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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在玉里,遇見走過白色恐怖的精神科老頑童
出生軍人家庭的寧人,走過反政府言論與精神疾病交纏的歲月,已在玉里醫院住超過15年。(攝影/彭聲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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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個白恐的故事,讓大家公開地分享,當事人都已經去世了,你把它寫出來就不會傷害到什麼。」──寧人(註)
引自110年度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影像紀錄專輯《寧人》。
如果你在「玉里養護所
二戰後隨國民黨政府撤退的60萬大軍中,許多從前線退役的「榮民」,來到台灣參與艱苦的國家建設工作,加上戰爭刺激以及思念故鄉,精神失常者漸多。為收容大量患有精神疾病的榮民以及榮眷,玉里榮民醫院於1957年成立,1966年該機構又協助省政府成立「玉里養護所」。 隔年1月,600床的收容作業開始,因沒有開業執照、也非屬精神醫療機構,僅是「養護單位」,故所民的照料都以「監護」為主,「醫療、護理」為輔。當時所長由玉里榮民醫院的院長兼任,醫師由他們支援;編制採「監護科」和「工友」為主,109名職工中只有10幾位護理人員。「監護員」為軍中的衛生兵或退役人員轉任,他們未受過正式的精神醫學訓練,加上工作人員/病人的比例懸殊(0.09),病人多被當成軍人或犯人管理。 最早主要收治各地低收入戶、遊民等難以回歸社會的慢性精神病患,台大社會系教授陳光中於1990年進入調查研究,發現部分病患的資料欄中有「保安份子」、「新生份子」等註記,首度披露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被送入該院的事實,後被外界所知的「政治犯病患」有「孫立人案」的中尉孫光焱,以及「統中會事件」當事者許席圖。現為衛福部立玉里醫院,仍有約兩千床位。
」(衛生福利部玉里醫院的前身),遇見一位自稱是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思覺失調症病人,你會如何回應?這正是我遇到的考驗。

2019年1月我開始在萬寧院區服務。若當天有空,我會到負責的病房走走,當中 1D病房位於院區的最裡邊,是棟建築於民國65年的老式雙層慢性療養病房。每當我刷過電子門卡進入管制區,總會和眼前的住民問好,沿著ㄇ字型廊道和用餐區走一輪,用意是巡視也讓住民找得到我。若時間允許,我會和個別的住民輪番坐下來互動,寧人與我如此相識。

前幾個月我沒注意到他,他就和那些情緒、行為、精神症狀皆穩定,平日的配合度、適應度都可的住民那樣,默默無聲地消失於近百人的集體作息裡,成為無人看見的透明存在。前幾次和他的談話都十分簡短,他總是有精神又帶笑的語氣告訴我:「一切都好!沒問題!」

後來我們的閒談漸漸拉長了,我才留意到他的許多不凡之處。統派的他喜愛穿得滿身紅,胸口戴條彌勒佛或某次從冷氣機底下撿來的舊錢幣,自己綁條繩索做成項鍊,頂上則全年配戴請我找來的、表達政治立場的國民黨帽子,搭配他的倔強氣質,構成一種「獨行俠」的個人美學風格。

破碎的、說個不停的記憶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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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床為桌,寧人書寫著自傳。(攝影/彭聲傑)
以床為桌,寧人書寫著自傳。(攝影/彭聲傑)

我記不得是從哪一次開始他告訴我生平故事的?又從哪一次開始,他談起了自己的政治事件?我只記得他一直說一直說⋯⋯說個不停,我真的難以跟上。雖然長期的會談訓練,讓我可以每隔一段長時間,有技巧地在他的沒有縫隙的語言城牆中,予以暫停、打斷或有事離席,或摘要、提問,或詢問感覺如何?

