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為橋,設計更好的方式說再見──喪禮花藝師,陪伴翻閱生命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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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采宜,今年49歲,從事喪禮花藝師工作已有15年經驗,曾為導演齊柏林、誠品書店創辦人吳清友和主播傅達仁等名人布置告別式。她用花卉布置為死者和生者搭起最後對話的橋梁,陪留下的人閱讀逝去生命最後的篇章。在清明時節前夕,《報導者》透過專訪,帶讀者從她的眼睛,看見這些年台灣人面對死亡的態度有何變化,而在她心目中,還有什麼更好的方式說再見呢?

我做花已經超過30年,最早是喜歡畫畫,國中老師帶我們從瑞芳到台北看學校,到松山工農讀園藝科,也是老師告訴我在那裡可以畫設計圖,才慢慢接觸到花草。18歲畢業,先到老爺花店做學徒打雜,再到綠櫻桃花店接精品客戶的案子,那時候是1990年代,景氣還很好,精品店每個星期都要換花,後來又跑去做婚禮花藝布置。

15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很少見的病,說是脊椎細菌感染,從腳底麻到下巴,連說話都不清楚。當時隔壁床是個大學生,人好好地進去,但因為腦瘤,智力一路退化到幼兒園程度,我卻是逐漸好轉出院。治療期間把全身的血都換過,好像死了一次再活過來,對比起來格外珍惜,想做點不一樣的事。康復後,剛好花店老闆在應徵喪禮花藝師,由於客人的要求隨著時代演進愈來愈特別,純粹插花的師傅沒辦法應付,我就因緣際會踏入這行做到現在。

那場病讓我對家屬多了一點同理心,畢竟當初也是媽媽在醫院陪我直到出院。重生的經驗帶給我對死亡更深的認識,好像可以貼近死者的心情,知道他們會最在意什麼。

重現最美的回憶:為離去和留下的人搭一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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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喪禮、花藝師
翁采宜說,藉由一張照片便能逐步開展往生者的故事,喚醒親友之間共有的記憶,作為設計告別場景的靈感。(攝影/林彥廷)
一般人對喪禮花藝師沒什麼了解,可能也沒機會碰到。我在這行應該算是第一個設計師,量身訂做喪禮的「特殊布置」
相對於禮儀公司提供公用版本模組化的會場布置。
。客人來的時候,因為完全不了解,等於從零開始,製作的時間也不長,可能就一個多星期能準備,但透過家人挑的照片和說的故事,我會抓出這個人的特色,打造一個屬於他的場景。

曾經做過一個朋友的案子,他們是經營饅頭店的夫妻。先生被診斷肝衰竭,病因不明,時間不多的情況下,我建議太太要把握最後機會,多留下影像和聲音紀錄,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那本來是個大男人個性的丈夫,但他告訴妻子以後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再找個伴照顧她。

我在想怎麼呈現他的人生,發現他最重要的時光,就是和老婆一起開饅頭店的日子──我把店裡的蒸籠數位輸出,把告別式現場弄成他賣饅頭的情境。來的親朋好友其實都上了年紀,但他們聊到好多過去的點滴,還問能不能拍照留念,如果是一般告別式的嚴肅氣氛,賓客容易感覺拘束也彷彿不宜久留。傳統的喪禮,大家有比較多忌諱,就是一個儀式。

有人問過我,做喪事會不會怕?其實專注在工作上的時候,只會想說要怎麼讓花看起來更美。我想讓人家看到現場的布置,就像看到這個人的故事,家人和朋友可以想起共同的回憶,這樣比較有意義。

因為是特殊設計,我做過很多有錢客戶,但這不該是特權,一般人也有好好說再見的權利。我就碰到一個大學生,拿著媽媽在繡球花海拍的照片來找我,表示雖然預算不多,但希望能送一份最後的禮物,後來我幫他母親的會場布置成花園。

大部分台灣人平日不敢把愛說出來,但如果他們一起走完這一遭,就沒有遺憾。

逗點和句點:像婚禮一般想像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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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喪禮、花藝師
翁采宜認為設計的核心是欲訴說的生命故事,花卉只是協助創造氛圍的媒介之一。圖為其經營的花回想花藝設計工作室一隅。(攝影/林彥廷)

