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全紀錄
亞速鋼鐵廠傳來的最後簡訊──3個烏克蘭家庭與他們不放棄的被俘戰士
51歲的馬里烏波爾居民內莉亞.沙斯頓(Nelya Shastun)在戰爭初期撤往基輔,在掛有亞速軍團(番號A30B)旗幟前,她不斷期望隨軍團被俘的小兒子可平安歸來。(攝影/陳彥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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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入侵烏克蘭的戰爭,在2022年9月進入下一階段。烏克蘭軍隊在一整個夏天的準備後,終於發動了大規模反攻作戰。被逼急的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也於當地時間9月21日上午下達「局部動員令」本土大徵兵,並要提早在4天後於俄軍的烏東佔領區發動「併吞公投」。然而9月21日晚上,在國際斡旋下,烏俄突發宣布「戰俘交換」,烏克蘭如願救回了215名被俘子弟兵,其中是更包括數月前才轟動全球、在「亞速鋼鐵廠攻防戰」82天血戰的守軍將士。

在換俘之前,獨立記者陳彥婷也在烏克蘭現場採訪了3位鋼鐵廠戰士的家屬──其中2人的至愛驚喜地出現在21日的換俘名單,但仍有人在俄軍監獄斷了音訊──他們正用盡一切力量,試圖帶回下落不明的2,500名被俘子弟兵,並希望世界看見他們與家人的最後對話,以記得那些守軍命懸一線時,關於戰爭最真實卻也最掙扎的記憶。

「嗨,在幹嘛?」鈴聲響起,滑滑手機與至親通訊已成日常,但對2,000多名烏克蘭守衛士兵的家屬而言,平常不過的事變成奢侈之談,因其丈夫、兄弟、兒子等以性命力保南方沿海城市馬里烏波爾(Mariupol)「亞速鋼鐵廠」(Azovstal)的士兵,已被俄羅斯軍俘虜3個多月,由初夏至秋涼仍音訊全無。雖然烏軍9月初大舉反攻、一舉收復哈爾基夫(Kharkiv)地區的東北戰線,但被俘烏軍們的回家路,仍充滿未知之數。

對大多烏克蘭人而言,這些守衛戰士表現奮勇,冠其「馬里烏波爾守衛者」之名、是烏克蘭英雄。但鋼鐵廠遭遇多舛──先是在俄軍猛烈圍攻下,5月時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授意他們棄械投降;7月下旬,不少鋼鐵廠戰俘被關進的奧列尼夫卡監獄(Olenivka)
位於烏東頓內茨克省,目前由俄軍與親俄的魁儡政府控制。
發生不明爆炸、多人死傷;8月底,俄方更揚言將在烏克蘭獨立日
8月24日。當天烏克蘭全國會紀念1991年發表的獨立宣言
審判烏軍戰俘、甚至進行處決,幸好在澤倫斯基嚴正警告與各方國際機構勸阻下,最後未有成事。

對守軍的家屬而言,至親跨過一劫又一劫。如今在烏軍反攻大捷的歡呼聲下,這些人民英雄仍多半生死未卜,不少人日夜緊握手機,期盼電話會傳來熟悉的鈴聲,螢幕上顯示一句:「一切安好,我正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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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速鋼鐵廠、烏克蘭、被俘戰士
內莉亞展視大兒子伊戈爾(上)與小兒子尼基塔(下)年幼時的照片。她表示,已有近3個月未有聽到尼基塔的消息。(攝影/陳彥婷)
82天的亞速鋼鐵廠之戰

亞速鋼鐵廠是位於馬里烏波爾城北的大型工業區,從俄國入侵烏克蘭的戰爭第一日開始,緊鄰俄國邊境的此地就被捲入馬里烏波爾圍城戰役,是烏軍抗戰最激烈、傷亡最慘重、也最受國際關注的戰鬥前線之一。

亞速鋼鐵廠是烏克蘭境內、乃至歐洲最大的金屬工業區,由於其地理位置近鄰亞速海,也是俄國本土通往克里米亞半島(Krymskyi nivostriv)的陸上必經路線,從蘇聯時代開始就被視為重點工業設施,因此鋼鐵廠內也自冷戰時期不斷「要塞化」,是配有36座地下核戰防空洞、廠內防禦工事極為複雜的「末日堡壘」。

