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權與死亡權的相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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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慶樺/反骨神學家談安樂死:活著與死去都應有幸福的權利
(攝影/AFP PHOTO/Joel Sa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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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地死去?

我想談談一位基督徒如何面對「安樂死」。

很多人無法接受安樂死,尤其對很多基督徒來說,生命是上帝的贈禮,提前自行結束生命,是拒絕上帝,安樂死因而是個無法接受的選項,甚至,在神的面前,這是有罪的。然而當代我們活得愈來愈久,愈來愈多人面對飽受折磨的痛苦餘生,希盼一死而不可得,當代社會不能再避開關於安樂死的辯論,神學也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當人類為了活著必須忍受無窮痛苦的時候,或甚至必須喪失人性尊嚴的時候,是否無論如何,結束生命都不能是個選項?

那樣勉強、卑微、痛苦而毫無尊嚴地活著,也是上帝的旨意嗎?

當代醫學技術的進步,使得人類生命能夠倚賴更新的醫術、科技及儀器不斷延續。但是,生命長度的延長並不代表生命質量的提高,愈來愈多人在全身插管、身體不能自主、不能言語、甚至失去意識的情形下仍然必須「被迫」存活著,愈來愈多人認為「存活」在這種情形下完全只是一種負擔,因此希望爭取拋開這種負擔的自由,希望享有「自然死亡」的權利,或甚至安樂死或「主動的死亡協助
aktive Sterbehilfe,透過他人如醫師給予致死物質,以造成死亡。
」。
目前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等國家已允許安樂死,德國限於其歷史及宗教因素,前幾年才通過只能在嚴格前提下允許「被動的死亡協助
passive Sterbehilfe,在生命將結束、無法治療且患者遭受極大痛苦時,提前終止延長生命的醫療措施。
」,可是尋求主動死亡協助的需求實在太多,很多德國人加入了瑞士的協助死亡組織,甚至造成「死亡旅遊」(Sterbetourismus)現象──求死的人們移動到法律允許的國家,以求在尊嚴中擺脫痛苦離開人世。

在這個複雜的問題上,來自倫理學、法學、社會學等的討論甚多,漢斯.昆(Hans Küng)於2014年出版《幸福地死去?》(Glücklich sterben?)中,收錄他2013年85歲時與德國記者安娜.維爾(Anne Will)針對安樂死問題的對話錄,以及他在此立場上的各篇講話、文章,從神學的角度正面回應了這個問題,值得細讀。

蘇爾賽的反骨教宗

昆是當代最知名的瑞士神學家,甚至可說是目前全世界最重要的基督教神學家。他於1928年出生於瑞士小鎮蘇爾賽(Sursee),鎮民絕大部分都是天主教徒,昆也很自然地接受了這種信仰,並且很早便決定從事神職。高中畢業後,昆去了羅馬宗座額我略大學讀哲學與神學;成為天主教神父後,撰寫了博士論文《稱義:卡爾巴特之學說及一種天主教的思索》(Rechtfertigung. Die Lehre Karl Barths und eine katholische Besinnung)。巴特是同來自瑞士的新教大神學家,昆從天主教角度與巴特對話,這本論文已經可以見到他後來推動不同宗教理念之間的交流共存與互相理解精神,其研究也獲得巴特本人肯定。

在取得神學博士學位後,他走入學術界,1960年接下杜賓根大學神學教席。在他推薦下,後來成為本篤十六世教宗的拉欽格(Joseph Aloisius Ratzinger)於1966年也到杜賓根任教。昆把杜賓根打造為當代的德國天主教神學重鎮,然而,他卻因為批判教廷的「教宗無誤
教宗無誤論是天主教天主教會的教條宗教教義,正式始於1870年。
此教義嚴格的規範教宗在什麼情況下的言論才可算絕對無錯誤。總括來說,所謂教宗無謬誤,並不是指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絕對正確,而是他代表教會所宣告關於信仰和道德的訓令,才列入無誤的範圍。
」(Infallibilitas/Unfehlbarkeit)原則,而被若望・保祿二世剝奪授予培訓神職人員的教授資格(Missio canonica)(想了解更多可見:〈惹惱教宗卻備受尊敬的批判者──悼德國樞機主教雷曼〉一文)。

