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

沈柏逸/當代藝術的「集體」,是在地共生或品牌行銷?──2025日惹雙年展《Kawruh》現場觀察
日惹雙年展位於Boro的開幕現場。(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日惹雙年展位於Boro的開幕現場。(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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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此刻還需要想像「集體」?這是我走進第18屆日惹雙年展(Biennale Jogja)《Kawruh》後反覆浮現的問題。這裡沒有烏托邦共創的光滑,只有集體被重新攪和、慢慢長出的現場感。展覽強調「身體—土地」的知識(那種必須用手摸、用腳踩、用身體去記住的技藝與智慧),但沒有把它神壇化;相反,它讓檔案、勞動、材料與節律彼此摩擦,像在測試「如何一起生活」的邊界。

印尼折射出與台灣同樣的矛盾:在新自由主義與品牌化的邏輯下,我們如何避免「集體」被拋光成行銷語言?而土地,如何從節慶化、景觀化的符號,回到作為生存與互依的技術?我所說的「集體」,正是後者,並非口號式、可被包裝與快速傳播的品牌,而是必須透過肉身在場才能生成的經驗:身體、聲音、氣味、節奏與環境之間的共鳴,不只是人與人的互動,也包含人與土地、物質的連結。它並非和諧的烏托邦,而是必然包含阻力與摩擦,無法被輕易複製,只能在親身參與的過程中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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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ma Taru(尤瑪・達陸)與野桐工坊作品「知識如山・文化如根」。(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Yuma Taru(尤瑪・達陸)與野桐工坊作品「知識如山・文化如根」。(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尤瑪‧達陸(Yuma Taru)在爪哇傳統開放性建築Pendopo裡的作品,是個透過台灣原住民傳統進行跨文化對話的引子。她坦言,在地技術支援有限,許多事務必須與夥伴親手扛起;作品一方面沿用山形延宕疊加,一方面把學員搜集的影像與文件直接縫貼其上,連同現場對「傳統」的口述詮釋一併入畫。這裡出現一種微妙的拉鋸:口頭上強調「身體─土地」的知識,實際追索卻仍繞經「檔案」。我想處理的正是這個斷面──活身體如何敲擊過去,使檔案起風,而非被標本式凝固。

在成熟的國際展覽體系中,作品往往呈現出一種「魔法」效果,看起來毫不費力、自然成立。我們只看見魔法施展的結果,卻很少意識到背後那根看不見的「魔杖」:專業技術人員、打光、空間施工、設備等基礎設施的支撐,這套體系讓作品得以遮蔽其背後的勞動與調整。然而一抵日惹,魔杖被撤去,許多國際藝術家只能依靠自己與夥伴DIY完成作品,「幻術」的效果自然降低,勞動的重量、臨場的調整與身體的消耗,反而被直接暴露出來。

日本藝術家岩崎貴宏(Takahiro Iwasaki)的作品最具象徵:他從厚重織物牽出一縷細線,編成白皙而脆弱的蝴蝶;又在極小的牙刷刷頭上,編織出文明幻影般的牙籤感高塔。當技術支援不再,作品回到日常物件出發的手工細作,去連結殖民與現代化的歷史進程,而非靠基礎技術團隊撐場。

這些「脆弱」的表層,其實折射出更深的結構問題:印尼近年政治與經濟的緊繃,生存不易的人民抗議高官加薪、藝文資源停滯。在這種資源不穩定的條件下,藝術家們的身體多半必須不斷現地微調、臨場適應。他們不是求更精緻,而是在基礎生存中仍保持一定的藝術能量(或說在艱困環境中仍讓脆弱蝴蝶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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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藝術家岩崎貴宏(Takahiro Iwasaki)從厚重織物牽出一縷細線,編成白皙而脆弱的蝴蝶。(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日本藝術家岩崎貴宏(Takahiro Iwasaki)從厚重織物牽出一縷細線,編成白皙而脆弱的蝴蝶。(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觀者可能以為接下來會是對土地智慧、傳統技藝、離散遷徙、療癒技術、反殖民批判或社群烏托邦的一路頌歌,這些當然都在平滑的檯面上。但我更在意的是那些脆弱作品背後湧動的潛流:當「去中心」被反覆呼號時,中心權力的不透明往往被同時粉飾。