2022年2月24日,俄軍攻入烏克蘭後,馬里烏波爾很快被俄軍包圍,亞速鋼鐵廠不僅成為逃難市民的庇護所,也是烏軍在馬里烏波爾戰役的最後一個防守陣地。直到2022年5月17日,澤倫斯基為了避免亞速鋼鐵廠全員陣亡而授意守軍向俄國投降為止,烏軍就在彈盡援絕、沒有足夠醫藥、且糧食見底的絕對劣勢中,在全世界的見證下,死守亞速鋼鐵廠長達82天。

死守亞速鋼鐵廠的士兵們

「這片大海有它醉人的魅力。」或許是那蔚藍的景致、療癒的海浪聲,51歲的內莉亞.沙斯頓(Nelya Shastun)本該在馬里烏波爾,安穩度過她的大半生。在歐洲最大的鋼鐵廠之一 ──亞速鋼鐵廠──上班,閒時遠眺這汪洋,下班時間或週末到海邊走走,這是內莉亞以前的人生。那時的她完全沒法預料,這個43萬人為家的工業重鎮、這個她曾工作17年的亞速鋼鐵廠,如今竟捲入烏俄兩國紛爭的戰火漩渦,成為她這半年來的惡夢。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那一天,混亂中的內莉亞勉強著自己重整思緒。她內心還正躊躇著,小兒子尼基塔(Nikita Shastun)就跑進她在鋼鐵廠裡的辦公室,亢奮地宣布著自己將重返「亞速軍團」(Azov Regiment)
官方稱呼為「亞速軍團」,國際新聞慣用的過往前稱則是「亞速營」(Azov Battalion),是馬里烏波爾與亞速鋼鐵廠的烏克蘭守軍主力。
,要跟正在同單位當兵的哥哥──內莉亞她29歲的大兒子伊戈爾(Igor Shastun)並肩抗敵。
24歲的尼基塔一向性情中人,小時常被大家捉弄他貌似女生而動怒,衝動脾氣也讓他成了醫院常客。內莉亞心想,當下勸阻大概也攔不住這個兒子,考慮到俄軍或如2014年春夏一役很快被擊退
在2014年的戰爭中,俄軍雖然拿下克里米亞半島,並在烏東的頓內茨克(Donetsk)、盧漢斯克(Luhansk)等地區建立魁儡政權,但親俄部隊對馬里烏波爾的攻勢,卻數度被擊退。
,她便沉默接受。

可惜事與願違。俄軍從東面與南面夾擊,10日內(3月2日)就兵臨馬里烏波爾,全城遭斷水、斷電、斷天然氣。3月13日,馬城市政府宣布「城內的囤糧與飲水已瀕臨用盡的最後階段」,當天中午便有2,000輛車趁「人道走廊」撤離城市。內莉亞隨後亦在兩子力勸下,於3月16日離開出生地,逃到首都基輔(Kyiv)暫避;同日,充當市民避難處的馬里烏波爾劇院遭到俄軍空襲,近300人被炸死或活埋而殞命。

圍城戰開打約1個月後,馬里烏波爾戰事估計造成約5,000人死亡,9成建築物被毀,近17萬人被困。當時,不少人建議烏軍別再死守,但烏克蘭國家衛隊(National Guard of Ukraine)少校兼亞速軍團的參謀長──29歲的博丹.克羅特維奇(Bohdan Krotevych)──卻在3月底,透過訊號不穩的網路,向世界發出堅定的訊息:「我們曾向烏克蘭人民發誓,要盡責保護平民百姓與保持國土完整。」這句話,也讓他成為全國知名的愛國英雄。

「對我們來說,這場戰爭,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經開打。」克羅特維奇的姊姊、31歲的桑德拉(Sandra Krotevych)表示,兩姊弟本來自克里米亞,但俄軍在2014年2月發兵吞併他們的城市後,一家人就被迫逃難到基輔。當時20歲的克羅特維奇還只是大學生,卻痛恨自己家園與生活被強行奪走,於是他加入志願兵組成的亞速軍團,自此一直駐守在與克里米亞一海之隔的馬里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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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速鋼鐵廠、烏克蘭、被俘戰士
亞速軍團參謀長的姊姊桑德拉(Sandra Krotevych)和其他家屬成立了「亞速鋼鐵廠家屬」組織,為守軍發聲。(攝影/陳彥婷)
戰到最後一刻的「亞速軍團」

在烏克蘭的「抗俄戰爭」中,守在馬里烏波爾直到最後一刻的亞速軍團,是烏克蘭軍民誓死守護家園的英雄榜樣。但在俄國的心戰宣傳中,亞速軍團卻是莫斯科口中的「烏克蘭新納粹武力」。兩種不同的說法,何者為真?