當時他心灰意冷,原想離開歐洲到美國教書,後來還是無法斷然離開杜賓根,仍在杜賓根大學工作,直到1996年退休。

這位不為教廷所喜的教授,因其強悍的批判立場及神學深度,在德語區的信眾間有極大影響力,被媒體稱為「蘇爾賽的反骨教宗」(Gegenpapst von Sursee)。他從哲學中求取資源來理解神學,拒絕獨斷立場,企圖讓神學也能解答當代棘手的倫理學問題,而關於安樂死問題,他的立場也同樣不為(多數)基督教徒認同。

《幸福地死去?》中想回答的問題是:對於死亡,是不是也與對於生存一樣,我們得有自決權(即使從基督教徒的觀點來看)?他的答案:是的,我們應當享有「幸福死亡」的權利。

「一個帶來痛苦的禮物可以被退還」

「自殺」這個字在德文裡有好幾種說法,除了來自外文的Suizid,德文本身的Selbstmord、Selbsttötung之外,也有一種婉轉的說法:「自由死」(Freitod,或者說,自由選擇的死亡)。「自由死」的概念正道出了昆對於人性尊嚴、自主及死亡之關係的理解。他認為,當今的基督徒總是反對自殺,但是,歷史上並非所有的基督徒都否定這種「自由死」,神學信仰中確實存在著一種態度,認為死亡並非一種終點,而「幸福死去」代表著我們在死亡後得到幸福,而非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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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慶樺、神學家、安樂死、AFP PHOTO
當代最知名、或可說最重要的基督教神學家漢斯.昆(Hans Küng)。(攝影/AFP PHOTO/Joel Saget)

昆舉例說,在基督徒受到迫害的時期,基督徒們被視為異教徒而被折磨,便視自主選擇死亡為結束痛苦的方式,以免因為刑求而出賣教會同伴。直到奧古斯丁後,自殺才被視為一種對生命的謀殺,並主張生命是上帝賜予人類的「禮物」,不應被毀棄。

然而如果這份禮物最後給我們的是痛苦,為什麼不能拒絕?當你的病,已經改變了你的人格(Persönichkeit),使你成為不同的人時,那還是同一個上帝之贈禮嗎?他主張,一個帶來痛苦的禮物可以被退還,而人性尊嚴要被尊重,則人類的自決權利也應被尊重。人有生命的權利,但不應被理解為有在任何糟糕的情況下都無論如何必須生存的義務。因此,如果我們把生存理解為有尊嚴的生命形式的話,在最痛苦、無尊嚴狀況中尋求死亡協助,可以說是最後的幫助生存的方式。而這也是上帝的旨意,因為上帝造人賦予生命,連帶地賦予了人性尊嚴及價值,上帝所造的生命絕非純粹是生物性質的,因而,倘若生命已淪為純粹維繫而毫無價值可言,則是不合上帝旨意,此時主動將生命交還給上帝,絕非「提前」,而是幫助了真正的生存。

此外,昆也質疑現在的教義。真正的基督徒應當在信仰中尋求永恆,而非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堅持塵世生命。他說,我不相信,一旦我死了,我就是死於虛無。我只是死亡,告別塵世,進入最終的、最深的實在性,並因而找到新的生命方式。他不相信俗世的生活具有高於一切的重要性,而更相信永恆,因此,俗世的生命結束時,那只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人將走入下一階段。

因此,即使生命只被化約為「植物性存有」,也寧可堅持活著,對他來說並非真正的信仰。

昆的這種想法來自他的生命經歷。兩件事影響了他對於生命的思考。他的哥哥在23歲時死於腦瘤,當時他看著被宣告不治的哥哥如何地一日一日殘破痛楚,喜愛運動的哥哥最後全身器官衰竭,肺水腫而死。他問:這真的是上帝的旨意嗎?他告訴自己,以後絕對不要走上同樣的路。所以後來雖然他讀了神學、當了神父,雖知教廷禁止安樂死,他仍認為,在有些情形下,死象徵著自由。

另一個經歷是好友嚴思(Walter Jens)的失智、阿茲海默與死亡。嚴思是戰後德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之一,杜賓根大學修辭學教授、柏林藝術學院院長,一生獲獎無數,但是晚年忍受了約10年的失智後才辭世,昆眼見著好友的「悲哀與無尊嚴」,錯過了真正可以告別的時間點。在失智晚期,嚴思的妻子也哀傷地說:「那個我所愛著的男人,已不復見。」而那時的嚴思,曾多次向來訪的昆說:「恐怖⋯⋯我真想這麼死去⋯⋯我的上帝啊,你為何離棄我?」

