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專欄【電影不欣賞】

港台早期的雙語電影:「方言」的類型化
《龍山寺之戀》片尾大團圓比喻本外省族群融合。(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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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代觀眾來說,白克執導的《龍山寺之戀》的情節似乎平淡無奇:六○年代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衝突輕易地迎刃而解、以老套的羅曼史與大團圓比喻族群融合。如果此片還有可觀之處,大概是它先鋒的「雙語」身分,跳脫出當時台灣單語電影的框架,可謂為台灣新電影多語現象拉開了序幕。《龍山寺之戀》的出現並非空前絕後,同時期至少還有《宜室宜家》(1961)與《兩相好》(1962)也使用國台語對話夾雜的呈現手法。許多研究者認為
黃猷欽,〈1960年代初香港與台灣電影中的族群對立與和解:《南北和》、《兩相好》與《龍山寺之戀》〉,《南藝學報》第17期,台南:國立台南藝術大學,2018,頁47。
當時這三部片可能都曾受到香港電影的啟發:如1961年國際電影懋業有限公司製作、王天林執導的《南北和》

《南北和》是「南北」系列電影的第一部,其後還有《南北一家親》(1962)與《南北喜相逢》(1964),後兩部由作家張愛玲編劇。這個系列電影也是描寫不同出生背景的人物之間發生的衝突,以及年輕人跨地域、跨語言的愛情。然而與《龍山寺之戀》不同的是,這幾部香港電影探討的是南北方、國粵語之間的鴻溝。

本文以六○年代港台雙語電影為例,對反映社會群體差異的態度進行對比。除了討論不同區域的族群和語言群體設定的分歧矛盾,也包括探討電影裡混種類型(genre hybridity)的方法,說明《龍山寺之戀》與《南北和》除了一般的「社會大同」說教主題之外,進一步挖掘關於地方身分的另一個面向。

華語電影學的謎語:語言、地域與類型
六○年代的雙語電影相當少見,《龍山寺之戀》的出現提供了電影學者珍貴的分析材料。20世紀中的華語電影若按照語言與地域可分成幾個不同的電影產業,儘管當時多語混雜交流的事實存在於大部分華語區,但是製片公司的目標往往不是用電影來反映現實語言環境,而是要符合市場區隔的需求,因此產生許多類似廈語電影的產業:故事背景設定在香港,銀幕上的市民卻都講閩南話(註)
按照電影歷史學家的定義,廈語片大多數是在香港拍的,目標觀眾大部分鎖定台灣與南洋。參見:Jeremy E. Taylor. Rethinking Transnational Chinese Cinemas: The Amoy-dialect Film Industry in Cold War Asia. New York: Routledge, 2011, p. 86.
。跟此情況相比,以上提到的雙語電影更接近當時的多元語言環境,但呈現方法不一定能反映現實,因為語言的用法被戲劇化了,不只是對話裡的措辭或笑話,而且會牽扯到語言背後隱藏的地域性刻板印象
演員的地方背景也不意味著一直講流利的方言,王天林拍《南北和》時用現場收音,而來自廣東的丁皓已經習慣了講國語拍電影,所以廣東話的對話偶爾說錯,「一定要NG了」。參見:黃愛玲、盛安琪編,《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四:王天林》,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7,頁66。

這種「將語言當作文化象徵」的概念跟電影學裡的「類型理論」(genre theory)密不可分。類型(喜劇、恐怖等)是一個分類方式,用形式上的特徵來標定電影之間的連結、觀眾的偏好、製片公司的特長等。當研究華語電影歷史時,會發現不少語言與類型上平行的刻板分別,譬如關於20世紀中葉香港電影的「功夫片是粵語的領域,武俠片是國語片的領域」的概念,這是由於電影產業和文化環境交織而成的,電影類型與語言綜合起來,讓大眾對「粵語功夫片」這個標籤有特別的偏好。