2014年2月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半島、從中策動烏東的頓巴斯戰爭,當時戰力與士氣都極為低落的烏克蘭正規軍兵敗如山倒,為了阻止全面崩潰,烏克蘭各地才紛紛自主召集民兵義勇隊。其中由烏克蘭的極右翼民族主義者比列茨基(Andriy Biletsky)所召集的一支民兵「亞速營」(Azov Battalion),就是如今的亞速軍團。

一開始,亞速營只是龍蛇雜處的雜牌軍,成員甚至有俄國聯邦安全局(FSB)派的臥底,但在2014年的兩次馬里烏波爾戰役中,亞速營卻數度擊退了親俄方的攻軍。自此,亞速營不僅被烏克蘭視為「馬里烏波爾的守護者」,也因能征善戰而聞名國際。

2014年冬季,烏克蘭中央政府為了整合戰力,並遏止因烏東戰亂而起的地方民兵軍閥化,遂將亞速營編入內政府管轄、同烏克蘭正規軍協同作戰的「烏克蘭國民衛隊」。自此,亞速營升格為「亞速軍團」(Azov Regiment)。

雖然在俄國政府的敵意論述中,反覆宣稱亞速營與其極右派的創團者比列茨基,都是仇恨俄羅斯民族的烏克蘭新納粹分子。但實際上,亞速軍團並沒有任何崇拜希特勒、宣傳納粹主義的公開主張,比列茨基本人也早在2014年10月──也就是亞速營創團半年內──就交出了兵權、離開軍團,經選舉擔任國會議員,但從政表現並未帶領極右派取得足成氣候的突出支持率,他本人在2019年也連任失敗。而亞速軍團在烏克蘭中央政府的「軍隊國家化」政策下,也自2016年展開一系列嚴格的組織審查與「去政黨化」的幹部換血,部隊亦廣納不同族裔、不同信仰與文化的各族戰士。

在2014年戰爭後,受中央政府指揮的亞速軍團,長年駐守在近鄰俄國與烏東親俄勢力邊境的馬里烏波爾,一直到2022年5月17日亞速鋼鐵廠奉命投降為止。目前,包括指揮官普羅科彭科(Denys Prokopenko)中校在內,亞速軍團估計仍有數百人正被俄國俘虜囚禁。

在俄軍日夜轟炸的空襲下,他們用Telegram結婚

2022年3月中旬過後,隨着俄軍佔領的地方越多,烏克蘭的部隊與平民開始朝亞速鋼鐵廠退守,交戰仍死傷不絕。

在敵方攻擊的轟炸聲中,部隊參謀長克羅特維奇度過了自己29歲生日,同時悼念著3天前陣亡的好友;兩週前才勸走媽媽內莉亞撤往基輔的大兒子伊戈爾,在4月1日的巡邏任務中,遭俄軍空襲碎片擊中大腿動脈,流血不止而不幸陣亡。

面對戰友每天的生死離別,31歲的士兵博丹.賽門內茨(Bohdan Semenets)選擇活在當下,在他的生日(4月14日),向戀愛3年的女友、36歲的娜塔莉亞.扎里茨卡(Natalia Zarytska)求婚。娜塔莉亞原本主張真正的愛情並不真的需要一張結婚證書來證明,但想到外表硬朗內心溫柔的男友,她說:

「或許這聲『我願意』,就能讓他在受盡敵軍砲火後,仍在心裡保有一絲慰藉。」

於是4月17日,分隔兩地的博丹與娜塔莉亞,開著手機舉行「遠端婚禮」。在亞速鋼鐵廠的地底一角,博丹蜷曲著找到一個勉強能收到訊號的位置,兩人沒有華麗禮服、甚至沒辦法視訊連線,就只是由一名原是律師的軍官擔任證婚人,在Telegram上交換彼此簽署的一紙結婚證書。博丹親手寫的婚書,就這樣蓋上軍團的批准章。在戰爭的陣陣巨響裡,相愛的二人終成眷屬。