他對維爾說,嚴思失智症初發病時曾不只一次對他傾訴,希望能找到幫助安樂死的醫生,然而後來嚴思錯過了那個時刻,那仍然可以自由地選擇、當一個有尊嚴的人的時刻。「我絕不願意錯過我的時機,」昆說:「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隨時道別。」並說:「不將我有限的生命企圖無限延伸,這不但符合我的生活藝術,也符合我對於永恆的信仰。」

死亡與人性尊嚴

昆並表示,拒絕安樂死是教會高層之意,而非大多數信仰者的意見。根據民調,有77%的德國基督徒贊成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人得以在必要前提下尋求死亡協助。當然,生命是上帝的贈禮,我的生命不由我自己得來,而是藉由父母獲得上帝的饋贈。可是這不只是禮物,也是一種巨大的責任。為什麼到了我們最後的生命階段,我們竟然便可以放棄這份責任?

德國每年超出一萬人自殺,其中有些人病痛纏身,甚至必須半夜裡躲開醫護人員的注意跳樓求死。昆強調,他主張安樂死並不是要鼓勵每個人一面對病痛就自殺,只是,他希望自己能在生命再也無法真正延續時,有這個選擇,他希望能夠去保護那些忍受著巨大折磨的人們,讓他們能夠在醫護人員照料下安心有尊嚴地告別,而不是選擇跳樓這樣痛苦的離開。這位慈悲的神學家說:「我並未曾說,無論如何必須如此,重要的是能夠選擇,我只想保護那些如此選擇的人。」

他贊成自己選擇結束生命,因為他知道,作為學者的他,一旦無法閱讀無法寫作,將會失去最後存在的依靠,他不能想像僅僅以自身陰影的方式而存在著。但是他也強調,這種對於生命的態度是極為私人的,他無意說服任何人必須站在相同的立場。他只是要求,當他自己處在可悲的生存狀態下時,不要被強迫活著,因為倘若我們沒有權利強迫他人死,我們又有什麼權利強迫他人活呢?

他的這種神學—倫理學立場並非因為高齡或病痛纏身才提出,而是長年思考的結論。早在1988年時他就在美國發表了「死於人性尊嚴」(Dying with Human Dignity)的演說,1994年與嚴思一起舉行了「符合人性尊嚴的死亡」(menschenwürdig Sterben)的演說,後於1995年出版為同名書,副標題就是「自我責任的主張」,以強調生命是上帝的「慈悲的贈與」,人類應有責任好好保存。直到最後一刻為止,這份責任都不減一分,因此,倘若這份禮物已經毀壞而有損上帝之慈悲了,則我們已無能再負此責任。

完滿地結束

嚴思在晚年智識仍存時出版的著作《關於消逝》(Über die Vergänglichkeit)裡,寫了這樣一段話:「如人類真的不死,不是消逝(vergehen),而是在始料未及下進入了未死狀態,這真的是好處嗎?當他不再處於時間中,不再會離開,如同一顆石頭或遠方的星辰,對他來說這真的是好處嗎?」昆的這本晚年之訪談,可說是對嚴思這個質問的回應,也是對已身在彼岸的好友,一次溫婉真摯的傾訴:我知你當年的痛楚,我願讓世人聽見你的悲鳴。

今年,昆已90歲,步上老朽之晚年。他的眼睛有黃斑部退化,漸漸失去視力,他的四肢有退化性關節炎,自2012年起他罹患帕金森氏症。他自知來日無多,已經加入了瑞士的協助死亡組織,並在杜賓根找好了墓地,就在他的好友嚴思長眠處旁。他一生所等待的那個「時刻」,似乎正在來臨。

不能不令人感嘆的是,他那一生的敵人,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晚年因帕金森氏症而死,那正是目前折磨他的惡疾。昆責備教會:「我認為教會不曾負起責任,讓教宗如此無尊嚴地留於任內,並死於任內。」即使他被教宗除去教學資格,看到苦於帕金森氏症的若望保祿二世,還是心有不忍。

不管未來他選擇以哪一種方式離開人世,即使是以不被教會認同的方式,他仍是個虔誠的信仰者。幾年前在接受《明鏡周刊》(Der Spiegel)訪問時,他表示,盼望在其喪禮上演奏聖歌〈現在眾人都感謝上帝〉(Nun danket alle Gott)。這首從17世紀以來在德語區教堂傳唱的歌曲,是在禮讚上帝對生命的賜福,為什麼一位希望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人,仍然讚美上帝所賜的生命?因為他說,當他死時,生命不是終結(verendet),而是「完滿地結束」(vollend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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