陳子軒/恐攻、戰爭、愛國主義──20年了,911仍是運動史上最漫長的一日
2001年911恐怖攻擊事件後,美國職棒大聯盟於9月21日在紐約謝亞棒球場(Shea Stadium)進行大都會隊與洋基隊的比賽前,由美軍樂儀隊帶領展開隆重的悼念儀式。(攝影/AFP/Stan HO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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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你永遠會記得你在哪裡、做些什麼的當下。

20年了,身為一個第一年到美國的菜鳥博士生,依舊清楚記得9月11號那個星期二早晨,上著Tino Balio教授「好萊塢與全球化」這門課。第一堂課下課時間,所上的助教走了進來,告訴我們有架飛機撞上紐約的世貿中心。我當下聽到也只回了句:「希望不要有太大的災害。」然後竟還傻呼呼地跟老師和同學說起:「真正的大新聞應該是前一天宣布將在巫師隊復出的喬丹(Michael Jordan)吧!」10分鐘後,助教再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第二架飛機⋯⋯第二架飛機⋯⋯」

停賽一週後再度進場:「我們到底該不該在這裡?」

自此之後,美國就像陷入按下循環鍵的國度,每一家電視台不斷反覆播放飛機撞在世貿中心與五角大廈的畫面,世貿中心雙塔一次又一次地倒塌;運動,當然不會、也不該是還有人關注的活動。儘管大聯盟季後賽資格競逐正酣、大學與職業美式足球方才開季,但一切嘎然而止。《運動畫刊》(Sports Illustrated)以一幅美國國旗,靜置在空蕩的球場座椅上,告訴著美國人,這是「運動靜止的一週」(The Week That Sports Stood Still)。但,也就只有這一個星期。

太快了嗎?美國人可不這麼認為,運動真的承擔起恐怖攻擊陰影下,美國人要回他們正常生活的最重要象徵。

美國人以進球場的方式,展現出無懼於恐怖分子的威脅,儘管人群聚集之地,正是恐攻最鮮明的目標。9月17日,率先復賽的大聯盟各場比賽,邀集了各城市的警察、消防隊與緊急救難人員擎著國旗與旗幟,唱著國歌與《天佑美國》(God Bless America)。首場全美電視轉播的密爾瓦基釀酒人與聖路易紅雀之戰,傳奇播報員巴克(Jack Buck)噙著淚水,朗誦著他紀念911的詩作,聞者無不動容。如同他在致詞的一開始所問到的:「我們到底該不該在這裡?」美國史上最大的恐攻災難後,運動,這個看似日常生活避風港、卻又無法實質真正改變什麼的東西,真的有這麼重要嗎?「是的!我們應該在此展現我們的堅決意志嗎?是的!」巴克接著如是說。

戰爭在球場延續,承載全城期待的洋基驚奇

那年的運動賽事,非但不是美國日常生活的避風港,還是戰爭的延續。一架架球場上飛過頭頂的飛機,都成了眾人投以驚恐眼神的目標。恐攻震央的紐約,當然更是這個世代對此事件集體記憶的中心,紐約客沉浸911氛圍,難以自拔。9月20日,紐約遊騎兵與費城飛人隊的NHL熱身賽,正當小布希(George W. Bush)在眾議院聯席會進行911攻擊事件的演說時,超過19,000名現場觀眾要求現場大螢幕轉播該場演說,賽事因而中斷並提早結束。他們不願讓運動隔絕911,而讓911走入運動。

2,977條人命的失去,讓娛樂為本質的職業運動顯得格格不入,復賽之後的NFL紐約噴射機隊主場,空著一大塊季票所有人的座位區,這些位子大部分的主人,都在世貿大樓的災難中離世。這樣的氛圍下,到底該如何對於球場上的一切進行回應?是否該持續哀悼?還是該從殘破的廢墟堆中走出來?鍾愛的球隊獲勝後,該是怎樣的情緒?

9月21日,後911在紐約的首場棒球賽事,大都會隊的強打捕手皮亞薩(Mike Piazza)在8局下半打出逆轉的全壘打擊敗亞特蘭大勇士隊,彷彿告訴著紐約客,你們的情緒是被允許暫時釋放的;2001年賽季的季後賽,三連霸的紐約洋基隊更承載著全城、甚至全美的期待,尋求慰藉這受創的城市。「那一年,在911之後,我們不再是令人討厭的洋基隊了」,連洋基隊的球員在受訪時都驚奇地感受到那樣的轉變。

洋基隊不負眾望,一路打進世界大賽,過程中有明星游擊手基特(Derek Jeter)在分區系列賽出戰奧克蘭運動家隊瀕臨淘汰邊緣的第三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關鍵小拋傳,觸殺了本壘前的吉安比(Jeremy Giambi),進而扭轉洋基隊的命運,為他已是傳奇的生涯再添絕妙筆觸;世界大賽第四、五兩戰,馬丁尼茲(Tino Martinez)與布洛修斯(Scott Brosius)接連在九局下半兩出局的狀況下,從響尾蛇隊韓籍終結者金炳賢手中打出追平的全壘打,最終並在延長賽取勝,是太不可思議的奇蹟。儘管他們在最終的第七戰中,史上最偉大的終結者里維拉守成失敗,九局下半被岡薩蕾茲(Luis Gonzalez)打出再見安打,但那年深秋的洋基神奇之旅,已是完美的缺憾。