可能因為我是他兩度入住玉里醫院超過15年來,第一個想多聽他談話的人吧!(不論是員工或住民)他開始會從大塊的政治評論,講到一些自己的生平故事、遊民史、工作史,有時夾雜些對住民、員工的私下議論。他的語調總是精神奕奕,語速有時亢奮無法打斷,語言清晰有理(有時也不饒人了!),記憶細節的功夫簡直手路菜,一個工法也不能省略的一刀一刀切講過來。

對我而言,這麼多不同主題的片段細節描述,就像是張巨大但我從未看過最終圖像便開始進行的上萬塊拼圖。每次我都只拿到破碎的幾小塊拼圖,頂多有個模糊的關鍵字的記憶,他就又談論到另一件我所陌生的小圖像去了。有好長一段時間,當我在聽寧人講述他的個人與大歷史的碰撞故事時,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是!我是有白色恐怖經歷的人」
2019~2020那兩年,也是我在進行院史研究
彭聲傑、梁仲昇(2020)。《玉里養護所時期的前精神醫療圖像──醫療人類學的歷史/空間考察與現代反思》目前僅完成院內結案,完整報告仍在書寫中。
,跟反覆去上促轉會舉辦的「政治暴力創傷知情」培訓課程。記得我到玉里醫院的第一年,不時會聽到許多民間傳聞,像是「你們這裡有關政治犯、早期的環境很髒亂、時不時就會打罵病人、像監獄的管理」等等;於是當寧人提到,有次他酒後開講「反政府言論」,被判刑入看守所服監,並於某次燙衣服的勞役時,感覺耳朵很吵開始聽到不在現場的人的聲音(幻聽)時,我好驚訝!

過往不知真假的空中傳聞,此刻就真真實實坐著一個人在我的面前。他講得若無其事,重點全放在澄清為何長官會搞個「擅離職守罪」來治他的前後脈絡。但我想要先確認他的身分:「所以你是有白色恐怖經驗的人?」「是!我是有白色恐怖經歷的人,」寧人回答我。

這時距離我們認識可能都超過一年了,我才知道他「疑似」有白色恐怖的經歷。說是「疑似」,是因為過去15年來,與他接觸過的專業人員如此多,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可能」是白色恐怖的受難者;我還特別去翻閱各科室的病歷,卻沒看見相關記載,同事們也不甚了解。

2020年8月,我藉著準備我主報的「全院個案討論會」,在與寧人和醫療團隊討論後選他做為報告主角,題目為「慢性精神疾患遊民的機構生命史」。當中我提問:「他的認知功能和記憶功能如何?」、「他近期是否有精神症狀?」、「他的病史及生命史是什麼?」、「他怎麼看待自己的一生?」、「我們如何看待他的遊民且疑似是政治受難者暨精神病人的一生?我們相關從業人員的省思與回應是什麼?」

於是,2020年的8月11日到8月24日之間,我可以如出公差般,有6次的機會好好坐下來,每次半小時到一小時,有組織的提問、聆聽他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準備期間,我最大的困難是沒有客觀資料可以證實或否認他的白恐身分,我只能聽他講著病歷都沒記載的種種,而他的診斷是「思覺失調症」,我們都知道幻聽外,妄想也是一種精神症狀的展現;那我(們)該或不該相信他?