類型分析似乎愈來愈算是台語片研究的主流方式,特別是類型混種的現象,可以用來探究「台語片」的進化與界線,產業與觀眾怎麼處理外面的影響(註)
林奎章,《台語片的魅力》,台北:游擊文化,2020,頁431-433。
。譬如,洪國均認為「台語片的整體電影景觀擁有豐富的類型多樣性,最終複雜地體現出,經歷殖民或後殖民時間,來自中國、日本、或其他國家的外來影響,台語片與其跨國淵源之間,切割不清的糾纏關係」(註)
洪國均在文章裡分析《黃帝子孫》(1956),白克的另一部作品,「最早的台語電影代表作之一」,跟《龍山寺之戀》一樣面對外省/本省人的題目。 參見:洪國均〈類型與國族的糾葛:台語電影二十年〉,王君琦編,《百變千幻不思議:台語片的混血與轉變》,台北:聯經,2017,頁112。
;而林奎章探討台語片借用外國電影類型的趨勢,用「混種」
林奎章,〈1960年代中後期的台語片混種現象:以台語西部片為例〉,王君琦編,《百變千幻不思議:台語片的混血與轉變》,台北:聯經,2017,頁349。
作為理論透鏡,解剖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電影行業如何引起「本土意義」的共鳴。
不過,分析華文雙語電影時經常碰到的困境,並非是如何交代外來的影響,而是怎麼剖析本土的多樣性(註)
當然不能說本文討論的電影毫無異地文化因素,黃猷欽曾以《龍山寺之戀》與《南北和》裡的電影美術與服裝設計,說明兩種用電影呈現族群議題的途徑。他認為台灣電影裡有更明顯的本土與外來權力結構上的差異,並且提出「一種想像的西方文化與族群,持續地出現在族群認同的建構過程之中 。」
參見:黃猷欽,〈1960年代初香港與臺灣電影中的族群對立與和解:《南北和》、《兩相好》與《龍山寺之戀》〉,《南藝學報》第17期,台南:國立臺南藝術大學,2018,頁47。
。雖然《龍山寺之戀》與《南北和》強調的是不同身分區隔的華人最終的和解,但如果沒有根本的分別,也就沒有樞紐的衝突。語言上一樣會有矛盾,因為使用的都算是「方言」,根據某種政治價值觀偶爾被視為中文(或國語)的「屬語」;儘管彼此費解,卻也證明中文的多元性。兩部電影的挑戰不僅是如何將這些問題戲劇化,更要使它們喜劇化,讓嚴肅的社會衝突變成搞笑片的材料。此時類型的混種變成導演重要的工具,用電影這個媒介的特點來設定不同層面的對照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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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寺之戀》劇照。(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龍山寺之戀》劇照。(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南北和》與鏡像的對稱
《南北和》這部電影把喜劇當作一面鏡子,表面上兩相對照南北的刻板印象,骨子裡卻是要傳達兩者之間的共同點(註)
吳昊曾經用「不協調」的原則來分析《南北和》系列裡面相反的因素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忽視對稱性產生別的可能性。 參見:吳昊,〈相逢一家親:管窺張愛玲的喜劇進程〉,藍天雲編,《張愛玲:電懋劇本集三》,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10,頁8-11。
。故事的主角是兩名裁縫,一個是講粵語的廣東人(梁醒波飾),一個是講國語的北方人(劉恩甲飾),裁縫店位置比鄰,住所也在隔間,都是單親父親(註)
兩個人演「南北」系列所有片的主角,算是他們的公式的一部分。不過,《南北喜相逢》裡的情境比較複雜,最大的不同是梁醒波假扮成年輕朋友的姑媽,來說服劉思甲允許晚輩的跨地域婚姻。
。兩個人都互相歧視對方,但是劉恩甲的大女兒(白露明飾)愛上一個廣東飛行員(張清飾),梁醒波的大女兒(丁皓飾)愛上一個北方商人(雷震飾),這兩名主角後來生意遇上了困難,不得不接受女兒男友的資助,也才接受了女兒選擇的對象。後來主角雙方言和而變成夥伴,一起設立一家叫「南北和」的裁縫店。

從以上情節的介紹可以看出兩個主角基本的並行衝突與進程,兩方對話突出語言差異使對比效果更加明顯:廣東人對北方人也講廣東話,北方人對廣東人也講國語,一來一往形同乒乓比賽。導演王天林選用了兩名具有相似的體型、身形和喜劇風格的演員,並應用戲曲的類型來喜劇化南方跟北方的差別,跟演員的動作與鏡頭的視角綜合時便產生顛覆文化分類的效應。