一對伊人在鋼鐵廠猶如煉獄的日子,隔空開展新婚生活。有別於瑣碎家事,二人日常的對話大多是:

「親愛的,妳好嗎?早前曾有一枚導彈擊落在我身旁,但奇蹟地未有爆開,一定是因為妳的愛守護我。」

又或是在Telegram互報平安的照片裡,偷看到彼此心有靈犀地在讀同一本書。夫婦二人最喜歡的文學作品之一,是俄裔美國作家艾茵.蘭德(Ayn Rand)的著作《We the living》──作者撰寫蘇聯時期,3位主角為了自由、快樂,與當權者抗爭。在不同的時空,同樣的故事,在他們二人、以及很多烏克蘭人身上,正恰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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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速鋼鐵廠、烏克蘭、被俘戰士
亞速軍團士兵兼攝影師德米特羅.科扎茨基(Dmytro Kozatskyi)在被俘前,於網路公開了他所拍下亞速鋼鐵廠的一批照片。在攝影展上,娜塔莉亞.扎里茨卡(Natalia Zarytska)出席了亞速軍團家屬分享會。(攝影/陳彥婷)
每通電話都在對世界道別

4月21日,普丁公開表示即將徹底封鎖亞速鋼鐵廠,要頑抗烏軍「插翅難飛」;亞速軍團同日亦確認廠內已斷糧斷水,要求政府安排平民撤離。聽到消息那天,內莉亞馬上打了電話給軍團裡的小兒子尼基塔說:「我只希望你別在鋼鐵廠裡。」卻只換來乾澀的一句:「希望啊。」

內莉亞心一沉,她曾在亞速鋼鐵廠當了17年的安全監工,對工廠的平面圖自是熟悉,可輕鬆背出「11平方公里的鋼鐵廠長16米,地底以下有7層,而且地底有連接城市的隧道」。但正因為這樣,每一次砲火來襲,內莉亞腦海都能想像砲彈炸到哪層樓、建築哪一翼遇襲:

「我不敢想像,我的兒子正陷在這樣的地獄裡。」
5月4日,博丹跟娜塔莉亞說,俄軍佔據了鋼鐵廠外一大片礦渣堆,該處可一覽整個鋼鐵廠,這讓守軍海陸空全面受敵,只能匿藏在地底碉堡。在防空武器用盡
亞速鋼鐵廠包圍戰初期,烏克蘭軍隊曾數度冒險派出直升機突破俄軍包圍,大膽地空投糧食、藥品、甚至刺針防空飛彈。但此一空中運補行動,無論是頻率還是物資總量,仍不足逆轉戰局。
的狀況下,俄國空軍挑釁般地來回低飛、逐一炸毀鋼鐵廠,這讓博丹既憤怒卻更沮喪。那天,廠內烏軍傷者多達700人、近400人重傷,電話裡的博丹也承認難以突圍:
「我想知道援軍是否正在趕來?還是我乾脆一顆子彈射死自己比較好?因為這場戰事已經變得像個笑話。親愛的,我累透了,我不想無意義地靜候命運⋯⋯守軍在鋼鐵廠的佔據範圍愈來愈小,很快他們便會攻到地底碉堡。」

俄軍的攻勢火力在5月中旬加倍。廠內的高樓逐一被轟炸夷為平地,軍民死傷人數急升,烏克蘭政府雖能透過國際社會斡旋停火的「人道走廊」撤離多達300名民眾,但澤倫斯基手中卻沒有足夠的重型武器與火砲──當時不能說破的無奈現實,即是基輔無力發兵突破烏克蘭東南戰線的俄國大軍、沒辦法為死守鋼鐵廠的戰士們解圍。

砲火日以繼夜轟炸,守軍的最後糧食也已耗竭,原本烈火性格的尼基塔開始意志消沉,不時向母親內莉亞發出道別的訊息:

「媽媽,我還活著⋯⋯但我想我們撐不到最後。」 「援軍什麼時候會來營救我們?還是我們會如流浪狗般餓死?」 「媽媽,再見。」

內莉亞總是電話不離身,只要尼基塔上線,她的手機就會自動響起鈴聲:

「不管是凌晨1點、5點,我們總是支持他、安慰他、說我們很需要他──但每一次開口,他都在對我們道別。」

最終,5月17日,總統澤倫斯基在一次例行的晚間演說中宣布:「烏克蘭需要他們的英雄『活著回來』,這是我們的原則──我相信大家都明白這些話的意思。」這暗示在死守將近3個月後,基輔中央政府已經默許亞速鋼鐵廠的殘存守軍,向俄國棄械投降。

死守82日後,亞速軍團決定投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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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速鋼鐵廠、烏克蘭、被俘戰士
民眾觀看由亞速軍團士兵兼攝影師科扎茨基所拍下亞速鋼鐵廠的日常影像。(攝影/陳彥婷)

聽到消息,內莉亞不禁鬆一口氣,因為尼基塔昨天凌晨5時48分來訊:「一切安好,我的電話壞了,應會有一段長時間不能上線。」但這條簡訊隨後卻被收回刪除。她一邊感恩兒子不再處於那地獄受苦,但又憂心尼基塔早前曾說過「成為俄軍俘虜等同於直判死刑」。

娜塔莉亞亦收到了丈夫傳給她的短訊,是5月17日的下午2時半,剛巧婚後一個月。博丹趁著空檔告訴她,部隊會按總統的指示棄械「撤離」:

「嗨,親愛的,一切還好嗎?這邊都平安,但我將會投降──這是上級的指示。我們會被送到奧列尼夫卡,距離馬良卡鎮(Mar’yanka)20至30公里的一棟老監獄⋯⋯過去幾週,我們死傷慘重,32人的狙擊手小隊就死了24人,8名生還者中只有1人未有受傷⋯⋯此刻大致平靜,至少敵軍沒有再開火了。大家正在收拾行李,我不知道該處(戰俘監獄)會否有訊號⋯⋯親愛的,我愛妳⋯⋯他們說只要我們『投降』便可以與外界聯絡,我現在即將健康安好地向他們『投降』,妳知道我的意思嗎?我愛妳,真想好好抱抱妳。」

博丹先前的訊息即表示,俄軍在圍城戰最後一個星期,仍不斷朝亞速鋼鐵廠投擲凝固汽油彈,這種在二戰、越南戰爭常用的武器,極易燃且具黏性,「一切從裡焚燒,所有人都會被活活燒死,直到剩下枯骨而已。」

「我們已走投無路,早已被包圍,所謂的『撤離』都只是官方儀式而已,前天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日子,好像看不到盡頭。機關槍手被擊中,流血不止至死,兩名步兵在『撤離』其間遭炸斷雙腿。一切都搞砸了,我有預感自己恐怕活不過下個星期。」

在投降指示下達的前一刻,娜塔莉亞已與其他鋼鐵廠守軍家屬代表集結自救。她們趕赴土耳其,想盡辦法打開一條「國際聯絡管道」,希望透過土耳其總統、甚至是中國等第三方國家,向克里姆林宮周旋各種人道撤離方案;同時,家屬組織也密集與基輔當局保持互動,討論是否有辦法發動軍事行動打通一條走廊,好把亞速鋼鐵廠內的千餘名戰士疏散到撤至烏克蘭軍隊在15公里外的臨時陣地。

因此當「撤離」的消息公布後,娜塔莉亞與自救會的家屬都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投降的命令來得非常突然,澤倫斯基政府也未曾與家屬事先商議,然而國際外交管道需要時間,軍事突襲的救援行動更幾乎不可能執行。故對此娜塔莉亞表示理解,「鋼鐵廠裡的士兵們已經沒有時間了,為了要保證這些士兵能活下來,我們都明白『撤離』是最後唯一的希望。」