終於「核實」寧人的白恐受難者身分
就在我與寧人相遇的時間點前後,相繼有社團法人台灣共生青年協會
2019的年底,樂哲麟醫師主任邀請我一起參加台灣大學歷史學研究所博士生李思儀等人對他的訪談,關於「白色恐怖時期相關史蹟點調查案」的研究,我才在2020年底,透過李思儀提供的國家檔案資料「核實」了寧人的受難者身分。
以及東吳大學人權所研究生
碩士生吳佩儒邀請寧人參加她的「看不見的白色恐怖」碩士論文訪談研究。
等年輕人,想深入研究像玉里養護所比較處於灰色地帶的機構(註)
引自與李思儀於2020/1/12的信件溝通。
,從檔案、訪談及拍攝紀錄片的過程,逐漸一點一滴建構出他在戒嚴時期底下,反政府言論與精神疾病交纏的生命故事。
籍貫江西省餘江縣的寧人,1946年3月8日出生於湖北省朱家鎮,叔公
父親的堂叔
為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家族多為軍人;同年10月25日,爸爸寧忠源
桂西師範學院畢業,原為軍人,後經營永大砂石行,並在台北維新補習班擔任教務組長。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和舅公陳松堅
228時時任台北市警察局局長,後來曾被捲入台灣共和國警務署的署長席位,還被說對台灣人好,差點要被蔣介石予以槍斃,後由身為海軍總司令的叔公桂永清擔保才僅撤職查辦,逃過一死。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赴台接收台灣,媽媽寧孫劍青(家管)則帶著襁褓中的寧人抵達台灣的左營海軍基地,入住「崇實新村」;後來兩個弟弟寧名、寧心跟一名妹妹寧一接續出生。
1955年,因老蔣懷疑桂永清與共諜有染,便軟禁他全家並影響所有的家族成員。叔叔寧祖銘決定偷渡大陸,遭到逮捕,一直關押綠島於1975年病逝。從小接連目睹家人因政治問題失勢的寧人說(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我全家都是國民黨的,我弟弟妹妹他們從來沒有說要反叛,就只有我本人,因為我受到的影響太大了。⋯⋯我們第三代、第四代就這樣因為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受影響,尤其是在政治方面,像是我們不能再直接跟老蔣反,要生存下去就是要在讀書、教育各方面比老蔣和蔣派還要反共,我們一批批就這樣子,那時候沒話講,我從小就受了很多影響。」
讀軍校時被判刑「擅離職守罪」和「竊盜罪」
求學階段,寧人共讀了4間軍校
第一間海軍子弟小學(1958年畢業);第二間海官士官學校「通信電子科」(1965年畢業),後至陽字號東海號艦擔任下士報務委員6個月;第三間陸軍官校專修班第14期(1966年畢業),後至陸軍步兵學校初級班就讀6個月。1967年他被分配到花蓮縣光復鄉51師152團擔任排長。1967年5月,21歲時移防馬祖南竿山隴牛角嶺營區。第四間是淡水情報學校的人文情報專科班第一期結業,後返回馬祖南竿山隴牛角嶺營區。
,24歲時隨部隊從馬祖回台,他一心想與(透過筆友認識)未婚妻談婚事,跟連長請假
當時寧人被叔公、叔叔的案件牽連,加上沒有入國民黨,上級認為他不夠忠貞,原該兩年才能完訓的人文情報專班,僅六個月就把他退下來,再將他移防台中大甲鐵怗山的山頂風景區;其時他組織了一個「方平筆友會」,曾有四個女生來看他,他還跟二班班長借了台Canon相機,出遊返隊後,他因要向未婚妻的家長提親,加上家裡的永大砂石行出了問題,他欲向連長請假;但連長說現在很忙,要他延後一個月再走,他說不能拖還是走了,就被說是沒有請假擅離職守。
,好不容易與對方家屬談妥,「無事一身輕」地回到下榻旅社
他一返家便跟母親要了兩千多塊,先去台中水湳看他的退休同事輔導長。過程喝了些高粱迷迷糊糊的,醒來時發現身邊有張朋友的身分證,以為是留給他的就帶走。後來他到桃園,白天找未婚妻的家人談婚事,晚上留在旅社喝酒。錢不夠就把手邊的Canon拿去當;後來未婚妻的母親同意成親了,但中尉的他尚未滿25歲於法還不能結婚,加上他的家人都不支持,這門婚事就沒了。
,喝了罐冰啤酒後開始飆罵:「反攻無望,中共的武力是全世界最強的,連美國都怕,你如何反攻?國父創三民主義沒有限制共產黨的存在,因為國父寫的三民主義,就是國共共存。(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後來他的這些「酒後發言」被「打小報告」到桃園憲兵隊去。大約第五天,來了一個憲兵,見他就上手銬問你是不是在逃亡?
最終他因「擅離職守罪」判1年6個月、「竊盜罪
酒後取走他人身分證件
」判1年,合併執行2年4個月,以服勞動役執行,被派到彰化縣西鄉和員林鎮,以及雲林莿桐鄉跟南庄鄉作苦工「打咾咕石(他自述去玩石頭)」,期間養成了喝酒和如遊民般隨地躺睡的習慣。當時他的母親曾去看他一次,並告知家裡的「永大砂石廠」倒閉了;最後因為1971年初遇到大赦減刑
1971年適逢屆滿中華民國建國60年,加上監獄人滿為患,蔣介石裁示大赦,什麼人都可釋放,唯一要求排除貪汙犯。
,他僅做了3個月的勞役即被父親領回家。

回家後,因為家道中落,他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就到國防部新增的一個局「戰地政務局」參加支薪的第一期的政務官訓練班3個月,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打小報告」。後續他開始打零工,曾在桃園三鶯工業區跟高雄加工處做,有次因為沒錢付房租跟缺回家的錢,就把同事放在抽屜的1,000元拿走;1973年5月被判「竊盜罪」處拘役50天,入新竹少年監獄執行。

