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攻或抵抗?在台灣聽見遠方戰場的回聲

未癒的歷史傷痕下,他們的和平想望難以同步──在台以巴人如何看待加薩戰火?
2023年11月4日,巴勒斯坦群眾在以色列軍方轟炸完加薩走廊南部的汗尤尼斯(Khan Yunis)後,於瓦礫堆中尋找生還者。(攝影/AFP/MAHMUD H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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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發動「阿克薩洪水行動」(Operation Al-Aqsa Flood),對以色列進行突襲,引起全球震驚。根據以色列的官方統計,10月7日的突襲造成至少1,400人死亡,並有240多名以色列人遭到綁架,至今仍未獲哈瑪斯釋放。

突襲隔日,以色列也旋即對哈瑪斯宣戰,展開一系列空襲行動,並在10月27日正式進入加薩執行地面作戰。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指出,截至目前為止,這場戰爭已經造成超過10,000名巴勒斯坦人喪生。

隨著戰火持續,《報導者》採訪居住台灣的以色列人和加薩人,暸解他們對這場戰爭的看法,也嘗試思索這場衝突對台灣人的意義。

如果不是因為「安息日」(Shabbat),在以色列出生長大、來台灣定居已經5年半的子樂(Ezra),原本應該會更早知道哈瑪斯的這場突襲。

2023年10月7日是星期六,子樂和妻子淑婷一整天都待在家裡陪孩子看書、玩遊戲,看起來和任何一個星期六並無不同。根據《摩西律法》,每週五傍晚到週六日落之間,是猶太人每週一次的安息日;在這段時間裡,虔誠的猶太教徒不僅不會工作,也不會使用手機和任何電子產品。

巧合的是,10月7日這天也適逢一年一度的「聖會節」(Shemini Atzeret)──根據傳統,猶太人會在這個節日進行聚會,一起唱歌、跳舞,一起念完《妥拉》
猶太教的經典,除了《摩西五經》之外,也包含猶太人生活方式的指引。
的最後一個章節,準備開啟下一年的讀經週期。

當天傍晚,子樂和淑婷走出家門,前往猶太會堂參加「聖會節」的慶祝活動。

然而還沒進到會堂,他們便隱隱感覺氣氛不太對勁。門口的一個以色列人看他們走近,臉色慌張地對他們說出事了。自從建國以來,以色列從來就不是平和之地,飛彈、街頭攻擊早就是家常便飯──但這次和以往不同。

因為台灣時間7日中午,哈瑪斯從加薩走廊發起了「阿克薩洪水行動」,除了對以色列發射火箭彈之外,也用車輛載運武裝人員進入以色列,綁架、殺害了大量以色列平民。

聽到消息後的淑婷,既震驚又難過,久久無法止住淚水。當天晚上,會堂裡的氣氛異常低迷,原本預定100多人出席的聚會,只有2、30人實際到場,但他們依然決定留下來,和其他人一起讀完《妥拉》。

這個聖會節,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以色列人:「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完全摧毀哈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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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台灣、以巴衝突、以色列人
來自以色列的子樂(Ezra)與妻子淑婷,在台北「薛智偉猶太社區中心」前與帶孩子來台進行手術的以色列夫婦Zevi和Ruth聊天。(攝影/鄭宇辰)

在以色列出生、成長的子樂,和台灣的緣分一直不淺──來台灣定居之前,他在美國一個半導體材料公司工作,經常出差來台。

2012年,他與台灣籍的妻子淑婷在美國結婚,幾年後決定搬到台灣定居;2021年台北的「薛智偉猶太社區中心」開幕後,他們便在附近租了房子,經常過去參加猶太社群的聚會,也方便孩子過去學希伯來文。根據在台猶太社群統計,台灣目前大約住有800位猶太人。