被投入另一個未知的地獄

投降的決定雖然苦澀,但總好過困在鋼鐵廠內生不如死。娜塔莉亞憶起在土耳其期間,一場會議播放了一段亞速鋼鐵廠圍城82天的血戰影片,螢幕出現了只靠手電筒與營火照明的黑暗地底,冰冷的地板上盡是簡陋的床鋪、紗布。娜塔莉亞幻想士兵與平民共困在這樣的地底,空氣混雜汗水、血水、體臭、排泄物的戰爭氣味;婦孺生活在兩方交戰下,身為戰士的另一半又每天徘徊在鬼門關──於是,她想起戰前不時到馬里烏波爾與博丹約會,熱戀時的二人在這座城市留下過的足跡回憶。

然後娜塔莉亞就哭了,這是她在2月24日開戰以來的第二次流淚而她在戰爭期間的第一次哭泣,是與博丹遠端結婚後,娜塔莉亞獨自一人到婚姻註冊署領取結婚證書。

「我一直以為神的旨意下,要先經歷苦難才可被救贖,但原來我們的守衛者在跨過一個地獄後,是踏入另一個地獄,彷彿置身7層地獄內。」

澤倫斯基發表「撤離」講話後3天,亞速軍團指揮官普羅科彭科(Denys Prokopenko)表示,已收到總統下達的最高指令,為了保護守軍的生命安全,亞速軍團將棄守馬里烏波爾。是日,俄國國防部亦宣布「已全面控制亞速鋼鐵廠」,又指烏軍最後一隊531名士兵已經投降,合計2,439名烏兵成為俘虜。

5月30日,克羅特維奇踏出亞速鋼鐵廠,成為亞速軍團與烏克蘭政府軍第36海軍陸小隊最後被撤離的人員。經歷數月槍林彈雨,鋼鐵廠外的空氣首次沒有籠罩火藥味。此前,他曾對姊姊桑德拉傳訊:「先救其他士兵,最後再來才救我。」桑德拉深明亞速軍團視所有同伴為手足,對方的性命比自己更重要,但弟弟作為亞速軍團的參謀長,必被敵人視為頭目,落入俄軍之後必定受盡折磨,甚至性命不保。

桑德拉至今仍然心情忐忑,她知道當兵9年的弟弟,把同袍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但她也記得故鄉克里米亞,來自黑海的海水鹹味,以及弟弟年少時醉心海洋,望有天可以成為船長的夢想。只歎後來國難降臨,戰爭並不留給少年選擇的餘地。

馬里烏波爾戰役結束沒多久,6月俄國媒體就報導:近千名來自亞速鋼鐵廠的烏軍戰俘,已被集體送往俄國本土或親俄佔領區。接著7月29日,在俄軍佔據的頓巴斯地區,距離馬里烏波爾90公里的奧列尼夫卡監獄──不少烏兵從亞速鋼鐵廠撤離後被送往該處──發生爆炸,原因至今未明,烏俄兩方各執一詞,但爆炸導致50名烏兵死亡、73人受傷。幸而上述的3名戰士,尼基塔.沙斯頓(Nikita Shastun、博丹.克羅特維奇(Bohdan Krotevych)與博丹.賽門內茨(Bohdan Semenets),並不在死傷名單上。

陣亡將士的母親,用遺體手上的刺青領回兒子下葬

夏天開始,烏克蘭也陸續透過管道,從俄國手中領回捍衛馬里烏波爾的陣亡將士遺骸。而其中一位接到通知的悲傷母親,就是內莉亞。

8月3日,內莉亞來到了基輔西郊、布查鎮(Bucha)的臨時停屍間。她憑左手臂上的刺青,認出了自己大兒子的屍體──冰冷的手臂上,刺的是北歐神話戰神奧丁(Odin),圖騰寓意是「通往戰勝之路」。

內莉亞想起伊戈爾從小就穩健乖巧、從不讓父母操心。在出陣之前,也曾向她保證「一定很快會回來」。伊戈爾發給媽媽的最後一封簡訊,永遠定格在今年3月時,那時他還說:「一切安好,我們仍活著。」但如今,兒子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停屍間的9號間,雙腿還繫着陣亡時的止血帶。

伊戈爾的喪禮辦在8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四。那天,6名身穿寶藍色軍服的士兵,沉默地向他的靈柩行禮。小號奏出莊嚴國歌,四周放置鮮紅色與白色的玫瑰。於是,內莉亞的長子就在夏末餘溫中,隨棺木火化長眠。

