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陵/荒誕瘋狂的身體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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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8日第二場的【去攝影・交流】討論,洪政任的《憂鬱場域》系列作品讓大家大開眼界。洪政任是很低調寡言的人,不喜歡湊熱鬧,很少露面,因此顯得很神祕。不像一般台灣攝影家的汲汲營營,洪政任為了真誠於自己的創作步調,數次推辭了重要展覽機會。這次他特地從高雄來台北發表作品,跌破很多人眼鏡。

洪政任與楊順發是多年麻吉,亦師亦友;他們個性差異極大,卻是相輔相成。他們自稱是來自南台灣工業區的「黑手」,經常謙虛的說「阮無讀冊」。如今這兩位謙恭有禮、自嘲是「無讀冊」的「黑手」,經常是「國家代表隊」,他們在國外的展覽讓老外看到台灣難得的當代攝影。

很多人第一眼看到《憂鬱場域》非常原生的爆發力,直接聯想到「素人藝術(naive art)」,例如Henri Rousseau(1844~1910)或是洪通(1920~1987)的藝術。「素人」一般而言意思是,非專業的、業餘的、未經正式訓練的、或無專門學院教育的人。既然台灣攝影者大都是沒有獲得學校體制攝影藝術教育的人,為何很少人被形容是「素人藝術家」?這是有趣的問題。很可能是,洪政任並沒有特地學習仿效「專業」或「主流」的攝影風格,沒有服膺他人的期待,沒有盡力消除自己作品的「素人」身份。「素人藝術」不只是關於創作者的主體身份,更是顯現於作品的美學。

洪政任的反省功力是高深的,忠實於自我感受與表達,似乎看透了台灣攝影癥結而悟出了些道理,因此鐵了心就是要做出不同的。他很謙虛說自己不知如何上網,無法參考世界大師的作品,所以一切只好自己想。洪政任解釋自己作品的時候,即使他不使用專門術語,他可以很誠實、很簡潔、很清楚的表達自己的感覺與想法,所以他確實知道自己作品要說什麼,也確實創造了特殊的表達方法。這在當今台灣攝影界,稱得上是少數的奇葩。

從2003年開始創作的《憂鬱場域》,以高雄紅毛港的拆遷作為主要的脈絡,反映紅毛港人民對於故鄉即將消失(註)
高雄紅毛港是已有400年歷史的傳統漁村。2007年紅毛港遷村與拆除,改建成為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
而強烈感受的無助、無奈、苦悶、焦躁不安。洪政任身體的誇張扮演,大膽的把照片切割變形,利用皺摺、拼貼、組合等方式,藉著影像的扭曲破壞,表達著內心的痛楚、不滿與鬱卒。同樣手法持續創作至今,後來包括其他的台灣社會現象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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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政任作品《憂鬱場域》。(攝影/洪政任)

《憂鬱場域》的圖像都是敘述故事,例如:俯瞰紅毛港的聚落民房起伏,遠處的瘦長煙囪林立,前景人物似乎是一個帶著高帽法師變成兩人的分裂?或是兩個赤腳乩童變成一人的合體?四隻手飛舞法器或怪奇燈籠物件,這是關於台灣民俗「生男吊燈,生女吊彩」,如今家屋拆除、人去樓空、無燈無彩。另一件作品:兩頭多手多腳的怪人,站在瓦礫堆上,高舉「造福漁民」的牌匾,背後是被拆除的垮塌樓房,既然漁民被迫遷村已經無法在此生存,這牌匾因此顯得嘲諷與無奈。另一件作品:房舍的牆壁廣告「拆鐵屋、古物商、收破銅爛鐵」,廣告下面有個黑色箭頭標示,指向坐在轉角的兩頭人,他左手拿著漱口杯,罩在頭頂,右手拿著牙刷,口吐白沫。

另一件作品:蘭嶼已經廢棄的重刑犯監獄,升旗台裡面巨大的「青天白日國徽」,升旗台兩旁堆積廢物,左右兩側牢房屋頂各站了一隻羊,操場上有兩隻黑豬在交配、同時還有小豬在腹下吃奶。另一件作品:在海邊,遠方是消波塊堆疊成為長條水平對稱、看似兩個半圓形的眼睛,微開的眼睛暗示等待天光;中間是兩人疊高站在消波塊上面、手拿太陽花,近景是5個人的樂團、樂器圍繞、手拿鼓棒或太陽花或雙手掩面,地上長了很多太陽花。

