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沐羽/英雄的廚房與反英雄的國家──讀《克里姆林宮的餐桌》
(攝影/REUTERS/Eduard Korniyen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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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宴會是一場戰鬥嗎?剛剛經歷過春節的大家很可能會覺得自己剛從一場恐怖襲擊中倖存過來,與此同義的還有參加婚宴、尾牙、春酒、節日飯聚等等。在這其中人會無時無刻地碰上從各種角度傳來的壓力,比方說爭著結帳、夾菜給長輩、誰先吃誰最晚吃、乾杯是不是真的要乾杯⋯⋯要繼續算下去這篇文章也不用寫了,不過其中一種壓力是來自主人家的。

「在英雄的社會中,大肆宴客的行為會演變成誰最慷慨的比賽,也經常被當成戰爭的延伸:以財富戰鬥或以食物戰鬥。」人類學家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其名著《債的歷史》如此寫道:「這些舉辦盛宴的人經常會大肆發表有聲有色的演說,說他們用慷慨大方又輝煌無比的盛宴瞄準敵人,自豪吹噓他們如何打敗敵手,隱喻地把對方貶為奴隸。」

而這段話幾乎可以無縫接軌到以下這段:「布里茲涅夫(Brezhnev,第五代蘇聯最高領導人)時代的宴會都很鋪張,食物多到連桌面都下凹,而且食材都是最上乘的。你想像一下,當時全國最好的廚師都在克里姆林宮,這樣我們煮出來的東西會是怎樣?」波蘭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以這樣的一段話概括了最為輝煌、最為英雄末路的晚期蘇聯圖像:以食物排場顯威嚇的政策,是蘇聯史上執行得最成功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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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在2023年初來台,於台北國際書展波蘭主題館舉行《克林姆林宮的餐桌》新書講座。(攝影/陳曉威)
波蘭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在2023年初來台,於台北國際書展波蘭主題館舉行《克林姆林宮的餐桌》新書講座。(攝影/陳曉威)

冷戰時期,只有真的戰鬥不能碰以外,資訊戰要鬥、上太空要鬥、增加軍備要鬥、經濟和生產力要鬥、盟友更加要鬥,其中一項要鬥的還包括飲食。維特多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新鮮出爐譯好繁體中文版的《克里姆林宮的餐桌》裡,再次展開描寫了食物與權力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在上一本書《獨裁者的廚師》中,他已經寫過蘇聯廚師對於權力的控制慾。一名跟隨伊拉克獨裁者海珊的廚師說:蘇聯連廚師都表現得像超級大國一樣,我們在一間巨大的廚房裡備膳,裡頭用的是瓦斯爐,而他們每隔一會兒就會挪一下我們的鍋子。這當然是不必要的舉動,但他們就是這樣:他們的國家在政治上不斷排除異己,而他們則是在廚房裡排除異己。

在新書裡,維特多把故事的鍋子再次挪近蘇聯權力的火爐,大火炒出這部比前作更為滾燙辛辣的另類歷史,一路延伸到蘇聯解體後的今日俄羅斯。飲食作為比喻無處不在,末代沙皇的骨骸裡混了他廚師的骨骸、列寧擁有廚娘象徵了共產革命的變質、麵包代表生命、蘇聯被瓜分得像頭野豬等等,香氣四溢而危機四伏。然而宴會與飲食在俄羅斯的語境裡並不只是比喻那麼簡單而已,它是象徵,也是武器。實際意義上的武器。

從核爆家園到外太空,都有俄羅斯人的廚房

冷戰時期什麼都能打,但我們先回到比二戰更早的1930年代,那是烏克蘭的大饑荒,一共餓死了200至700萬烏克蘭人,至今烏克蘭人仍然認為這是俄羅斯對他們所進行的種族滅絕。死亡數字如此浮動是因為官方根本來不及統計,維特多引用的統計,是每七分鐘就一人餓死。當地在實行農業集體化的同時,烏克蘭的穀子卻一車車載去俄羅斯,書中訪問到的饑荒倖存者幾乎都曾經面臨滅村邊緣。食物是戰爭,而戰爭是重寫歷史──《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付印時,2022年的俄烏戰爭尚未打響;當俄軍占領馬里烏波爾(Mariupol)時,其中一個行為就是拆除當地的大饑荒紀念碑。對他們的官方論述來說,大饑荒不曾發生,同時也禁止國內討論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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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基輔的大饑荒受害者紀念碑前,豎立著一座瘦弱女童的銅像。(攝影/楊子磊)

除了糧食戰外,書裡還描寫了阿富汗戰爭中的補給線。在這場蘇聯對內聲稱為「友情干預」而實際上是戰爭的事件裡,士兵還是要吃飯的,而前線需要廚房。維特多訪問了在這場戰爭中的廚娘,而這位廚娘與前往前線的士兵們同樣不知就裡,抵達了才發現戰況如此膠著不利。「這些犧牲都是沒有必要的,就連這個友情干預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不管是對誰來說⋯⋯,」廚娘這樣說道。然而那是英雄的社會,是榮譽與擴張的世界,戰鬥和毫無意義的犧牲無處不在。