除了工作、育兒之外,子樂和淑婷也經常接待以色列夫婦,協助他們帶孩子來台進行唇腭裂
亦即俗稱的「兔唇」。
治療手術──受訪當天,他們正好前去探望小孩剛結束手術的以色列夫婦Zevi和Ruth。
接受《報導者》採訪時,頭髮斑白、頭上戴著黑色基帕小帽(kippah)
猶太男性的一種無邊小帽,較虔誠的猶太教正統派(Orthodox Judaism)教徒通常會日常配戴。
的子樂,起初並不願意使用「巴勒斯坦」一詞──他認為「根本就沒有什麼巴勒斯坦,那是阿拉伯人杜撰出來的名詞(a made-up name)
一部分以色列意見主張:巴勒斯坦人不是「民族」,他們皆是阿拉伯人,因此在1948年阿拉伯聯軍進攻以色列、瓜分剩餘的巴勒斯坦後,「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也應當自動成為埃及阿拉伯人、約旦阿拉伯人,並視巴勒斯坦民族主義為「政治捏造」的議題。
」。

雖然戰爭開打之後,哈瑪斯發射的飛彈也曾擊中Zevi和Ruth的住家附近,但他們認為威脅並不大,因為「每個人家裡都有防空洞」;相較之下,住在以色列境內的巴勒斯坦人、以及來自哈瑪斯的滲透,才是他們真正擔心的威脅來源。

在以色列都是護理師的Zevi和Ruth,工作的醫院裡也有不少同事是巴勒斯坦人,不過「10月7日的事件發生後,他們都變得非常沉默,同事間的氣氛非常詭異。你感覺得出來,有些人應該是站在哈瑪斯那邊的,」Zevi說道。

雖然Ruth和Zevi都認為,回到以色列是一件危險的事,但他們從沒想過逃離那裡,孩子的手術結束後,也會依照原訂行程搭機返回以色列,「10月7日之後,反而是很多住在國外的以色列人,趕著飛回去以色列參軍。」

在子樂看來,以色列目前對加薩的空襲與地面戰,不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戰爭」,而是「以色列和哈瑪斯的戰爭」,更是一場「正義對抗邪惡」的戰爭。

「10月7日發生的事情,本質上和納粹的屠殺一樣,都是在屠殺無辜平民。所以我們別無選擇,必須保護自己,只能完全摧毀哈瑪斯。」
加薩人:這是一場「土地被占領者對抗占領者」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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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台灣、以巴衝突
家鄉在加薩的安海正(Hazem Almassry),在台居住已經7年多;家鄉的戰火,曾差點斷送他的學術夢。(攝影/林彥廷)

但對於來自加薩的安海正(Hazem Almassry)來說,這場戰爭的意義完全不同。

留著俐落短髮、鬍子刮得特別乾淨的安海正,來自加薩南部大城汗尤尼斯(Khan Yunis),他表示,自己是目前全台灣唯一來自加薩的巴勒斯坦人。

之所以會在台灣落腳,故事要從2011年說起。當時安海正獲得了一筆獎學金、前往韓國留學,並在那裡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從韓國的研究所畢業後,他和妻子決定結婚,並回到加薩生活。

2014年,加薩戰火再起,安海正的第一個孩子剛剛出生;為了家人的安全和生計、也為了延續學術職涯,他決定再次離開故鄉。然而對巴勒斯坦人而言,離開加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哈瑪斯於2007年掌控加薩
2005年以色列全面撤出加薩走廊後,巴勒斯坦政府曾於2006年舉辦國會大選,哈瑪斯取得過半席次與組閣權,但因哈瑪斯被視為恐怖組織,不被以色列與歐美各國承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中最大的派別──法塔赫(Fatah)領導人阿巴斯(Mahmoud Abbas)更藉故向哈瑪斯發起武裝襲擊,雙方在加薩走廊爆發血腥內戰。最終在2007年6月10日,哈馬斯軍事部門卡薩姆旅(al‐Qassam Brigades)率先發動攻勢,不到一個星期便驅離法塔赫勢力。從此,巴勒斯坦政治陷入分裂,加薩完全由哈瑪斯掌控,西岸則由法塔赫控制。
後,以色列、埃及政府便加強了對加薩走廊的封鎖,任何想離開加薩的人,都必須先向埃及或以色列政府申請出境許可。
「加薩有200多萬人,但埃及政府每天只核發500張許可,申請者必須有特殊理由,比如出國留學、或有外國護照,才能排隊申請。」