酒後罵政府,首次被送進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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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人展示自己的自傳手稿。(攝影/彭聲傑)
寧人展示自己的自傳手稿。(攝影/彭聲傑)
出獄後27歲至33歲的寧人有7年的時間(1973至1979),主要於餐飲界服務。他自述前後做了差不多150間店(註)
一開始從台北市的來來豆漿、四海豆漿、永和豆漿大王跟出名的甜心豆漿開始。「那時候蔣經國和他的侍衛軍離店面比較近,所以只要經過都會下車去喝一喝、吃一吃,那他們都會有他們的安全人員,那時我還公然罵他,就會發生這種狀況。」
接著他曾在台中的三六九餃子館當老闆(又窮又苦),也曾在行政院和立法院的餐廳騎三輪車送菜;他曾跟退休的少將等股東合作開餐廳,在「桂福樓川菜」共有八位股東,當中廚房的採購的太太是第一個跟老蔣自首的女共諜,他卻跟她合作得很好,所以大家都說寧人這個人就是跟殺父之仇都可以合得來。
他還在希爾頓大飯店的二樓吧檯做過助理調酒師,因為有補習過英文、日語,所以給外國人點菜都不是問題。他說:「餐飲界這一行主要就是招牌菜的菜名,每個餐廳都有它的招牌菜,要靠這個才能生存下去。不管怎麼樣,我在這一個圈子真的混得臭名滿天下,大家都認識我。」
,每次一喝酒就變得膽大包天,開始在台北火車站的後站太原路派出所附近發牢騷、罵政府。「我每天都在發,不騷不行啊,而且還大鬧派出所,連女警都出來。(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後出所打電話去養和精神病院,讓他兩度(1980年2月的除夕跟同年8月)被送進去,診斷為「酒精精神病」。
那是他首度住進精神病院,除了看不到醫生護士,只有一位沒執照的男看護外,很多東西都要靠紅包才能打通關。他自認沒有精神病,但若不吃藥就會被棒球棒打,只好吃了;另外也不能洗澡,沒有睡覺的地方,棉被跟日用品都沒發,一天到晚還被打小報告並被電療6次。「那時我第一次從養和出來後我很火大,我想說還有這種的喔,所以在外面沒事我就進行『秋風掃落葉行動』,每天演講。(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再次酒後罵政府,被判處4年有期徒刑

1980年12月9日他第二次離開養和精神病院,被送入台北市遊民收容所,直到12月25日出所。隔年的1月13日,他在等待朋友下班以詢問工作機會的空檔,於台北市的永奇自助餐午餐,酒後公然發表「反攻無望」、「三民主義就是共產主義」、「老蔣政府是流亡政府」、「中國共產黨萬歲」等言論,經檢舉被台北市政府的警察局逮捕。

1981年4月11日,警備總司令部以《懲治叛亂條例》第7條「以演說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判處35歲的寧人有期徒刑4年,在景美看守所代監執行。他說開始走政治路線
指1980年2月除夕與同年8月,首次酒後罵政府,後被送進「養和精神病院」。
的時候,他就決定不跟任何人來往,連親朋好友都一刀兩斷,這樣就不會牽扯到其他人。他在景美看守所也不跟其他難友往來,總是獨來獨往,連後半生到良仁醫院的18年也都這樣。
在景美看守所出現幻聽與「蔣瀨頭事件」
在景美看守所的第一年年底(1981年12月),他在燙衣服勞務時,聽到有人在他的耳朵講話(幻聽),使他熨斗的溫度不能調節把衣服燙糊了。他「聽到有人講話,說什麼日月黃、日月紅一大堆的,還槍斃什麼的。(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後來他被停止工作,送到3號獨居房。他說:「我確實是有病,耳朵吵得要死,有人一直跟我講話,我就火大,門也踢,窗子也打,在半夜兩、三點,晚上也鬧,吵得大家睡不著,大家一定知道這個一定有毛病,那時他們還不知道是什麼病。(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接著就發生了他說的「蔣癩頭
寧人早年曾到淡水情報學校(現為忠莊營區)受「人文情報」訓練,後被派到東南亞進行實務演練,他表示當時很多開在泰國、馬來西亞的餐廳,都是海軍情報單位在海外搜集情報的地點。
他曾在馬來西亞檳城的一個餐廳為情報單位做事,華僑就問他你是從「毛主席」那邊來的?還是台灣的「蔣癩頭」那邊來的?此詞源出於此。
事件」。他在3號的獨居房,用原子筆在白牆上畫了整面的壁報,他寫「槍斃蔣匪經國集團」、「炸掉蔣癩頭(介石)慈湖」,還寫一個鬼跟「硬玻璃水晶棺材」、「槍斃謝匪東閔(副總統)」、「槍斃孫運璿(行政院長)」。(註)
以下說詞引自110年度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影像紀錄專輯《寧人》。
「哇打的好慘,我現在永遠不會忘記。我寫完了差不多一個禮拜,一個禮拜以後,那個戒護組長,他看了把我拖出來打一頓,腳鐐手銬,這兩個手銬這樣子,腳鐐手銬,先打耳朵,一百多個啪,打了一、兩顆牙齒掉了,還有那個不會搖動的牙齒也搖動了,唉呦我就說,都打爛了,打爛以後,他那個白色油漆不是塗掉嗎,他那個油漆給我塗臉了,傷口鹽巴,傷口上撒鹽巴那麼痛,那結果又怎麼,我這樣子,背後靠的,頭是臥著,不是仰的這樣子,他們在我背後上面怎麼樣,跳舞脊椎骨,踩我頭,我是終生不會忘記。」
絕食抗議,送往玉里養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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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里醫院萬寧院區的寧人。(攝影/彭聲傑)
在玉里醫院萬寧院區的寧人。(攝影/彭聲傑)