其中一個經典例子是一場在客廳裡發生的戲:主角兩人背對背坐著看報紙,各自的孩子開收音機,聽西方音樂,而他們同時站起來去關掉收音機。「叮噹叮噹有冇好聽呀?」(叮噹叮噹有什麼好聽的?)梁醒波叫小女兒回去房間睡覺,劉恩甲也給小兒子差不多的命令。孩子們回房後,劉再度轉開收音機聽京劇電台,梁又動手轉成粵劇。劉則斥責梁:「你們廣東人呀,就喜歡聽這最難聽的東西。」他的評論點燃梁的怒火,梁開始高唱粵劇,劉也不遑多讓,開始大聲唱京劇。兩人在客廳裡來回踱步,鏡頭的遠景清楚對照兩人的行動,他們規律地在畫面中間擦肩而過,不久停走而背對背站著、雙臂抱胸引吭高歌,等到房東出來罵他們才作罷。

這場戲表面上諷刺南方與北方文化象徵,但並非普通的戲仿,因為梁醒波有粵劇背景,也拍過不少戲曲片,所以有一點後設仿諷的味道,用一種類型來玩耍另一種(註)
參見:余少華編,《「波叔點好法?」香港粵劇巨星梁醒波的表演藝術:中國戲曲節二○一一研討會論文集》, 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2012。

王天林在《南北一家親》裡也用類似的技巧,有一場主角之間發生鬧劇拳鬥,梁醒波用廣東英雄黃飛鴻的技巧(也是當時粵語片系列的重名),劉恩甲用北方的太極拳,最終勢均力敵,跌倒在地上廝打。這種同歸於盡的態度讓兩個人之間懸掛的差別愈發荒謬,毫無道理,而由於語言、類型、演員等多重因素有一定程度的平等對待與對稱,電影裡的類別通過進化,彼此愈來愈像,最終不如和解,但一接受教訓就默認否定分別根本的意義。如果戲劇原來的張力解除了,更大的意義何在?按照結尾的詮釋應該是自由愛情跟資本主義。

《龍山寺之戀》的大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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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新加坡的女星莊雪芳,在《龍山寺之戀》中飾演女主角秦小芳,是一個靠唱歌賣藥的外省女子。 (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來自新加坡的女星莊雪芳,在《龍山寺之戀》中飾演女主角秦小芳,是一個靠唱歌賣藥的外省女子。 (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龍山寺之戀》沒有和《南北和》一樣如此明顯的對稱結構。主角是莊雪芳飾演的小芳,一個靠唱歌賣藥的外省女子,要賺錢來扶養生病的父親。她後來遇到兩個男人,一個是本省的電台職員唐亮(龍松飾),另一個是外省的攝影師羅忠(唐菁飾),兩個人競逐小芳的愛情。唐亮的表妹麗華(蘇麗華飾)又使三角戀愛變成畸形的四角關係,一直被這兩個男人當成備胎。到第三幕才發現羅忠原來是唐亮從大陸回來離散多年的哥哥,於是弟弟按照孝悌觀念把小芳「讓給」哥哥。

情節推進速度時快時慢,雖然是喜劇片,但並非每一個場面都有「笑果」,特別是最後外省人與本省人和解時說教性質的對話。至於台語與國語對話的分配,不像《南北和》那麼平均,甚至有些角色(例如唐亮或開頭跟戽斗講話的老頭)按照場所或對方的背景變換使用語言是家常便飯。倘若把《龍山寺之戀》講台語與國語的部分各拉出來變成兩部電影,國語的內容像是個浪漫的樂曲片,而台語的部分則是家庭鬧劇片,把兩個部分結合起來時就變成類型大合奏,其中讓人印象更深刻的是各種類型內行的出現。

尤其是莊雪芳,本來是一個從東南亞來香港拍廈語樂曲電影的明星,在《龍山寺之戀》中使用標準國語,打破觀眾的預期,也像在電影裡會兩種語言、來自福建的阿伯,模糊了「外省人」跟「本省人」在電影裡的代表習慣。如果當時的觀眾沒有聽聲音,僅看到電影中間莊雪芳夢幻的歌舞,也許很難推測這是什麼語言或什麼地方的電影。