幸運的是,安海正的妻子擁有阿爾及利亞護照,讓他和妻兒可以順利離境。

後來安海正在網路上找到了台灣政府提供的獎學金,最後在2016年來台攻讀博士,並陸續把妻子和小孩也接來了台灣。畢業之後,他在一所大學裡找到工作,但工作只是兼任性質,收入稱不上優渥。

10月8日以色列宣布對哈瑪斯展開反擊後,他便一直嘗試用通訊軟體和住在加薩的親人聯繫,但加薩的網路訊號很不穩定,「不只是網路,巴勒斯坦的水電、對外交通也被以色列控制,以色列政府會故意切斷這些民生設施。」

但對安海正來說,網路斷訊並不打緊,真正讓他憂心的是斷糧危機──由於糧食補給難以進入加薩,安海正的家人已經開始縮衣節食,「他們昨天排了12小時的隊伍,才終於買到一些麵包。」

提及10月7日突襲引發的戰火,安海正始終認為,這不是一場「好人對抗壞人」的戰爭,而是一場「土地被占領者對抗占領者」的戰爭。

「以色列說他們的敵人是哈瑪斯、不是巴勒斯坦,但早在哈瑪斯出現之前,這些問題就已經存在了。哈瑪斯只有35年的歷史,但以色列從1948年開始,就一直占領著巴勒斯坦。問題的根源,終究來自以色列的占領行為,哈瑪斯只是占領的產物罷了。」

安海正也說,他雖然不同意哈瑪斯濫殺以色列平民的暴力行動,但他並不怪罪他們,也無法剝奪任何人「選擇暴力抵抗的權利」,因為他認為,「根據許多條款和國際法,土地被占領的人,本來就有權以任何方式來抵抗占領者。」

也是因為這樣,安海正受訪時一再強調:10月7日的突襲不能被看作一起獨立的事件,而應該要放在更長的歷史脈絡中看待,這樣才能理解突襲發生的成因,看見巴勒斯坦人的日常苦痛。

巴勒斯坦人被占領、封鎖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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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在家鄉遷徙的日常阻礙談起,安海正強調應從歷史脈絡理解哈瑪斯突襲的成因。圖為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設置的檢查哨。(攝影/AFP/JAAFAR ASHTIYEH)
從在家鄉遷徙的日常阻礙談起,安海正強調應從歷史脈絡理解哈瑪斯突襲的成因。圖為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設置的檢查哨。(攝影/AFP/JAAFAR ASHTIYEH)

講到日常苦痛,安海正有太多故事。

「如果你住在約旦河西岸,想在巴勒斯坦人的聚落之間移動,就得經過好幾個以色列的檢查哨
雖然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聚落,大多由巴勒斯坦政府(Palestinian Authority)負責治理,但聚落之間的土地和主要公路,卻常仍在以色列的實際管轄之下,公路上也有大量以色列設置的檢查哨。
,短短幾十公里的路程可能要花6、7個小時。」

這種和移動、遷徙有關的障礙,也曾差點斷送安海正的學術夢。

「我之前應徵過一個教職工作,但那個大學在約旦河西岸。我通過初試之後,有天校方突然通知無法錄用我,原因是我沒有在西岸的合法住址,所以我不能在西岸地區工作。」由於巴勒斯坦人的民政登記掌握在以色列政府手上,因此對安海正來說,變更住址和搬到西岸都難如登天,他最後只能放棄。

安海正認為,這些充斥在日常生活裡的障礙,就是以色列刻意設計的制度,目的是讓巴勒斯坦人每天為生活所苦、忙著協商小事,沒時間進行政治抵抗,也沒有力氣去思考獨立、主權、建國這類更重要的問題。

在他看來,以色列人的歷史觀和經濟模式,也注定內蘊了無止盡的衝突。

「以色列的立國基礎,一直都和『飽受鄰國威脅』這個論述有關,所以他們需要衝突,才能繼續生存下去。此外,他們有龐大的軍工業,所以戰爭也是經濟來源。就政治上來說,衝突也可以讓他們獲得西方支持,在國內也可以讓原本分裂的社會團結起來,」安海正說道。

