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唐恩（Rob Dunn）《我的野蠻室友》（Never Home Alone）這部以細菌、真菌、節肢動物等「家居生態系」為主題的科普作品，曾無意中收錄了一個動人的家族故事，那是他在調查老麵種的微生物多樣性時，一位女士的分享。住在冰箱中，親暱地取名為「賀曼」（Herman），由父母從阿拉斯加購得的百年老麵，曾為這個家帶來無數麵包、鬆餅的美好滋味。

直到某年地震前夕，珍藏的賀曼突然被細菌入侵而腐敗，無論如何製作新的老麵種，都找不回賀曼的味道。這位女士失落不已，就像失去了親人一樣。那年夏天，她前往別墅補辦母親去世前規劃的夏日派對，竟在冰箱中看到自己曾分享給母親的一罐賀曼。她感動地說：「簡直就像是母親伸手從口袋裡掏出賀曼，把他還給了我們一樣！」為了保險起見，她製作了4罐賀曼的分身，分給孩子和朋友，好讓賀曼與這個家的故事一代代地傳下去。

這個故事讓我們看到，食物與人如何在時間中交織出關係的多重性。老麵本身就是時間的證據。進入家庭的老麵，成為擁有名字的，如家人般的存在，又在純屬偶然的情況下形同母親的遺物，讓母親得以透過賀曼繼續參與這個家的日常生活。

每個家都有自己的賀曼。有各自以食物作為標誌的記憶密碼。那些通關密語，不只用以解鎖故事，也是為了封存珍視的生命軌跡。洪愛珠的散文集《老派少女購物路線》與獨立樂團「日式早餐」（Japanese Breakfast）主唱蜜雪兒．桑娜（Michelle Zauner）的回憶錄《沒有媽媽的超市》（Grying in H Mart: A Memoir），同樣寫於母逝之後，也同樣以食物作為聯繫故人的鑰匙，後者的繁體中譯本邀請洪愛珠設計封面與專文推薦，遂讓兩本書在精神上彷彿也相互呼應。儘管早有無數經典作品以飲食寄託人情，但這兩本散文依然充分體現了食物既是生命，也是生活的本質；食物讓我們存活，它自身也曾經活過。作者以文字銘刻記憶，這些曾經的軌跡，就成了疊印。

《老派少女購物路線》的書名，一無食物，二無家族，但兩者俱在「路線」二字之中展現。

母親病中偶有食慾，想吃炸春捲，新鮮潤餅皮在一般地方市場已少見，作者因此前往「我家三代女子的心靈故鄉：大稻埕、迪化街、永樂市場。」大稻埕原是外婆娘家所在，白手起家的外公頗有些少爺習氣，例如吃粥只喝頂層的乳白色米湯「泔」（ám），每日晨起便要喝上兩碗；除了應付偏食的丈夫，每日還要張羅近百員工的吃食，家庭的教養與生活的磨練，造就了外婆與母親的眼光和手藝。購物路線的習得，依憑的正是她們的經驗，是用時間所累積的底氣。再疊加自己的新發現，勾勒成三代女子的記憶地圖。只要按圖索驥，就算經過外婆喜愛的水果攤時，隨手買些玉荷包與小番茄，也彷彿「算上一家三代共經此處」。

然而，「算上」二字，已透露出現實殘酷，那是女兒／外孫女，「連她們的份一起過」的心意。

對洪愛珠而言，書寫的起點源於母親的病，「每天意識到日子有底，詳細記下流水帳。似河流滔滔中，掐住幾根水草。」寫母親，不為立傳，而是為了挽留母女相處的曾經，為了留下活過的痕跡。這是何以《老派少女購物路線》裡，所有關於家人的敘述，都扼要簡明如側寫。洪愛珠沒有要勾勒三代女性家族史的雄心──儘管她的家族故事若改寫成小說，可能亦頗有民初家庭劇的格局──她只是以細火慢燉的方式經營飲食日常，記下一塊滷肉熬煮的方式、宴客的蜇頭要如何以流水泡發去沙，從該到哪家店購買食材到製作步驟，都讓有心想嘗試的讀者可如法炮製。

至於母親的生命經歷，但凡提及，多半寥寥數筆：「我媽去上班，除了管公司帳，還管家族私帳、人事及庶務。她下班，還上有老下有小。她曾每天為罹癌的外公滴雞精；為糖尿病的外婆磨小麥草汁；她的女兒太胖，兒子挑食，丈夫事業坎坷。她基本耗完了。」「耗完了」三字如此驚心，洪愛珠寫來卻清淡節制，似乎生怕再多說一句，就要洩漏了壓抑已久的心情。「老派少女」的真正老派之處，與其說是那些懷舊老店或烹飪古法，不如說是一種非常老派的，罕露情緒、穩重自持的精神──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Elizabeth II）終身奉行的那句「Never complain, never explain」，正是這種老派精神的極致。