台灣也面臨類似困境,從文化空間補助到地方藝術節,我們同樣面臨「集體」被快速品牌化的問題,一邊強調在地,一邊被迫進入全球市場的平滑語言。真正的「集體」聲音,或許是材料、編織、勞動、環境與身體節律在場時彼此摩擦出的粗糙關係。

雙年展是集體的「連結」還是「空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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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桐工坊工作坊現場。(攝影/Aralee Niken)
野桐工坊工作坊現場。(攝影/Aralee Niken)

我所指的「空轉」並非指向印尼在地社群的能量,也不是給這屆雙年展貼上標籤;我更在意的是雙年展這類全球流通機制的共病:一旦「集體」被放進展演與媒體循環,它很容易成為品牌語彙。「集體」原本是一種對抗全球化下個人品牌化、疏離與原子化的連結想像,並延伸為與土地重新結盟的途徑。然而在本屆日惹雙年展,這個「集體」與「共創」同時流於空轉口號;充滿生命力的互動社群,再次被包裝為「印尼藝術」的品牌。現場普遍瀰漫一種隨波逐流的氣氛,整體規劃與方向不夠明確,無論藝術家或觀眾往往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能依照現場既有的安排行事,帶著某種面對環境無能為力的無力感。我也不偏好那種把一切排到好、像旅遊行程踩點的「全球精緻雙年展」語境;但隨波逐流並不等於平等的溝通狀態。

Kawruh的策展概念大體回到「土地的智慧」,強調身體的具身實踐
意即不只是頭腦裡的知識,而是透過身體行動才能習得與傳承的技藝。
(embodied practice);以此對抗當下AI時代所驅動的全球資訊帝國與殖民性知識體制。於是現場可見大量傳統手工技藝、印尼皮影戲、田野調查、DIY再製等幾乎全程需要身體與工藝介入的裝置;幾乎看不到AI自動生成的作品。同時,策展方法反覆強調:展覽拒絕固化為「作品物件」,它是相遇與關係不斷生成的過程。這種東南亞脈絡下的土地連結與集體關係,在某種程度上與西方論述的關係美學及參與式藝術對話相似,實則出發點不同。在亞洲或全球南方脈絡中,集體實踐往往更接近現實層面的求生策略:資源不足、條件有限,單打獨鬥難以生存,只能透過鬆散協作來撐住生活與創作。相較之下,西方的關係美學多半在資源相對充足的體系內,透過「反物化」來思考作品與人際關係的轉換,帶有烏托邦式的理想性。

這裡的「集體」鬆散、在地,迥異於國家式的堅固體制。「作品」更像節點而非終點:關鍵在於它聚攏了什麼能量,促發了哪些關係。我們或許需要重新向全球南方與原住民知識學習如何與土地共存,同時離開掠奪式的品牌化資本主義與國家治理的計算框架。弔詭的是,烏托邦式的「集體」說得再漂亮,最終仍可能回到把雙年展本身品牌化的老路。值得警惕的是,今日的「南方集體」是否正被拋光成一面平滑、浪漫的標語,表面上對抗新自由主義的原子化,實際上卻繞過集體內在必然的阻力、摩擦、碰撞、被決定、不舒適、身體的病痛與噁心?

紙(土地)身體的脆弱:丹羽優太、Kawayan De Gu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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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揚・德居亞(Kawayan De Guia)作品《M.O.M.A.:片刻的口述冥想檔案》。(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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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揚・德居亞(Kawayan De Guia)作品《M.O.M.A.:片刻的口述冥想檔案》。(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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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羽優太作品《不二曼陀羅圖》(Non-dual Mandala of the Banquet Table)。(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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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揚・德居亞(Kawayan De Guia)作品《M.O.M.A.:片刻的口述冥想檔案》。(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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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揚・德居亞(Kawayan De Guia)作品《M.O.M.A.:片刻的口述冥想檔案》。(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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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羽優太作品《不二曼陀羅圖》(Non-dual Mandala of the Banquet Table)。(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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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揚・德居亞(Kawayan De Guia)作品《M.O.M.A.:片刻的口述冥想檔案》。(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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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羽優太作品《不二曼陀羅圖》(Non-dual Mandala of the Banquet Table)。(攝影Aralee Niken)