而食物也無處不在。書裡描寫的,無論是太空競賽或是政治角力,背後總有廚師的身影在勤奮幹活。最為精彩的是現任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他在2000年出版的自傳《第一人稱》裡稱自己的爺爺是列寧和史達林的廚師,作為一種政治宣傳。儘管這個說法在後來被證明是虛構的,但誰在乎呢?這直接證明了一件事:爺爺是廚師的身分讓普丁在政治上與權力核心建立了既接近又不算骯髒的曖昧聯繫。「既然蘇聯時期的領袖都信任我的爺爺,那麼你們也可以信任我。」這是維特多為普丁的政治操作所下的解讀。

透過廚房的門,《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的波蘭文原名為「Rosja od kuchni」,直譯為「廚房裡的俄羅斯」。無獨有偶的是,另外一位書寫蘇聯的大師、以報導文學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歷塞維奇(S. A. Alexievich)在其名著《二手時代》裡,提綱挈領的兩章也名為〈街談巷語和廚房對談〉(在這本書中蘇聯解體的比喻是分了大蛋糕)。在蘇聯時期,很多話不能公開談論大家就藏在廚房裡談,然而那大多是庶民生活的廚房,維特多所做的是將廚房的範圍擴大到戰爭前線、政府建築、北極圈甚至外太空。既然廚房象徵著權力,何不關注更多地方的廚房獲得更宏大的複雜觀點?

如果說維特多的前作《獨裁者的廚師》是對各國獨裁局面的淺嚐為止,《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就是一場盛宴。這場宴會慷慨大方又輝煌無比,幾乎是一次精心策劃的攻擊,它站在一種飲食考據史的門前卻過門不入,因為它的本質是訪問與報導,重點是人本身。如同亞歷塞維奇所批判的:「歷史只關心事實,而情感被排除在外。人的情感是不會被納入歷史的。」而維特多所迴避的也是這種冷硬的歷史書寫,當他在關心歷史時,首先所做的事就是把這些曾經無比靠近權力的廚師們的情感,一一勾勒回來。

在兩種極端的飲食裡,尋找英雄

《跳舞的熊》、《獨裁者的廚師》後,《克里姆林宮的餐桌》是維特多在台灣出版的第三本書,出版社依然是衛城。《跳》以一座跳舞熊公園對應蘇聯解體過後東歐人們的無所適從與重新學習自由、《獨》遊歷在各國獨裁者與他們的廚師之間,而《克》拉出的圖像比過往更加寬闊。當然,後面兩書的批判力度遠遠不及《跳舞的熊》,然而它們卻為一種另類的、易於入口的、不至於那麼血腥殘忍的世界歷史拉開帷幕(不過俄國人名的難以記認是各書之最)。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著,葉祉君譯,衛城出版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著,葉祉君譯,衛城出版

《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以飲食所描劃的是權貴與庶民、盛宴與饑荒、豪奢與核災等等兩種極端之間的差異。在今天,經歷了資本主義的進場後,昔日的共產政府有變得更為平等了嗎?吃的東西有變得更相像一點了嗎?其實還是那樣,有人把國家當野豬那樣瓜分,有人依然在廚房裡堅持互助互愛。世界圍繞著一個鐘擺晃動,偶爾上揚,偶爾壓抑,維特多帶領讀者透過廚房來看克里姆林宮,通過俄國大地觀看世界。

人類學家格雷伯在《債的歷史》裡提出了一個概念,名為「底線共產主義」(baseline communism),意指其實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共產主義傾向。除非把某人或某個群體視為敵人,否則只要代價夠合理的話,人們依然會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沒有一個社會以共產主義組織所有的事情,也很難想像這樣的社會,但它依然存在於任何人類社會中。」我們可以在《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上看見,號稱行使著共產主義的蘇聯走著專制分配,國富民貧,但人民卻自願成為英雄:前往阿富汗戰線、前往車諾比核災區、去挖掘二戰時期的無名屍體,為其舉辦葬禮等等。

在英雄的社會裡,大肆宴客的行為會演變成誰最慷慨的比賽,布里茲涅夫領導下的克里姆林宮以食物戰鬥,在克里姆林宮領導下的人民卻很難說能夠比拼誰更慷慨。然而英雄並不單單指向那些豪奢極欲的揮霍之人,反而是一些閃光,一些無私與一些純真簡樸的時刻。在造訪烏克蘭大饑荒的倖存者時,當地的老人讓他吃撐得差點吐了出來,因為「他們會想款待我們,然後不知道哪隻可憐的小雞就會遭殃,說不定還要拖上一隻小豬。這些人經歷過饑荒,所以絕不可能讓你空著肚子離開。」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人只想做一個人。維特多寫的是想要成為英雄的一個政權,以及底下那些連人都幾乎當不成的群體。然而有人活動的地方就有廚房,就有火,而火象徵希望與再生,他們盜來了火,在昏暗的政局裡點燃了人性的光。

(編按:本文由衛城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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