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AI影像的進展快得令人措手不及。最近更新而快速席捲市場的Gemini 3.0和Nano Banana Pro讓我們驚覺：一張圖片的生成，不再需要攝影師、燈光、模特兒、場景──也不需要等待。

字變正常。臉變一致。光線乾淨得像廣告燈箱。AI正在變得「專業、乾淨、無懈可擊」。

然而愈是完美，人們的反應卻愈詭異：不是驚豔，而是不安。

塑膠般光滑的皮膚、均勻又沒有來源的光、毫無雜訊的臉孔──它們不是不夠真，而是「真得不像真的」。這不是審美問題，而是心理問題。

1970年由機器人專家森政弘提出的恐怖谷理論（uncanny valley）認為：當仿真機器人外型與人類相似度愈高時，人們對它的好感度會逐步攀升；但在到達差不多75%的相似度時，好感度會急墜，之後，隨著相似度繼續提升，好感度又會增高。這個好感度的低潮便稱為「恐怖谷」。人形愈逼真，愈容易引發不適。但AI遇到的困境比恐怖谷更複雜。它掉入的不是一個恐怖谷，而是兩個重疊的低谷：第一個是視覺的恐怖谷，第二是認知的恐怖谷，AI同時踏在兩個低谷中。

➊視覺恐怖谷：太像人，卻又不夠像

AI臉太光滑、太乾淨、太無瑕。逼真的不自然，讓我們的大腦亮起第一層警報：「這看起來哪裡怪怪的。」它不像真人，也不像娃娃，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奇異產物。這是第一個恐怖谷。

未來，技術遲早會生出毛孔、粉刺、細紋、皮膚紋理。但問題不會因此結束。

➋認知恐怖谷：知道是假的，但它假得太真

最新 MIT（2025）研究顯示：即使AI影像達到極高擬真度，人類仍會因「微瑕疵」與「演算法模擬的人性」而產生不安感，被歸入新的恐怖谷區域。

假設某天AI圖像已經和真實攝影幾乎無法分辨，照理說，它應該跨越恐怖谷，好感度再度上升。但我們的大腦會立刻掉進第二層恐懼：「等一下，你連瑕疵都模擬得出來？你在模仿／取代人嗎？」即使我們知道：毛孔是演算法製造的、光線是模型計算的、紋理是機器生成的。

即使再逼真，我們仍會覺得：不像活的東西。這就是AI的雙重困境：愈像人→視覺恐怖谷變小；愈假裝成真人→認知恐怖谷變深。

恐怖谷障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心理問題。心理問題最容易被「習慣」侵蝕，人類的適應速度比技術突破還快。但商業不會等待人類心理準備，它會直接略過恐怖谷。行銷、旅遊業、廣告、電商、餐飲、企業簡報⋯⋯每個領域都已經開始使用AI影像，因為太划算了：生成快、成本低、無限修稿、不需要拍攝日、不需要模特兒，甚至不會疲累、不抱怨、不要求合約。

企業即使在意消費者心理──對AI塑膠感的不適，這層顧慮卻很快會被成本效率掩蓋。於是，「AI圖像等於可用影像」會成為新的企業默契。

我們其實早就在日常生活中被訓練，知道哪些能是「做出來的」。在LINE群組，長輩傳的「合成名人圖」常常真假難辨；在選舉中，各國都有AI深偽影像用來影響民意；就連老師也常抱怨「學生的作文乾淨得不像人寫的」。當我們每天都在面對「真假混雜」的資訊和影像流時，我們的心智會疲累到自動切換成：「這張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不能用。」

這就是恐怖谷失效的第一步。

恐怖谷的前提是：「我以為是真的，卻發現是假的。」但這個前提正在瓦解。看看Instagram就知道。

修圖、美肌、濾鏡、拉長比例、換天空、去痘、磨皮⋯⋯這些曾被視為「加工」的行為，如今都是尋常日常。也就是說：看著這些「非真圖」的我們都知道：「照片裡的你，不一定就是現實裡的你。」這不是批評，而是成為了一種文化共識。已有研究指出，隨著濾鏡、美肌與後製成為社群日常的一部分，觀者已形成「預期照片會被加工」的心理模型。也就是說，真實性已不是評斷影像的主要標準。

當我們預期影像一定會後製、修整、調色，恐怖谷自然失效。恐怖谷依賴「期待」與「落差」，一旦期待本身消失，恐怖谷也會跟著失效：它不再是不安，而是一種默認。

不遠的未來，影像環境很可能將變成：

當真假開始混成一團，人類會採用最省力的策略：「既然分不清，那就乾脆不分了。」不是被技術跨越，是被文化習慣磨掉。

這不是個別文化的變化，而是全球性的。歐盟的《人工智慧法》（EU AI Act）要求商業影像必須標示「AI生成」；日本放寬攝影產業規範，允許AI與實拍混用；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則開始調查深偽影像是否構成「欺瞞性廣告」。

這些政策都指向同一個現象：影像的價值正在離開「真實本身」，轉向「透明」「脈絡」「使用方式」。

人工智慧不會只改變影像生產；它會重塑整個「影像價值」的評斷方式。未來的影像世界不會再問：「這張照片是不是真的？」而會問：「它能不能用？」、「它資訊的可信度是多少？」、「它的上下文是否透明？」、「它的用途是否恰當？」

「真實」不再是最高指標。「可信」、「情境」、「用法」才會構成影像倫理的新核心。

恐怖谷不是AI要跨越的門檻，而是人類文化會自動磨掉的痕跡。

當我們每天被AI圖像包圍、被修圖美照寵壞、被演算法重新定義「自然」，真實將逐漸退位。

AI不需要變得更像人。只要人類不再堅持影像的真實，恐怖谷就會失效。而我們面對AI照片的議題，也將從「心理不適」轉向「如何建立價值」，願前瞻的眼光能幫助我們儘早跨越雙恐怖谷，抵達真正的戰場：影像的倫理、透明、脈絡與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