即使是對母親一生的許多不捨，她也不做太多的評論或代言，只是想辦法以各種方式「算上」母親。不僅僅是市場裡買串荔枝那樣的距離，而是推得更遠一些。陪病一年，母女倆前路茫茫想喘口氣，她出主意進行一趟泰國小旅行，裝做一切如常。母親遲疑，擔憂他人怎麼想的成分卻多於體力難以支撐。果然，家族長輩當面數落，「媽媽一個年近60的人，站著聽訓，面上維持著文靜而抱歉的微笑。」只是「大病之後，我感覺媽媽從全乖剩下半乖。對於人情約束，雖不拂逆，但也不忍了。」連任性都如此克制的母親，只是吃到了美味的滷鵝，就滿足地笑彎了眼。洪愛珠形容，如今回想起母親當時的表情，就會為了自己陪病時總準備清淡飲食，「不能使她的最後時光更恣意一些，我後悔不盡。」

母親的笑臉留在記憶裡，之後的行程，她把遺憾隨身攜帶。母親去世後，她去了一趟香港，那是母親少女時代第一次出國旅行的地方。大家都說，香港那麼近，隨時可以去，母親卻終究再沒去過。行至上環，那些海味、藥材的味道，就像是香港版的迪化街。「我深深嗅進一口海味街的空氣，想我媽媽圓圓的、膨潤白皙的臉，能想見她在此街市，那些橘色的燈泡底下，興奮得一臉發光。」她在氣味牽引的回憶中與母親一起旅行。

此行更重要的任務，是為了帶回母親多年來常備在辦公室的鐵觀音茶，那是兒時就熟悉的味道，儘管「當年的許多人已經走遠，就我和茶留下。」對她來說，一盞鐵觀音暈開的，是外公一邊讀報一邊喝茶的畫面，是坐在媽媽身邊寫作業的童年時光，是時間的痕跡。書寫飲食的意義，是把走遠的人拉回來，只要家常日子的輪廓還在，他們就能留下一些與此刻的連結。就好比每回用古法醃的鹹冬瓜蒸上一碟肉餅，她都能「穿越時空，如見舊人。」

由此亦可看出，洪愛珠的飲食書寫，不是自居美食家的品味指南，不是銘刻文化遺產的紀念碑，甚至不為了召喚舊時代。而是從個人層面出發，想盡辦法在當下，把日子算上親愛之人的份額繼續過下去的方式。同名篇章〈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一文，早已點出此中關鍵：「感官放大，整個街區的生活氣味聚攏上來。青草藥材的、熟食攤販的、香菇干貝蝦米魷魚的鮮腥味奔放，不遠處霞海城隍廟的香火，也嗅得一點。呼吸滿腔複雜氣味，就深感扎實活著。」生活的氣味聚攏，就深感扎實活著。是這些柴米油鹽所構築的軌跡，提醒我們仍然活著，他們曾經活過。

然而，不是每段與飲食有關的記憶，都可以有母親的身影作為引導。洪愛珠在蜜雪兒．桑娜《沒有媽媽的超市》推薦序中，形容該書是「孤女的災後重建之書」。重建之道同樣依靠飲食的力量，但比起從小就受到母親和外婆帶領「實地勘察」，浸潤在大稻埕日常氣息裡的洪愛珠，桑娜在美國出生成長，父親是白人、母親韓國人的她，不只少了由故鄉土壤奠定的底氣，文化隔閡更讓母親的做菜指導顯得像謎語般神祕：「灑點芝麻油，不多不少，像媽媽做的味道就好。」連洗米都形容地非常籠統：「手按著米，然後加水加到蓋過手。」無法體會箇中奧妙的桑娜，始終沒有耳濡目染傳承到母親的好手藝。但是，她確實被養出了韓國人的胃。

童年時回外婆家，和母親因為時差，一起在凌晨3點翻冰箱，吮著鹹香的醃醬蟹，再配上涼拌豆芽和黃瓜泡菜時，母親心滿意足地說：「看你吃得這麼香，我就知道你是真正的韓國人。」母親這麼欣慰，是因為比起大家熟悉的豆腐鍋、海鮮煎餅或炸醬麵，醃醬蟹與泡菜這些經過發酵處理的食品，才是韓國料理的靈魂。這句話認證了桑娜是「韓國」的女兒，更是「我們家」的女兒。

前文提到的，研究微生物的羅伯．唐恩曾指出，韓國料理中有一個關鍵的概念：「手風味」（sonmat），指做菜的人帶給食物的味道。比其他料理更善用發酵的韓國飲食文化，呈現手風味的極致食品，非韓式泡菜莫屬。不只醃製泡菜所需的魚露、蝦醬都事先經過發酵，用力搓揉白菜的製作過程，也會為成果帶來差異（每個人手上的微生物同樣扮演重要角色）──奧妙就在於，就算使用同一批白菜、一模一樣的步驟、手部動作盡可能相同，最後每個人做出來的成品，味道還是不同。唐恩的受訪者權秀熙女士說，童年時總在寒冷的冬天，辛苦地幫忙製作泡菜，空氣和泡白菜的水都非常冰冷，「那絕對不是讓人發自心底覺得開心的事。但即使如此，製作泡菜和發酵過程，依然是她自我認同的一部分。」

《家的奧義：解碼家族書寫的16種視角》，黃宗潔著，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