安海正坦言,家鄉的戰火讓留在台灣的他感到非常痛苦,也讓他覺得自己很自私。現在的他,每隔10分鐘就會拿起手機刷社群平台、跟上最新戰況,也希望能盡快回到加薩,和家人、同胞一起面對戰爭。但這種焦慮情緒,也讓他逐漸無法思考、變得愈來愈沉默寡言。

「其實我本來不太想面對媒體、談這件事,只是看到以色列駐台代表處開了記者會,讓我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讓台灣人聽到巴勒斯坦人的觀點。」

但不論如何,現在的安海正覺得,台灣已經是他的第二個家,3個小孩都也都是在台灣成長懂事,他們對台灣比對加薩更加熟悉,「我們在家裡吃飯,也都是台灣菜、阿拉伯菜色混著吃。」

去年(2022)疫情趨緩後,安海正終於帶著孩子回了老家一趟,在加薩待了2個月。雖然加薩已經很久沒有舉行選舉,但他這次回到加薩,覺得大部分人都仍支持哈瑪斯,甚至也支持以暴力手段來對抗占領──尤其是年輕世代。

「你如果和加薩年輕人握手,就會發現很多人的手都很粗糙,但非常有力,就是因為他們平時都在幫哈瑪斯挖地道。」

除了見到許久未見的家人之外,安海正甚至送孩子去當地學校上學,「他們都非常開心,但那主要是因為轉換環境帶來的新鮮感,而不是他們對加薩有什麼特別的情感。」

近期戰火再起後,安海正也試著跟他們解釋家鄉的動態,然而加薩距離台灣遙遠,孩子年紀也依然太小,他們終究很難理解。但他並不急,「我希望他們慢慢理解,以後也有選擇自己立場的自由。」

台灣人對以巴衝突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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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巴勒斯坦伊斯蘭主義組織哈瑪斯與以色列激烈交戰,台北101大樓在10月11日晚間點燈,表達對傷亡者的哀痛並祈福和平。(攝影/中央社/吳家昇)

同樣居住在台灣,安海正和子樂儘管對於戰爭有截然不同的立場,但都一致地感受到台灣人對衝突背後的歷史相對陌生,關心這件事的人並不多。不過安海正認為,至少台灣很安全,也不像在一些西方國家裡,阿拉伯社群會感覺到來自社會上的敵意。

只是這種令他安心的氛圍,也不是沒有例外。

「幾天前台北清真寺舉辦了一場義賣會,想聲援巴勒斯坦,結果警察直接過來把會場裡的巴勒斯坦旗幟撤下。」這是他第一次在台灣感受到「針對巴勒斯坦的敵意」:「舉巴勒斯坦旗並沒有違法,我們也沒有製造麻煩,警察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做。」

此外,安海正也表達了對台灣媒體的不滿:「巴勒斯坦明明就死了上萬人,但台灣媒體報導的時候,卻只選擇空拍畫面、遠遠地看,救護車剛開門就切掉畫面,避開傷患的特寫畫面──為什麼不讓台灣人看到這些呢?是不希望觀眾同情巴勒斯坦嗎?」

但站在以色列的立場,子樂的妻子淑婷也常看台灣的電視新聞,她的觀察就很不一樣。「台灣媒體大部分都是直接翻譯外電,所以用詞非常混亂,同一家媒體有時會把哈瑪斯稱為『武裝組織』,有時又會寫『恐怖組織』。」在她看來,台灣媒體的問題不是「客觀中立」與否,而是對以巴議題並不熟悉,更遑論統一用詞。

除了媒體用詞之外,台灣人對以巴議題的陌生,也反映在她自己的社交生活上。「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嫁給以色列人,但他們除了關心我之外,基本上不太會問以色列的戰況,也不會在自己的社群媒體上轉發和以色列相關的新聞。」

應該「選邊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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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台灣、以巴衝突、以色列
特拉維夫一座軍事基地(Kirya military base)旁被放置大量貼滿雙眼圖像的黃色塑膠椅,督促政府採取行動救回被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劫持的以色列人們。(攝影/AFP/JACK GUEZ)

