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東京奧運

評論【奧運與政治】

林佳和/「黑權與驚恐」下的墨西哥奧運,閉幕38年後才真正結束
美國選手海因斯(Jim Hines)在1968年墨西哥奧運,成為第一位在100公尺比賽跑進10秒內的人。(攝影/AFP/E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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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墨西哥奧運經常被記憶為「黑權與驚恐」下的奧運,當年的墨西哥市,留給世人光亮與黑暗並陳的影像。

1968年,那個國際上不安的年代,南非種族隔離、美國越戰泥淖與反戰、黑人民權運動紛擾、蘇聯坦克開進捷克斯洛伐克、歐洲各國工運學運時興,歷史上,可能是唯一次,奧運前夕不是洋溢著歡愉熱情,而是狂亂與暴動的舉辦國度。在奧運開幕前,如同歐美,墨西哥市的學生激烈抗議示威,要求法治國家的實踐,反對革命制度黨(Partido Revolucionario Institucional, PRI)一黨獨大的威權統治。

運動上的開發援助?首在拉丁美洲辦奧運,開幕前10天卻爆發屠殺

10月2日,奧運開幕前10日,在墨西哥市著名的三種文化廣場(Plaza de las tres culturas)──這處反映著墨西哥歷史的三個時期:前哥倫布、西班牙殖民地、獨立後的象徵之地,上萬名抗議學生被軍人包圍,以坦克、刺刀與機關槍掃射攻擊,逾300人死亡,超過700人受傷,不計可數之示威者在之後遭逮捕、刑求、凌辱致死。這個直到2019年方由墨西哥政府正式道歉認錯之事件──所謂「特拉特洛爾科屠殺事件」(Tlatelolco massacre),絲毫沒有動搖國際奧會。

墨西哥奧運,在國際奧會主席布蘭德治(Avery Brundage)──這位被非裔美國籍運動員怒稱為「艾佛力奴隸制」(Avery Slavery)的命令下,毫不動搖地如期舉行。

話說從頭,1963年在德國的溫泉勝地巴登巴登(Baden-Baden),國際奧會要決定5年後的奧運主辦國。雖然最被看好的是美國的底特律,但法國里昂與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也不遑多讓,最後卻在第一輪投票中,墨西哥市明顯脫穎而出。究竟原因為何?眾說紛紜,有人說該輪到西班牙語系國家了,有人說地緣政治的目光移轉到拉丁美洲,有人則言道該給可惡的法國人一點教訓。

一般咸認,墨西哥作為開發中國家,在冷戰中無足輕重,如選擇它,將有助於奧林匹克運動在第三世界的推展,國際奧會必須明示:奧運並非專屬北半球的富裕國家。原本阿根廷首都比較受到青睞,無奈一年前發生軍事政變,淪入軍事獨裁,通貨膨脹又嚇人;相對地,被稱頌為經濟奇蹟的墨西哥,顯然合適得多。雖有人指摘該國貧富差距懸殊、社會不公極其嚴重,但籌委會當局堅決否認:在革命制度黨40年的執政下,這是一個聰慧的人民政府,所有社會階級均和諧地、共同為經濟成長而奮鬥。

多數媒體則把「奧運在墨西哥市」,稱之為「運動上的開發援助」:墨西哥實在不是運動大國,只有足球與拳擊受到民眾歡迎。不論如何,準備工作上路,1967年始,墨西哥市特定地區、特別是場館與外國觀光客偏好之周遭,禁止買賣土地。當局印製超過20萬份小冊子,教導國人如何當個好的東道主,笑臉迎接外國貴賓;700個廣播節目、150個電視節目不停地宣傳,有些節目的主題甚為有趣:為了奧運,墨西哥人要開始養成準時的習慣。

種族和平共存下的難題:該拿蘇聯與南非怎麼辦?

由於蘇聯血腥壓制捷克的「布拉格之春」,許多西方國家希望能排除蘇聯參賽,最終功虧一簣,但主辦當局還是小心應付,捷克代表團務必跟蘇聯、東德分隔,在不同地方用餐;更難堪地,只要有蘇聯與東德運動員出賽,現場總是噓聲大作,這在體操場上更是明顯。許多新興獨立的非洲國家參加奧運,麻煩的是該拿南非怎麼辦?奧林匹克不是喜歡強調所有種族和平共存嗎?

1959世界桌球錦標賽在西德多特蒙德(Dortmund)舉行,南非禁止黑人運動員前往參賽;1961年,南非內政部長宣布:白人與黑人將各自舉辦自己的運動賽事,「免得有種族混雜之生死之爭。」1964年東京奧運,南非未參加,墨西哥總統奧達茲(Gustavo Díaz Ordaz)承諾籌委會,將不邀請南非過來,「我們應與第三世界站在同一邊。」

諷刺的是,強調和平與愛,墨西哥奧運的東道主卻自己破壞殆盡。在奧運場上鳴槍致敬、和平鴿飛翔與五彩氣球升天之際,前述的「特拉特洛爾科屠殺事件」餘波蕩漾,墨西哥市到處荷槍實彈的警察與士兵,甚至場館與觀眾席也不例外。

選手村、交通與高海拔,紀錄與暴力同時迸發

選手村顯然更是一場災難,有些住房是由16人共同入住,有些人甚至要睡在走廊,許多設施都是無用故障的。非洲選手抱怨,這裡的住宿跟他們家鄉的軍營差不多;波蘭與幾內亞運動員之間,因為後者的音樂擾人,甚至引起激烈衝突。但更糟糕的是交通,在多數時間,車陣都是停滯不動的。連續5年的世界蝶式紀錄保持人、阿根廷泳將尼可拉歐(Luis Nicolao),因為嚴重的塞車,到不了準決賽的游泳館。政府與舉辦場館的電腦經常當機,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奧運奇景。