本屆展覽到處可見民間智慧與神話的交疊,也呈現出各種文化雜交的變形,持續被改寫的語境,迥異於鞏固國家神話的正典文本。許多作品被安置在非白盒子的空間裡:走進仍在施工的超市展間,迎面而來的是未完成的工地質感,滿地沙塵、外牆未封,這些都不屬於「作品」本身,卻構成了作品的環境。

在建物外緣,丹羽優太(Yuta Niwa)的巨幅紙質繪畫被垂掛於半戶外。紙天生薄脆,風一來整件作品如巨獸般前後擺動(風大時甚至會輕擦觀眾),完全不同於那些乖順靜態的奇觀。畫面由一格格紙片以線縫連接,縫線讓脆弱更顯赤裸。其構圖以富士曼陀羅
日本傳統宗教繪畫從16世紀左右,流行起以佛寺或神社為中心,以非透視的全景方式描繪寺社建築、神佛配置、信眾人潮與參拜路線等內容的形式,稱為「參詣曼陀羅」;富士曼陀羅即指以富士山景觀為中心,結合宗教信仰、朝聖路線、風景與人文的繪畫題材。
為底,畫中鯰魚與巨龍既象徵大地,也具現未知災變。細看之下,又藏有《航海王》的海賊旗標誌,這個符號在東南亞各地被反覆挪用,形成跨區域抗爭強權的語彙。 丹羽將其融入畫面,使災變不再只是自然隱喻,而與全球權力結構的動盪相連。整件裝置像一塊會呼吸的大地:一方面指向災變,一方面脆弱到需要人「集體地」縫補,讓散落的紙張凝聚;同時又因為曝露半戶外,被風雨慢慢磨損,註定承受耗損。

同樣是紙,附近Kawayan De Guia乾脆把每日繪畫與龐克式拼貼的小尺寸日記紙「裸貼」在整面牆上。紙上處處可見鮮紅飛濺──檳榔汁──和筆觸、各類剪貼資料交疊在一起:猛烈、溫柔、暴力同時發生,像把疫情時期的閉鎖與徬徨攤開。幾乎每天他都把自畫像拆解重組一次;來源混雜(科學圖像、新聞、藝術)卻黏在同一面牆上,甚至能些微聞到口水與檳榔混成的生猛氣息。這些只用黏土貼上牆壁的紙張,在這麼開放的環境裡遲早會吸濕脫落,作品終究走向毀滅。

風、口水、紙,形成一種「粗糙集體」:它真正曝露於風險,充滿阻力,逼著人與環境不斷協商,而非那種滑順上手的全球雙年展流程,或只剩口號的「集體」幻影。所謂集體,從來不只是一串前台名字(策展人、藝術家);還有看不見的元素在場:支撐展覽的廉價勞動、濕熱與風的條件、材料的疲勞與耗損,以及彼此協商的過程。

陰性的暗號與慾望:Hashel Al Lamki、Posak Jo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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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影像。(照片提供/Posak Jo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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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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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影像。(照片提供/Posak Jo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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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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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影像。(照片提供/Posak Jo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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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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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ak 作品《Misafafahiyan - 來自遠方的朋友》影像。(照片提供/Posak Jodian)

還在這個未完成的場域裡,我們從「紙」轉到更有韌性的「布」。Hashel Al Lamki的織物作品,乍看像是在讚頌傳統材質與肌理;其實他把工藝當方法,讓紋理與結構去「偷渡」政治:把不可見的抵抗、遷徙與階序,藏在織造技術的遮蔽/顯影之間。不同於對手作的浪漫化,他在工藝內部掘出潛伏的批判能量,以跨文化的女性經驗作為連結點,讓政治訊息不只是被說出,而是被織入紋理與符號,以肌理代替語言說話。