不過整體來說,子樂認為10月7日哈瑪斯突襲發生後,台灣人對以巴問題的關注度確實提升了,整體輿論似乎也更傾向支持以色列,而這也可能和俄烏戰爭之後,地緣政治角力加劇、「站隊」風氣愈來愈顯著有關。

但他認為「台灣人之所以應該支持以色列」,不應只是為了在國際政治選邊站,而應該是因為「以色列和台灣一樣,也都尊重普世價值和多元文化」,而且「以色列終究站在正義的一方」,「我相信以色列的士兵和將領,都是信守道德的人,要發動空襲和地面戰前,也會通知加薩平民,要他們趕緊撤離。」

在子樂看來,以色列的愛國和團結,就是台灣人最應該學習的地方。子樂甚至聽說,他的一些以色列同事自願回到軍隊,正在前線作戰,但一有空檔,還是會用手機收發電郵、處理工作。「以色列人可以教會台灣一件事:如果你真的相信什麼,就要勇敢站起來為這個信念奮鬥,」他如此說道。

相對地,安海正則認為:台灣人確實應該多關注「巴勒斯坦發生的事情」,因為巴以衝突很可能牽動全球地緣政治,進而影響台海局勢。「如果這場戰爭擴散到其他國家,尤其是黎巴嫩真主黨和伊朗,然後美國也投入戰爭、被迫在不同陣線上分身乏術,對於想入侵台灣的北京來說,就會是大好機會。」

此外,從國際政治的角度來看,他可以理解台灣人可能會想支持和美國關係較好的以色列,但他也提醒:國際政治更關鍵的因素還是現實利益。

「當然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立場,但我認為台灣政府在這件事情上應該要保持中立。台灣政府以為支持以色列,就會讓他們成為西方陣營的一分子,但美國只是想要透過台灣來阻止中國崛起而已。而就目前國際情勢來說,台灣政府當然也不能支持巴勒斯坦,所以我認為,對台灣政府來說,最好的策略還是保持中立。」

他們都同意「戰爭不能永無止盡」,但以巴恩怨如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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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台灣、以巴衝突、以色列人
來台5年半的以色列人子樂,是虔誠的猶太教徒,不論在哪總會配戴基帕小帽。(攝影/鄭宇辰)

儘管數十年來的傷痕難以平撫、和平進程看似遙遙無期,但安海正和子樂都同意,這場戰爭不能永無止盡地打下去。

「雖然我認為,整個巴勒斯坦本來就應該屬於以色列,但以色列政府現在也接受兩國方案同意讓巴勒斯坦人獨立建國
以色列的官方政策雖然是支持「兩國方案」,但以巴雙方的和解談判卻長期陷入僵持,因此巴勒斯坦目前只擁有有限的自治權利,以色列也尚未正式結束對約旦河西岸的軍事占領,因此巴勒斯坦並未完成獨立建國。
了,」子樂如此說道。在他看來,「兩國方案」早已實現,「我們2005年就已經把加薩還給他們了,還把猶太人聚落、墳墓通通遷出,怎麼能說我們占領呢?」

子樂亦指,「兩國方案」不代表巴勒斯坦人可以「對小孩進行仇恨教育、讓他們仇視以色列」,「他們應該要用選票選出一個願意建設加薩、發展經濟的人,讓加薩人過正常的生活──以色列甚至願意派出科學家、出錢去幫助你們。」

然而子樂的說法,安海正並不同意。

「如果真是兩個國家的話,為什麼到現在我們的生活、邊界和領空,都還是一直被以色列干預控制?我們甚至不能擁有自己的機場和港口。為什麼以色列要阻擋巴勒斯坦加入聯合國
巴勒斯坦目前為聯合國大會的非成員觀察員國,可以在聯合國大會發言,但無法參與聯合國決議投票。
和其他國際組織?這真的是『兩國方案』嗎?」

安海正認為,從二戰之後被多次提出的「兩國方案」,現在已經不可能實現了,「因為以色列不可能接受這個方案──對很多以色列菁英來說,讓巴勒斯坦人留在加薩、西岸地區,就是一種讓步(concession)。」