接著他被送到保安處。為了抗議自己被打得很慘,他在此絕食差不多20多天,後續被送到陸軍總醫院精神科跟公館的陸軍829,但他還是絕食,就被強制施打營養針、灌食跟插管,後來還是沒辦法後,他被送到三軍總醫院的精神科,經由市立療養院、台北市仁愛醫院、和平醫院跟台大醫院的精神科醫師聯合會診,最後三軍總醫院的診斷書寫他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寧人記憶中,診斷書是這樣寫的:絕食、有聽幻覺,對政府和首長藐視、汙辱、出言不遜;為人冷漠無情、自大狂;不喜歡與人交談、不理人、沉默寡言還蓬頭大睡。「不過,他們開的藥有效,後來吃藥就沒有幻聽,病好了,我主動拔下來,開始進食。(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寧人說。
出院後,1982年2月15日36歲的寧人被轉往「玉里養護所」。他追憶,「我剛好中午用餐,養護所所長來看我,他說寧人你住在這裡要乖一點,否則要吃苦頭。(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他想怎麼一來就給我下馬威?但不久幻聽又出現了,他那時候會割腕自殺,就是因為「受不了,太吵了,一直吵,所以氣不過,每天情緒一直處在巔峰狀態,我就覺得很火大,結果就亂講話、一直罵,愈罵愈慘。(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他們問我為什麼(割腕)?太吵(幻聽),藥不對症,藥又不對症,我沒辦法了 受不了了,我就割,愈割愈慘為什麼,那個時候我的護理長,她說電療就會電好,哎喲我真是以為是,結果我聽她話好慘,20天電10次,兩天電一次,你想電療一次完腦袋怎樣,你的記憶力就完了,要6個月慢慢地恢復才會有記憶。(註)
引自110年度政治受難者口述歷史影像紀錄專輯《寧人》。
刑滿後得到「綠島感訓開釋證明」

在玉里養護所將滿3年的1985年1月12日,寧人刑滿開釋。綠島派人到玉里養護所給他辦理出院,給他一張「綠島感訓開釋證明」,並要求他簽署一張誓言書,表示往後不會再從事危害國家的活動,會忠誠接受政府的領導。隔天下午他就回到台北,第一站去台北警察局的保防科報到,自此過著打零工的無家者生活。

他說:「出院之後就沒有再吃藥了,雖然還是有幻覺。我出去後到台北,我媽、我家在哪我都不知道,還有我舅公當和尚的佛堂,都想不起來,因為電療都忘記了。那時如果能記住,說真的,但也很慘,我會把他們拖下水,還好我不知道,我自己處理。(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期間,他曾在中華商場被不明人士打傷腿。當年的3月19日,他為了治腿回到高雄左營。
在高雄市遊民收容所內3次絕食,後安置於良仁醫院