他以東非Kanga
東非肯亞、坦尚尼亞等地流行的傳統服飾,外觀為一條寬大的長方形織物,具鮮明色彩與豐富圖案,並通常寫有一句史瓦希里語的吉祥話或短諺;穿戴方式多元,可以作為裙子、上衣、頭巾,或用來背負嬰兒的包裹布等。
的三段式語法為基底(pindo裝飾邊/mji中央母題/msemo下緣格言),把「衣著、語言、記憶、儀式、情感」縫在一起,再以一句msemo收束;同時引入爪哇Batik
東南亞傳統工藝,工序是以蠟油滴畫在布料後進行反覆染色,利用蠟的防染特性,製作出特殊圖案,最後再脫蠟洗淨。
的蠟染工序,把層層疊加轉成歷史沉積與檔案顯影的隱喻。

畫面裡,他改寫傳統母題,嵌入全球棉價曲線、香料航線、品牌廣告等符號,使每一根紗線不只是一種美學表面,也攜帶政治經濟與遷徙史;最後由類msemo的句子導向詩意且批判的語言(例如「我們背負那些不被記起的,並穿上那些無法說出的」)。外觀雖帶著「手工—傳統」的柔和與浪漫,細看卻是在拆解生產流程、暴露結構問題、指認女性後台的再生產勞動,並將非洲與印尼的技術編織成一個印度洋式的對話場。織物在此既是檔案,也是批判裝置:被權力話語遮蔽的歷史與女性群體經驗,沿著纖維的通道傾瀉而出。於是,「集體」隱匿在紡織肌理裡,成為共同暗號,而非公開口號。

另一方面,Posak Jodian以性別扮裝表演去觸碰跨文化與跨性別的想像。透過歌唱,他/她在現場蛻變為介於現實與角色之間的身體;白天在未完成的超市展間裡鋪陳地毯與投影,夜晚的現場演出則把能量推到頂點,兩位年長男性登台扮裝、唱到全場共舞,原本沉悶冗長的氣氛瞬間被翻盤,那是本屆最明顯感受到「集體」攪在一起、不分台上台下的時刻。

Posak的錄像與裝置也提供另一個角度:除了聚光燈下的華麗形象,鏡頭同時讓觀者看見他/她們所處的現實後台,理想化的舞台角色表演著KTV影像,與化妝間的日常親密對話彼此拉扯,形成一種微妙的張力。看似是日惹表演者的錄像中,同時出現馬太鞍部落的阿美族跨性別歌手「皓皓」,現場也有以其家居為藍本的縮尺小裝置。

然而殘酷的是,在皓皓前往日惹表演的期間,家裡卻因堰塞湖災害被沖垮,Posak裝置裡複製的家屋形象,因而成為一種唯一得以留下、極其華麗卻也脆弱的追憶痕跡。這裡的「集體」,更像是一種跨亞際文化的潛藏生命敘事:從既有處境出發,帶著變形成他者的渴望,讓聲線、身體與場域彼此纏繞,生成另一種對殘酷現實的抵抗與在場的親密。

紀念碑的消失顯影:Ali Umar、李奧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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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影像。(照片提供/李奧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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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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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影像。(照片提供/李奧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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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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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影像。(照片提供/李奧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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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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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奧森作品《行走在月球沙塵雙耳灼熱》影像。(照片提供/李奧森)

本屆最具現地對話性的場景在蘇哈托紀念碑一帶:多位藝術家都在回應同一個課題,如何讓「消失」顯影。印尼藝術家Ali Umar以他熟悉的數位工作經驗,去「解密」那些隱在蘇丹王身後、支撐其權力的無名身影;他以抽象筆觸勾勒一團團無面孔的女性群像,旁邊並置原本空間裡的生活器物,讓繪畫與實物互為證詞。他讓那些被檔案消音的人形重新浮出:權力後台的日常,在此被悄悄點亮。

同一展區,李奧森(Val Lee)的錄像轉向日惹的「火山族」。他用玻璃展示櫃播放,畫面冷冽、疏離,像月球夢境;人與馬大多沉默安靜直視鏡頭。這些族群選擇「主動消失」(不是被消失)於國家治理的視野之外,維持把供品投入火山祈福的儀式。然而弔詭的是:如今他們又被空拍視覺重新顯影為可流通的「壯麗火山奇觀」。原本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筆下逃離國家凝視的遊牧浪漫
詹姆斯.斯科特是美國著名政治學與人類學家,核心領域為農業研究、國家、無政府主義等,並曾以東南亞贊米亞(Zomia)高地山區少數民族的歷史與生活方式,辯證文明與野蠻、現代國家與遊牧民族的定義與價值階序,寫下《不受統治的藝術》。 有關其對國家的觀點,可參照《報導者》刊登斯科特所著《國家的視角》《反穀》的書摘導讀。
,轉瞬被全球化的攝影機制再度收編。