創紀錄的7,000名運動員參加墨西哥奧運,令人意外地,海拔2,250公尺高的地形,沒出現很多人所擔憂的狀況,反而造成競技的利多:

  • 美國選手海因斯(Jim Hines),第一位在100公尺項目跑進10秒內的人類;
  • 跳遠項目共有5人超越自己最佳成績;
  • 美國跳遠運動員貝蒙(Bob Beamon),8.9公尺的驚天一跳,創下舉世皆知的貝蒙障礙(Beamonesque)。

此外,來自肯亞、衣索比亞的「非洲閃電」主宰長跑;「暴力的水球決賽」,贏得金牌的南斯拉夫,水下的暴力攻擊同樣在行、泳池嗜血。在足球決賽,裁判共拿出4張紅牌,3張送給落敗的保加利亞、另1張則給金牌的匈牙利。

暴力,竟成為墨西哥奧運揮之不去的烙印,雖然主辦當局一直不承認,不斷強調這是個「充滿兄弟之情的奧運」、「最深刻的相互理解」、「彼此毫不保留地接受」。

頒獎台上著名的「黑手套」,38年後才遭平反的種族歧視
1968年奧運200公尺頒獎時,金牌得主史密斯(Tommie Smith,中)和銅牌得主卡洛斯(John Carlos,右)在領獎台上舉起拳頭。來自澳大利亞的銀牌得主諾曼(左)也佩戴著與史密斯和卡洛斯相同的奧運人權組織(OPHR)徽章。
1968年奧運200公尺頒獎時,金牌得主史密斯(Tommie Smith,中)和銅牌得主卡洛斯(John Carlos,右)在領獎台上舉起拳頭。來自澳大利亞的銀牌得主諾曼(左)也佩戴著與史密斯和卡洛斯相同的奧運人權組織(OPHR)徽章。

抗議國內種族歧視的美國黑人運動員,成為本屆永難令人忘懷的場面。

史密斯(Tommie Smith)是美國聖荷西州立大學的學生,以19秒83創世界紀錄的成績贏得200公尺金牌,他的好友卡洛斯(John Carlos)則為銅牌得主,兩人在頒獎台上,沒穿鞋子,只有黑襪。在星條旗之歌奏起時,兩人高舉戴著黑色手套的手臂,一個著名的黑豹黨(Black Panther)
存在於1966至1982年,由非裔美國人組成的黑人民族主義和社會主義政黨,他們主張黑人有積極的正當防衛權利,所以可以合理使用武力。
符號;而銀牌得主、澳洲的諾曼(Peter Norman),義氣相挺地表達支持。

《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評論道,兩位美國運動員做的是「類似希特勒萬歲之行禮」;《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則說,這是個傷害所有美國同胞的惡行。雖然有其他美國代表團員支持,例如來自哈佛大學的白人運動員,但同為黑人的同胞喬治・福爾曼(George Foreman),爾後1973年揚名全球的世界重量級拳王,則大罵兩人:「這實在是小孩鬧脾氣,不知今夕何夕。」福爾曼在勇奪金牌的奧運擂台上,還拿著小小星條旗揮舞著,面對自己的蘇聯對手,互別苗頭意味鮮明。

國際奧會主宰者怒了,在記者會上,布蘭德治要求美國代表團必須立刻除名,兩人也立即遭遣返歸國。令人難堪的是主席的用語,在各國記者面前,他說的是:「我們絕不容忍一些黑鬼(Nigger),對美國國旗做出如此醜陋的汙辱與抗議。」

20年後,史密斯接受訪問,提到在墨西哥奧運會之後,他找不到工作,四處被排擠,家裡收到牛糞、蛇與威脅要殺全家的信,他的哥哥被美式足球隊開除,房子被擲汽油彈。事實上,史密斯與卡洛斯,兩位都不屬於黑豹的暴力團分子,相對地,他們都是馬丁路德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的擁護者,主張和平運動、尊重人權。他們在頒獎台上的舉措,反而突顯奧林匹克主義的根本精神,所謂人皆生而平等,但以涉及政治為名而被逐出、剝奪獎牌,令人遺憾。

多年之後,美國奧會才肯定兩人的義舉,也支持其行動。2004年,在兩人曾就讀的聖荷西州立大學,塑立兩位堅毅運動員的雕像,永誌不忘。同場聲援的澳洲人諾曼,回國後也迭遭冷眼,1972年慕尼黑奧運,明明達標,澳洲田協就是視而不見,不將之列入代表隊,使其運動生涯提前告終。

2000年於澳洲舉辦的雪梨奧運,籌委會邀請所有本國的奧運獎牌得主團聚,彰顯澳洲的奧運傳統與傳承,獨缺斯人身影,雖然當時他還是20秒06的全國200公尺紀錄保持人。2006年,諾曼死於心臟病,史密斯與卡洛斯兩人親赴澳洲參加告別式。2年後,派拉蒙電影公司出品一部紀錄片:《致敬》(Salute),敬獻給這位墨西哥奧運200公尺的銀牌得主,畫面上用大寫字幕寫著:他跑得第二快,他成為20世紀最有力之形象的一部分。

墨西哥奧運,在它閉幕的38年後,2006年,才算真正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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