「當時尼基塔還安慰我,說要等他回來,他要親自為兄長辦場喪禮,」可惜命運弄人,如今一子陰陽相隔,另一生死未卜,內莉亞在採訪中哽咽地說,「我只是想再見我兒子一面,我只想用母親的身分好好保護他。」

烏克蘭大反擊後,9月21日的換俘,有人驚喜團圓、有人還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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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速鋼鐵廠、烏克蘭、被俘戰士
2022年9月21日晚間,烏俄突發宣布「戰俘交換」,一批獲釋的烏克蘭戰俘露出微笑。(攝影/Handout via REUTERS ATTENTION EDITORS/達志影像)

亞速鋼鐵場陷落3個半月後,烏克蘭收復國土的「反攻號角」終於在9月響起。透過欺敵戰術,烏克蘭軍隊在東北方的哈爾基夫戰線發動了大規模機動突襲,成功在一個星期內奪回近2,000平方公里的失土,甚至一舉光復俄軍佔據近5個月的三大戰略重鎮──伊久姆(Izyum)、庫普楊(Kupiansk)、巴拉克利亞(Balakliya)。疲憊的烏克蘭濃罩在一片歡呼聲中。

「每一次勝利,都表示更多家庭將從俄軍手上被解放,」娜塔莉亞表示,對一眾馬里烏波爾守衛者的家屬而言,烏方戰勝一役固然高興,但淪為戰俘的至親卻尚無音訊,他們擔心烏軍戰俘們會淪為俄國戰況不利的「出氣包」。

「我上週已經在喝熱茶,今早又拿出我的大衣──但我們的士兵仍未歸來,他們或許仍在穿著當時的夏天制服。」娜塔莉亞形容亞速鋼鐵廠一役,將成為這個時代中「世界最大的傷痕」,她不擔心犧牲會被遺忘,但希望政府與民眾緊記戰爭是持久戰,不要因小失大。

桑德拉亦有同感,她與其他家屬成立了自救團體「亞速鋼鐵廠家屬組織」,為被俘的守軍發聲。但因為俄方至今仍不讓鋼鐵廠士兵與家屬聯絡,明顯違反國際對待戰俘的公約權利
聯合國《日內瓦公約》有規定,容許戰俘被囚後一週即有權與家屬通信,也可以交代他們身處位置與其健康狀況。
,因此家屬組織必須主動與烏克蘭政府、紅十字會等國際機構固定聯繫,以確認鋼鐵廠士兵們的最新狀況。

「敵方試圖利用我們的焦慮、憂愁成為他們的武器。」在9月中旬的採訪中,桑德拉堅定地表示,家屬自救會正積極動員,準備向正在召開年度大會的聯合國抗議施壓:

「作為士兵們的家屬,我們亦有屬於我們的戰役。但我們最後一定會勝利,因為烏克蘭人是鋼鐵煉成的人民。」

但就在採訪截稿的最後時刻,9月21日晚間,烏克蘭總統府卻無預警地宣布,在國際社會的中介斡旋下,烏克蘭已與俄羅斯完成一場關鍵的換俘行動。烏克蘭交出了55名俄國戰俘,外加被控叛國罪的國會議員、也是普丁在烏最重要的親信梅德韋丘克(Viktor Medvedchuk),成功換回了包括亞速軍團指揮官普羅科彭科在內至少215名烏克蘭戰士,是開打後換俘規模最大的一次。換俘名單中,就包括博丹.克羅特維奇與博丹.賽門內茨。而他們獲釋的消息,也已由姊姊桑德拉、妻子娜塔莉亞先後確認證實。

然而,215人的換俘名單裡,並沒有尼基塔的名字。他的母親內莉亞告訴記者,自己失望地哭了一整夜。目前在俄國軍事監獄內,還約有近2,000名馬里烏波爾的戰士,依舊不見天日,下落不明。

烏克蘭的藍黃旗幟,重新在秋風吹拂下揚揚飄起。仍在等待兒子平安歸來的內莉亞眼見他人家園被解放,自己的故鄉卻仍在敵軍手中。或許有好一段時間才可重見那片她深愛的蔚藍海洋,但內莉亞抱有一絲希望地說:

「馬里烏波爾很快會回家,如同我的兒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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