作品影像拍於印尼布洛莫火山區,與騰格爾族協作,該族群為避免國家以及伊斯蘭化而遷居高地。片中的「消失/夢境」不只是美學母題,而更關於歷史存續;並提出權力如何滲入像月球的火山地形與命運,文本不只於單一地域,也跨文化地連結日本主動從社會中消逝的人們。片中最有張力的段落,是一個後設鏡頭:女性角色手牽著空拍機(像牽著當代的馬),說:「原本世界的事物,往往會以另一種形體出現,但我們往往認得。」她直視機器,一邊對抗、一邊又讓夢境式的變形發生;其中也有角色戴著耳機輕微擺動,像從現實抽離進入自己的幻境。在展場的裝置呈現上,作品被置於玻璃櫥窗,觀者隔著距離看著小電視,櫥窗兩側擺放的火山岩與馬匹牽繩,與影像並置。矛盾也在此生成:那些在國家脈絡中被集體「消失」的事物,一旦被重新曝光,究竟會再度被打磨成隔著玻璃的異國景觀,還是仍能保留一股撼動原有世界想像的力量?

土地神話的變奏:Syaura Qotrunadha、劉玗、張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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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徐展結合在地甘美朗樂隊配樂重映《熱帶複眼》。(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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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玗作品《出生、榮耀、豐盛、震動、散播、腐朽》。(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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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徐展結合在地甘美朗樂隊配樂重映《熱帶複眼》。(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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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玗作品《出生、榮耀、豐盛、震動、散播、腐朽》。(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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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徐展結合在地甘美朗樂隊配樂重映《熱帶複眼》。(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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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玗作品《出生、榮耀、豐盛、震動、散播、腐朽》。(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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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徐展結合在地甘美朗樂隊配樂重映《熱帶複眼》。(攝影/Aralee Niken)

Syaura Qotrunadha的作品正好碰觸這個矛盾。進入展場,四處懸掛著只剩服飾、沒有臉孔的檔案肖像;旁邊一台小電視播放錄像,卻有強烈的手感:多層檔案影像、手繪圖像與殖民時期的頭骨資料彼此疊合,聲音與語言形成複調。畫面在柔軟的土地繪畫與血淋淋的剖雞之間跳接,溢出一種「黑暗童話」的氣味,以調皮黑色幽默的形式,討論殘暴的殖民檔案史。這裡的檔案重新接上土地肌理,成為活的記憶,不再被供奉為僵固的過去。

作品批判的是印尼過去那套「以貌取人」的人種分類與純種想像:他以檔案研究對撞「去階級、去純化」的土地混雜感。如果說李奧森的影像偏向高畫質的冷冽純化,那Syaura就是把萬物攪動回一種黏稠的土壤(人也只是土地的延伸)。這種從過去延續至今的等級想像,在他筆下被改寫為人、土地、祖先的混雜產物。微妙的是,他把自己的無臉檔案肖像做成T-shirt在現場販售,只留服飾階級、刪去臉孔,自覺地把檔案再次推回商品循環,做出一個輕微且尖銳的反身動作。

若說Syaura的檔案帶著濕冷與幽暗,劉玗的作品則像一輪溫柔的月光。走上日惹郵局的二樓,迎面是一片黃調氛圍;前方陳列著「像圖鑑」的檔案:她把部落田調來的口述神話轉譯為插畫與文字,並以「文字、圖像、觀者再詮釋」三步,讓神話在現場再次變形。黃光與月蝕交錯:從黑暗開始,人們敲擊讓月亮現身,接著是新生、凝聚、富饒與抵禦;雞蛋花吸附死亡的氣味,最後黃光回到身體,像一種能量的補釘。檔案在此彼此纏繞,生與死、亮與暗、黃與黑,迥異於線性羅列。於是「集體」轉化為柔軟的對話與循環,告別對檔案的掠奪與佔有;真正起作用的,是歌聲與敲擊的節律,巨人腹痛、月亮被吐出,那一下「節拍」恰恰為轉譯的關鍵。