再說,多年來已經有80萬人以色列「屯墾者
Settlers,指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占領區,違反國際法開發的城鎮居民。1967年六日戰爭後,以色列軍事占領約旦河西岸。在法律上,以色列並不主張併吞約旦河西岸為本國國土,但國際法禁止軍事占領者將本國國民移入軍事占領區,因此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的屯墾也被國際社會視為非法行為。
」,陸續移入理應是巴勒斯坦領土的約旦河西岸地區──要怎麼把他們趕走,執行原本的兩國方案?
與其推動「兩國方案」,安海正現在更希望建立一個「雙民族國家」(bi-national state),也就是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一起組成一個國家,但不再執行「種族隔離
以色列雖然不承認自己正在實施種族隔離,但一直以來卻都主張以色列是猶太人的民族國家,並非常擔心境內的非猶太裔居民會影響國家認同與內政。 近年來,儘管「一國雙民族方案」開始被以巴雙方的進步派討論,但以色列的民族主義者與宗教政黨,卻強力反對此一主張更甚於讓巴勒斯坦獨立。
」(apartheid)政策。他說:
「就算你可以在形體上摧毀哈瑪斯,但武裝抵抗的想法不會消失。如果想真正解決問題,就要平等對待巴勒斯坦人──所以雙民族國家就是最好的解方,讓兩個民族在同一個國家,平等、和平地生活在一起。」

但安海正認為,現在的決定權已經不在巴勒斯坦手上,因為「以色列就是想要巴勒斯坦消失」,而且對以色列來說,使用武力解決、占領巴勒斯坦的成本並不高,所以沒有強烈的誘因去和巴勒斯坦「政治談判」。

「但我相信,10月7日過後,占領的成本有稍微提高了一些,」安海正說道。

尾聲:無瑕的笑容,與世界最大的露天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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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加薩的安海正,在台北監獄圍牆遺址旁。(攝影/林彥廷)
來自加薩的安海正,在台北監獄圍牆遺址旁。(攝影/林彥廷)

從猶太會堂走回旅館的路上,Ruth和Zevi顯得非常輕鬆:孩子的唇腭裂手術非常成功,而安全舒適的台灣,也讓他們暫時忘卻了家鄉的戰火。

面對《報導者》記者,Zevi表達了他對台灣的感激──這座遙遠陌生的小島,有先進的醫療技術,還允許以色列人免簽入境,讓他們可以把握黃金時間動手術,還給女兒一個無瑕的笑容。

為了等孩子回診拆線,他們還得在台北待上幾天,正在想可以去哪裡觀光、打發時間。前幾天他們剛出醫院,就推著嬰兒車去了一趟台北101購物,還搭了貓空纜車上山。「和以色列的物價相比,在台灣買什麼都便宜,」跟在一旁走著的淑婷笑著說。

「不如去國父紀念館看衛兵交接吧,結束後還可以去附近逛街買東西,」子樂一邊打開手機的地圖應用程式,一邊對Zevi說道。

幾天過後,《報導者》再次與安海正碰面,為他拍攝搭配報導刊出的照片──那天的台北正值初秋、天氣颯爽,陽光和巴勒斯坦一樣燦爛。

或許是命運牽引,當天約訪的地點,正好就在日本時代的台北監獄圍牆遺址附近。

在監獄的圍牆邊拍照時,安海正說,「你可以想像嗎?過去3、40年來,大部分加薩人都沒有離開過加薩走廊、不曾親眼看過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是因為拿到韓國的獎學金、認識外國籍的妻子,後來又取得台灣的居留證,他很可能也和大多數加薩人一樣,這輩子永遠都無法離開那裡。

「在監獄旁拍嗎?也對,或許很適合我──畢竟加薩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監獄,」安海正面無表情地說,語氣聽來不像說笑。

索引
以色列人:「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完全摧毀哈瑪斯」
加薩人:這是一場「土地被占領者對抗占領者」的戰爭
台灣人對以巴衝突的陌生
他們都同意「戰爭不能永無止盡」,但以巴恩怨如何解?
尾聲:無瑕的笑容,與世界最大的露天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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