《憂鬱場域》的創作手法是另類的,首先拍攝大場景的照片,整張照片揉皺、再攤平,造成表面的些微浮雕、粗造紋路,再以手工把小張圖像直接拼貼在局部畫面。因此整件作品感覺是平面又凹凸立體、連續又破碎斷裂、意外的元素並置、不合邏輯的分裂與縫合。頗有表現主義的強烈情感、前衛達達的無厘頭混亂、超現實的非理性詭譎、後現代的虛構扮演反諷。

這些都是在地特色的台灣社會場景,來自洪政任的切身生活體驗。誇張的身體扮演,荒誕的表情動作,敘述國家權力、聚落拆除、環境污染、民間信仰、漁村生活、文化變遷、故鄉消逝。天馬行空的想像,跳躍的思考,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同時發生衝突與聚合;材料與過程的轉化,熟悉又陌生的異質結合,異常反諷的突梯滑稽,表達了台灣社會的怪誕、奇幻、鬼魅、錯亂、失序、荒謬、詭異的景象,令人驚奇訝異又忍不住發笑的黑色幽默。

我們大多生活在五光十色的城市、誇大渲染的媒體傳播、無奇不有的消費社會,我們的感官知覺已然麻木。然而《憂鬱場域》帶給我們當代台灣漁村的鄉野傳奇,如此的怪奇詭異,喚起我們長久沉睡的感知。使我們深有共鳴,我們感受氣急攻心的絞痛、痙攣、歇斯底里,我們都被台灣社會搞得瘋狂了、我們隨時就會起肖、我們多少都有些精神分裂⋯⋯。

圖像裏面的人物,大都是洪政任本尊。他很大剌剌的用力演出,許多行為物件細節都經過事先規劃與排練,例如誇大的臉部表情與身體姿態動作、無厘頭的道具,賦予當代劇場的展演性質。如此生猛狂野的劇場性,拼貼不成形狀的人形與怪奇世界,使得《憂鬱場域》看似來自直覺、未經文明教化的「素人藝術」。

然而,《憂鬱場域》並不只是素人的直覺或感性,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理性抉擇。《憂鬱場域》較接近「原生藝術(Art Brut)」,或「非主流藝術(outsider art)」的理念,例如現代藝術家Jean Dubuffet(1901~1985)主張藝術應該是具有創造力、自然流露、自主的靈感、非遵循舊規、無在乎名利、對立於傳統的或主流的「藝術」(註)
「非主流藝術(outsider art)」通常也異於根據特定文化傳統所創作的「民間藝術(folk art)」。
。可以明顯看出《憂鬱場域》異於主流攝影的特質,不是隨波逐流而是特立獨行的異想。這是洪政任自覺的藝術理念,反映了洪政任堅韌的意志力、勇敢的走出舒適圈、以及突破自我局限的決心。
法國藝術家,尚・杜布菲(Jean Dubuffet)作品《Compagnonnage》, 1956。(取自Widewalls官網)
法國藝術家,尚・杜布菲(Jean Dubuffet)作品《Compagnonnage》, 1956。(取自Widewalls官網)

《憂鬱場域》刻意的「反主流」、「反藝術」、「反傳統」甚至「反社會」,罕見於台灣攝影史。對立於當今台灣攝影的幾項潮流,例如:畫意攝影的唯美氛圍、現代攝影的精緻形式、數位攝影的美化虛偽、千篇一律的追求視覺愉悅的保守價值觀⋯⋯。讓我們看到自由的心靈、奔放的想像、不受馴服的野性、難以歸類的敘事,突破「攝影」的傳統定義,也挑戰大眾對於「什麼是藝術」的刻板印象。《憂鬱場域》以身體扮演與手工製作的實驗精神,顯現藝術家的臨在感;以原始的衝動,釋放自由的意象;以異質拼貼的矛盾,召喚荒誕的身體到社會批判目的。

後記:

以前我在高屏地區進行攝影田調的時候,洪政任與楊順發經常請我到小港吃海鮮,慰勞我的辛苦。我是懶人,吃蝦子常把蝦殼一起吃下。洪政任特地為我把一隻隻蝦殼剝掉,讓我輕鬆享受美食。這是我這輩子受到的最高規格待遇。

【去攝影・交流】洪政任直播影片。
【去攝影·交流】

【去攝影・交流】是由張美陵主持的攝影交流討論會,每次會邀請創作者、評論者與現場觀眾深度交流討論,參加者均須事先報名,討論聚焦於創作的發想、過程、方法、美學、脈絡⋯⋯;鼓勵長期熱衷創作的攝影藝術家,促進交流、討論與支援,是台灣少見的攝影交流討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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