4月10日、4月13日,他先後於高雄市小港區臨海工業區管理中心,跟高雄市政府十九路的公共汽車上,於酒後發表政治宣傳:「毛主席萬歲」、「中共武力是世界最強的」、「只有中共統一台灣,台灣問題才能解決」、「台灣在蔣經國統治下沒有前途」、「只有趙紫陽才能統一台灣」等語,經檢舉後被高雄市政府警察局逮捕,關押至壽山看守所。後因為他有精神分裂症的證明書,就判他精神病還沒痊癒,為精神喪失之人,無罪。

寧人說:「我不怕被抓坐牢,我坐牢坐慣了,我在社會上很苦,坐牢可以約束我,我想我最後還是進去吃牢飯,不然天天喝酒也不行,但我喝了情緒會比較穩定一點。(註)
引自吳佩儒(2021)。〈看不見的『奧許維茲』:再現身心障礙者與人權博物館。〉東吳大學人權所碩士論文。
」3天後,他被送至高雄市遊民收容所。不久他的證件、判決書跟各種資料全被偷了,高雄市遊民收容所就給他換了一張遊民身分證,自此他變成55年5月5日出生的人,證件上年輕了20歲。
這裡他再度絕食了3次
第一次是拒絕所長買的小月餅,結果被打了一頓。受訪時寧人說這牽涉到他在景美看守所時,同樣是中秋節,孫運璿當行政院長時會犒賞他們兩個蘇式月餅,他拿到後就把有簽紅字的孫運璿的名片撕掉,並把月餅踢出去;故所長買小月餅跟拒食就打他,他的解讀是這打手大概是警察學校出來的,最主要就是要對付他,可能就是要報復這件事。
他開始只喝水,食物都不碰,23天後他們緊張了,所長唐湘平就帶了5個警察向他賠罪,說你再繼續下去,就要插管;然後給了他一條長壽菸、克寧奶粉兩磅的一罐,還有慰問金兩千塊跟高級麝香的山藥。寧人想他們要記過了,也覺得有總比沒有好,就不絕食了。第二次他為了蛀蟲的筷子事件絕食15天,第三次他因為批評蔣派太鴨霸了,蔣經國沒什麼前途被痛打;後續他被送入凱旋醫院精神科跟靜心精神病院,9個月電療9次,最後在1990年的7月25日,經高雄市政府社會局委託台北市政府安排送至良仁醫院安置,此時的寧人44歲。
。10年後的2000年4月29日,54歲的寧人趁外出至大同醫院看診時逃脫,他立刻坐計程車到左營眷村跟認識的人借了3,000多塊,輾轉來到玉里。5月1日到9月12日,他就住在玉里火車站4個多月,晚上睡在附近公園的大理石椅上,餓了就撿小吃店的垃圾吃,菸癮來了就撿菸頭抽,還打過垃圾工的零工,也曾在友人的介紹下去三重短暫打工,後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好了,才到鐵路派出所找所長,透過警政系統讓他重回良仁醫院。2007年12月25日,因為良仁醫院停業,高雄市政府轉介寧人至玉里醫院長期收治,他曾住過新興院區和萬寧院區約各7年,目前居住於新興院區。
親筆撰寫回憶錄《從一而終:政治上要做老頑童,不做老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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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人平日溫習記憶的模樣。(攝影/彭聲傑)
寧人平日溫習記憶的模樣。(攝影/彭聲傑)

寧人說他至今的每天不同時段,都會獨自溫習不同的記憶功課,像是中國近代史、自己的生命史跟近期的看診和日常生活等記憶,所以才能記得這麼清楚。過往在良仁醫院,他曾發生病友給他按摩,導致橈骨骨折加上開刀沒開好,以致很長時間都無法寫字。2022年2月,他開始提筆撰寫自己的回憶錄《從一而終:政治上要做老頑童,不做老頑固》,目前已經把完成的手稿交給筆者,希望往後能有出版的機會。

77歲的寧人說他不想出去了,一來他的健康雖然還不錯,但畢竟老了有慢性病,再者玉里醫院有這麼多醫護人員在照顧他又是免費的,他就不想出院了。他說:

「這4、50年來,也沒有一個人知道我住在精神病院,那麼我有個希望是什麼,這麼多的前車之鑑,別再重蹈覆轍,不管你台灣哪個黨執政,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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