生命無常。我也接過一個案子,一對情侶已經要步入禮堂,連婚紗照都拍好了,結果男方心肌梗塞猝逝。告別式那天,剛好是他們預定結婚的日子。我把現場弄得像婚禮一樣,把他們的照片放在中間,來的賓客都穿著喜宴的衣服,新娘也穿著婚紗,完成這個來不及的願望。

大家都會期待自己的婚禮,卻很少想像自己的喪禮,為什麼喪禮就不能辦得像婚禮一樣呢?明明說再見的機會只有一次,婚禮還能辦好幾次,既然都是生命中重要的階段── 一個是婚姻的開始,一個是生命的結束,都應該好好重視。像最早期,婚禮也沒有影片,現在影片已經是基本款;喪禮也可以有影片,敘述這個人的歷史和成長過程,讓參與的人感覺像是看了一部電影,不同時期的朋友都可以更認識他。

準備照片的過程,家人也可以回想那是在什麼時間地點拍的,那時候發生什麼事情,又是再一次的回憶。這些內容留下來,以後也可以給子孫看看,說阿公阿嬤當年多帥多漂亮,有溫度的懷念,而不是對著冷冰冰的牌位。

這麼多年,大家對死亡和告別的觀念在慢慢轉變,但還是需要時間。喪禮未必要哭哭啼啼的,家祭要聽司儀口令跪拜,現在有些家屬也會把傳統儀式和追思會分開,對外的,就好好跟朋友說再見,可以有更貼近這個人的布置、更溫馨的氣氛,也安慰留下來的人。

很多人會有既定印象,什麼花就用在什麼場合。但誰說菊花一定就是用在喪事?我從婚禮做到喪禮,一直認為花沒有分喜事喪事,它就開在那裡,是我們賦予它別的意義,花也只是說故事的媒介之一。告別也是一樣,沒有一定要遵守什麼形式,是看我們有沒有更多想像。

如果今天就要告別:時刻活在當下,好好與親友談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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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喪禮、花藝師
為布置相異風格的會場,工作室有許多倉庫存放道具,以備不時之需。翁采宜說,即便是相同的素材,也能組合出不同可能。(攝影/林彥廷)

我辦過傅達仁先生的生前告別式,他希望活著的時候,就跟大家好好說再見。畢竟,人走了以後,來的人也已不知道要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就像我遇過一個18歲的妹妹,很認真抗癌,最後還是離開。但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姊姊陪她去做了所有想做的事,甚至讓她在醫院的安寧病房穿上夢想中的婚紗。雖然很年輕,讓人捨不得,但最起碼她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她身邊的人知道她想要什麼。後來告別式,我知道她喜歡迪士尼,幫她完成一個樂園。

現在愈來愈多人願意提早設想怎麼說再見。

因為工作,談論死亡變成一個日常的話題。像我的媽媽,她很傳統,也受到我的影響,願意講她想要怎麼離開。她說希望海葬,這樣比較環保,不會給下一代留下太多汙染。那一輩的人比較節儉,會想說布置不要浪費,但簡單也可以隆重有心意。到那一天,我還是會想讓來的人都了解我媽媽的故事,還有她的辛苦。

做過上千場的喪禮,對別人的告別該怎麼呈現,我很有想法,但對自己還真的沒想過,也許可以從現在開始來思考。畢竟自己的人生,都會感覺比較平凡無奇,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別人的角度來看就又不同了;就像我看到說再見有很多可能,是因為我在這行待得很久,但外面的人可能感覺很新鮮,原來也可以這樣。

這個時代,有時候最親近的人也不見得是家人,最熟悉你的喜好和故事的人,搞不好是你的朋友,這些人都可以一起參與。常常是我們自己害怕,把喪禮想得很恐怖,搞不好長輩也想知道自己的告別式長成怎樣,是我們設限考慮太多,這不用是很嚴肅的話題,都可以很平常心談論。

做喪禮花藝這麼久,看過這麼多人的告別,我現在只覺得如果想做什麼、想說什麼就馬上去做,不要想著等以後,要活在當下。我想一直做到老,我是喜歡變化的人,一直做一模一樣的事對我來說很痛苦,但這裡遇到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都是特別的。

(您也可以收聽Podcast版專訪:練習好好說再見:專訪喪禮花藝師,當告別來臨,如何少一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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