911之後,球賽本身沒變,投手丘到本壘板依舊是60英呎6英吋,但其他圍繞著運動的許許多多事物卻全變了樣。

愛國主義全面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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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1月1日,在紐約洋基球場(Yankee Stadium)進行MLB世界大賽第五戰,觀眾席上由軍人舉起巨幅美國國旗。(攝影/AFP/Jeff HAYNES)
2001年11月1日,在紐約洋基球場(Yankee Stadium)進行MLB世界大賽第五戰,觀眾席上由軍人舉起巨幅美國國旗。(攝影/AFP/Jeff HAYNES)

原本屬於休閒的職業運動,在美國也開始承載國族意涵,自此,軍人、警消以及緊急救難人員開始成為這個場域中常駐的角色,不定時地現身球場接受現場球迷的致意與歡呼。《天佑美國》成了除了《帶我去看球》(Take Me Out to the Ball Game)這首棒球歌之外的曲調,球場的安檢也再也回不去911之前的規格,金屬探測器、嚴禁背包、只准攜帶透明袋子,看球儼然視同作戰,20年不變。美國人的運動世界,也依舊活在911裡。

飛機撞上世貿大樓之後,小布希在佛州薩拉托薩(Saratosa)小學呆默而不知所措的樣子,卻讓他的支持度從原本的5成一夜之間上升到9成,這對於執政者而言,無疑是一場「幸運的大災難」,挾此民氣、對於人權的侵犯、對於遍尋不著大規模毀性武器的伊拉克,都得以國家安全之名而開脫。而他即便留下了困窘的畫面,卻在棒球場上被另一個經典畫面給替代。小布希在世界大賽第三戰的洋基球場開球,堅定地站在投手丘上,投出一記精準無比的好球,現場迸發出一聲聲「USA! USA!」的歡呼聲,那場開球儀式,由ESPN拍成的《開球》(First Pitch),獲得前所未有的歷史定位。

現代運動,或因其「類戰爭」的特性、或因政權挪用其意涵,與政權的詮釋結合的順理成章。美國因其「美國例外主義」(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文化遺緒,除了少數冷戰期間的美蘇交鋒之外,運動,多半屬於市民社會的休閒,棒球,也就只是「花生、小餅乾」的小小娛樂而已。然而,如同1970年代台灣的國民政府,以少棒為鞏固政權及外交脫困的意涵;911事件之後,美國的布希政府抓住了這個機會,將原本商業、休閒的運動,賦予了更多的美國愛國主義的意涵,各大聯賽紛紛景從。

美式足球明星放棄300萬合約從軍後⋯⋯

2002年超級盃中場表演,愛爾蘭天團U2以〈無名街道〉(Where the Streets Have No Name)一曲作為完結,舞台上投影出所有罹難者姓名以為致敬,主唱波諾(Bono)更秀出外套裡的美國國旗,儼然傳達「我們都是美國人」的訊息。那樣結合著運動、男性氣概、軍事、愛國主義的趨勢,在NFL亞利桑那紅雀隊明星安全衛提爾曼(Pat Tillman)在當年球季結束後毅然從軍達到最高峰。他放棄了超過300萬的合約,響應了愛國入伍的號召;諷刺的是,2004年,他在阿富汗遭友軍誤殺,客死阿富汗。

兩天後的NFL選秀會上,時任NFL主席塔格里亞布(Paul Tagliabue)現身時身旁並列著與選秀會格格不入的陸戰隊員,並把握機會重申提爾曼的遺產。他致詞時說到:「提爾曼體現了美國和NFL的最高價值。像其他在全球保衛我們的自由的男女一樣,他做出了終極的犧牲,並將生命獻給了他的國家。」之後,從軍人節、國殤紀念日等等相關節日,各大職業運動聯盟都會推出應景的迷彩球衣、球帽;海外從軍的父母,在球場活動中現身,讓小孩喜極而泣的驚喜橋段,也成了近年各大職業運動必備的球場活動。

作為美國運動媒體領導者的ESPN,也大肆利用這機會,將愛國與運動觀賞結合為一,徹底執行其軍事、運動、娛樂複合體的任務。2004年,ESPN與美軍合作,進行為期一週的「向軍隊致敬」(Salute the Troops)公關活動,尤其王牌主播史考特(Stuart Scott)、李維(Steve Levy)等人,在位於科威特的美軍基地阿利夫疆軍營(Camp Arifjan)現場播報節目《世界體育中心》(SportsCenter)。以坦克為背景、軍人為現場觀眾,在在提醒著美國人,當他們在地球的另一端欣賞運動賽事之時,仍有一批美國軍人,在此進行所謂的自由之戰。

20年後美國撤離阿富汗,卻撤不去911遺緒

20年過去了,也適逢NFL新賽季的開幕週,他們已經準備與「週二之子」(Tuesday's Children)這個911遺族的公益團體合作,這一週的賽事,將帶著美國人再回到那個沉痛的星期二,當天的現場以及轉播,都已經策劃好濃濃的911情懷。奇妙的是,美國人的防疫作戰,可以在一年多之後近乎全然撤守,疫苗護身下,口罩反倒成了爭議的焦點、甚而棄之唯恐不及的物資;但面對與病毒同樣隱形難辨的恐怖份子,20年了,美國的運動場館依舊以最高標準,未有任何鬆綁,而運動與911及軍事媒體複合體下的愛國主義論述,更未曾休止。

拜登一聲令下,美軍撤出了阿富汗,某種程度終結了後911的軍事行動,但在運動場上,美國卻依舊活在911的當下。

【Long Game】專欄介紹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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