從台語片世界來的矮仔財楊月帆把鬧劇風格帶入此片,片中他們飾演唐亮的父母,乍看之下很嚴肅,可是後來發現矮仔財飾演的爸爸很愛偷懶,甚至會用假裝入睡逃避家裡衝突,而妻子不擇手段叫他醒來,最後動粗。因為他們兩個演員在不少別的台語片裡被當作類似林奎章所說的「喜劇喘息」(comic relief)的角色,可以說是混種喜劇類型的代表人物
林奎章,《台語片的魅力》,台北:游擊文化,2020,頁431-433。
。雖然他們在《龍山寺之戀》裡搞笑場面與嚴肅對話之間的對照很刻意,但是電影裡類型與場面調度綜合起來卻產生合奏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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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寺之戀》中飾演唐亮的父母的兩位演員──矮仔財與楊月帆,在不少台語片裡被當作「喜劇喘息」的角色,可以說是混種喜劇類型的代表人物。(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龍山寺之戀》中飾演唐亮的父母的兩位演員──矮仔財與楊月帆,在不少台語片裡被當作「喜劇喘息」的角色,可以說是混種喜劇類型的代表人物。(圖片提供/國家影視聽中心)
尾聲:歷史、家鄉、與歸屬感
跟《南北和》不一樣的是,《龍山寺之戀》更直接強調「地方」的重要性,除了對話的內容與本地外景的引用之外,電影名字還作為比喻,按照老頭最開始的解釋,代表台灣外省人與本省人都有歸屬感。電影在後設層面主張類似的教訓,因為各地與各類型的電影人才有份,各展其長。其次,因為沒有對稱的機制,《龍山寺之戀》沒有相反對消的矛盾,比較堅持多元社會,好像反應六○年代外省人的盼望與下意識狀況,反攻大陸的可能性愈來愈低,雖然接受在台灣未來,亦不要放棄從家鄉的文化紐帶(註)
關於六○年代外省人的心理與身分認同變化,參見:Dominic Meng-Hsuan Yang. The Great Exodus from China: Trauma, Memory, and Identity in Modern Taiw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127-167。
《南北和》對香港作為地方的態度比較含混,在攝影方面毫無外景,情節方面則把「南方」與「北方」當作索引指標,等於刻板文化特性而已。但是因為有對稱機制,和解方式之一就是換二元價值。因此當後代討論同居時,南方女子說以後會跟北方男子吃北方菜,而北方女子則跟她說對方相反的意思。這種文化同化現象不是按照地點發生的,也許是緣於性別角色產生的,本土意識的缺席並不奇怪。因為當時香港還是英國的殖民地,剛來的移民的社會地位風雨飄搖,一直要等到動盪的六○年代末之後才看見當代「香港人」身分認同的萌芽(註)
參見:Poshek Fu. “The 1960s: Modernity Youth Culture, and Hong Kong Cantonese Cinema.” Poshek Fu and David Desser eds. The Cinema of Hong Kong: History, Arts, Ident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71-89。
有「香港人」的身分認同之後,電影裡跟大陸人的對照更加偏頗,特別是八○年代所謂的「阿燦」定型,充滿共產口號的國語或「唔鹹唔淡」的粵語為他經典標誌之一(註)
澄雨,〈不速之客: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大陸來客形象初探〉,《香港電影的中國脈絡:第十四屆香港國際電影節》,香港:香港市政局,1990,頁95-97。
。不過20世紀末香港與台灣的另一個趨勢是非華語語言更頻繁的出現,特別是日語與英語,於此探討殖民歷史與全球化反映出華語電影的新篇章。

※本文亦刊載於《Fa電影欣賞》第193期

【電影不欣賞】專欄介紹

電影從一道光束開始,映照出時代與生命的光輝與陰霾。無論光影或暗影,都讓世界與人產生共震與共鳴。然而,一部電影不只是一則文本,電影內外所含括的,除了自我經驗的投射外,更附帶著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記載軌跡;於是,電影其實不該只是被欣賞,要探究電影之中更深刻的意義,就從「不只是欣賞」電影開始。

本專欄與「全國最悠久的電影雜誌」《Fa電影欣賞》合作,由國家影視聽中心獨家授權刊載,文章以觀點、論述、檔案、歷史、展示為經緯,陳述電影文化及電影史多樣性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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