同樣指向「敲擊、神話」,本屆最動人的是張徐展《熱帶複眼》的現場放映。夜晚,鄉村空地,風聲與羊叫夾在影像之間;他這次不是「紙洞穴」,而是讓整個環境入鏡。原片聲音被拿掉,改由年輕的甘美朗(Gamelan)樂手依影像節奏現場配樂;台灣藝陣的肢體節奏加上東南亞的鼠鹿故事,從一開始的輕巧鬼祟、到中段的緊繃急促、最後鼠鹿碎裂後女聲咒語的收束,身體姿態帶動甘美朗脫離原有的平穩調性,讓觀者沉入故事的脈搏。這裡的「集體」是被影像觸動後的雙向協作:樂手把自己的意念與節拍放進去,重新「變奏」作品。這更像是在日惹生成的熱帶複調,影像、風、動物聲、打擊、肢體、觀眾,不同節律,彼此疊合。

敲擊・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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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Yoshida推著攤車,邀請觀眾「用美麗的印尼語支付肉丸」。(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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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向在地婦女學習製作「Bakso(肉丸)」。(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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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Yoshida推著攤車,邀請觀眾「用美麗的印尼語支付肉丸」。(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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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向在地婦女學習製作「Bakso(肉丸)」。(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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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Yoshida推著攤車,邀請觀眾「用美麗的印尼語支付肉丸」。(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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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向在地婦女學習製作「Bakso(肉丸)」。(攝影/Aralee Ni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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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Yoshida推著攤車,邀請觀眾「用美麗的印尼語支付肉丸」。(照片提供/日惹雙年展基金會)

神話在此成為一場協商,打破自上而下的傳遞,彼此彈奏、彼此學習。關鍵不在它原本屬於哪個傳統,而在此刻:神話如何被一具具現實的身體、一個個具體場域、一道道節拍重新詮釋與轉譯。它必須同時溢出兩層約束:既溢出「傳統」的標本化,也溢出全球雙年展的流通邏輯。

張徐展的放映現場旁,散發麵湯的香氣。Shooshie Sulaiman與Ayaka Yoshida推著攤車,一邊煮著肉丸麵,一邊邀請觀眾「用美麗的印尼語支付肉丸」。這是一場溫柔的經濟實驗,超越了表演性的共餐:她們以語言的音律取代貨幣的等價交換,讓「說話」重新成為「給予」。語言的節奏在此化為勞動與分享的節奏,透過煮食與交談,她們暫時鬆動了資本交換的邏輯,讓氣味、聲音與土地重新編入節奏。

當甘美朗的槌子輕輕落下,田野的風、土地的濕氣、湯的味道、明亮的月亮、火山的躁動、鬆弛的人群與緊張的節奏,一起回返背景,接上呼吸。這些元素在張徐展的放映夜晚真實地同時在場。在這個節律裡,「集體」是活下來的身體與環境之間不斷重組、交織與調節的過程,遠非共創口號所能概括。

台灣同樣無法迴避技術加速帶來的壓力:AI正重塑勞動與感知,文化場域愈來愈依賴品牌化敘事,地方社群也常被旅遊邏輯稀釋。在這樣的條件下,「集體」更需要被重新定義:它必須願意承受摩擦、不確定與粗糙,這種共同生活的技術,既非浪漫敘事,也無法被國家凝聚。本屆許多藝術家並非回到單一國族神話(無論台灣或印尼),而是跨時間地重新對話傳統技術,並透過跨地域元素的交流、混合與疊加,去尋找更具感官滲透性的集體感:既不同於國家檔案的排他,也不落入全球品牌化的扁平。

從日惹回望,南方節律或許能敲開神話與現實之間的縫隙──讓神話不只是被述說的故事,而是一段正在運作的關係,一陣能鬆動技術、檔案與品牌化「集體」的南風氣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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