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超限較量:俄烏戰爭的內幕故事》第12章部分書摘,經今周刊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記者歐文.馬修斯(Owen Matthews),曾深耕俄羅斯、烏克蘭、中東與歐洲政治超過25年。其著作《超限較量:俄烏戰爭的內幕故事》蒐集了來自克里姆林宮及其宣傳機構等知情人士的記述、被俘俄軍人員的證詞,以及根據俄烏前線的實地報導,不僅揭示了戰爭的起源,而且講述了頭6個月的關鍵戰局演變。在俄烏戰事已進入第四年、美國因川普當選而轉變策略的如今看來,仍具啟發。
在一次對俄羅斯權貴精英發表的、勉強連貫的40分鐘演說中,普丁從譴責當今西方的「極權主義、專制主義和種族隔離」,轉而談到西方對印度的歷史性掠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尾時對德勒斯登的大轟炸,還有西方流行的「多元性別」問題。如果有人懷疑普丁是否從俄羅斯人民的生存角度看待這場戰爭,他強調,俄羅斯的使命是「保衛我們的孩子,免受旨在摧毀他們意識和靈魂的可怕實驗」。正如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的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Andrei Kolesnikov)在Twitter(後改名為X)上所寫,普丁的演講是:
「一套令人難以置信的文盲陰謀論陳腔濫調,30年前還可以在邊緣化的民粹愛國主義報紙上讀到……現在竟成為前超級大國的治國政策,甚至在蘇聯領袖們的時代,也無人能承擔如此荒謬的演說。」
在戰爭的初期,克里姆林宮做了任何機構在面對計畫搞砸時會做的事──盡可能掩蓋真相,並假設每件事都是照計畫而行。普丁的長期策略似乎是等待歷史重演。在車臣、喬治亞、克里米亞和敘利亞之後,西方的憤慨和決心最終會煙消雲散,這些情緒會被國內的政治問題考量、對廉價石油的渴求所侵蝕。7月,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表示,普丁預期美國會患上「注意力缺失症」並「忘記烏克蘭事務」,然而到了9月時,西方不僅沒忘記烏克蘭,反而更積極支持戰場上的反攻行動,此時普丁迅速改變了策略。經過動員、併吞和核威脅後,克里姆林宮顯然發出了明確信號,表示他們願意將戰爭的賭注提高到西方無法容忍的程度。在入侵的一週年之前,普丁發表了一場好戰的演說,將戰爭的責任明確歸咎於西方,並將其描述為對俄羅斯的「生存威脅」。他在2023年2月21日對俄羅斯國會成員說:「他們向烏克蘭提供愈多武器,我們對俄羅斯邊境的安全局勢就要更加負責。」他稱入侵週年為「我們國家的命運分水嶺」,並預測烏克蘭戰爭將「塑造我們國家和人民的未來」,而且「我們每個人對戰爭的結果都負有重大責任」。
因此,衝突進入了它的最後階段,也是最危險的階段──不再是一次軍事冒險,而是俄羅斯為生存而發起的新偉大衛國戰爭。
在戰爭爆發前,預期未來會像過去一樣,這並不是完全不合理的假設,尤其是當克里姆林宮的前馬克思主義者還真誠地相信,不可抗拒的歷史力量會站在他們這一邊時。外交部長拉夫羅夫(Sergei Lavrov)在7月表示:「歷史進程的目標是不可替代的,多極世界一定會在尊重國家主權平等的基礎上形成。」在某種程度上──或許是無意識的──這呼應了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zhnev)後期的言辭,普丁預測美國、歐盟、美元、歐元、西方經濟自由主義乃至整個西方的經濟與文化將會崩潰。普丁於7月在克里姆林宮的聖凱薩琳大廳(他曾在這裡舉行命運般的聯邦安全會議)告訴俄羅斯杜馬的領導人,世界正在目擊「美國形式的世界秩序全面解體的開始,」他接著說:「這是從美國自我中心的自由全球主義過渡到真正多極世界的開始。」與此同時──再次顯示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矛盾──普丁將這個即將衰亡的西方帝國視為戰爭的罪魁禍首。普丁說:「有人告訴我們,今天我們聽到的,是我們在頓巴斯、烏克蘭發動了戰爭。不是這樣的,是西方集體發起了這場戰爭。」他還補充說,西方故意「阻礙俄羅斯的進步」──但沒有具體說明西方敵人究竟是如何、為什麼這樣做。
從這個角度來看,隨著戰爭進入第二年,普丁轉向愛國戰爭的言辭,實際上只是延續了相同的主題──入侵是一次為了保衛國家對抗一個固執的、仇俄的西方的戰爭,西方的目標是摧毀俄羅斯及其文明。但對俄羅斯來說,這場災難對「西羅維基」來說不一定是災難,畢竟,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俄羅斯──一個他們的統治不會受到西方化的精英或中產階級挑戰的國家。「讓那些想再搞一次博洛特納亞運動(2011年廣場示威)的人們去特拉維夫鬧事吧。」一位頂級俄羅斯商人、某位「西羅維基」高層的商業夥伴,總結了他合作夥伴的想法。「他們(西羅維基)覺得悲哀嗎?不會。計畫已經實現……方向也已經重新設定。」由於制裁,俄羅斯的權貴精英被迫與他們在西方的資產脫鉤──而在西羅維基看來,他們也被迫與分裂的忠誠脫鉤。
普丁7月向杜馬領導人發表的演說,提供了他對戰後願景的重要線索。此願景建立在一個歐威爾(Orwellian)式的矛盾語句──「極權自由主義」之上,這個觀點認為,俄羅斯社會實際上比西方更加自由,因為它保護其公民免受少數自由主義觀點的暴政,而這些觀點已削弱了西方社會並摧毀其自信。
普丁樂於忽視一個事實──正是市場經濟、自由貿易、理性的貨幣政策,帶來了數兆美元和歐元的外資,這些資金在過去20年間讓俄羅斯及其核心圈富裕起來。他同時也沒提及,一旦歐洲最終成功擺脫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國家經濟將如何生存。他對迫在眉睫的預算赤字、下降的可支配所得、經濟主要依賴非法進口技術和產品行為的合法化來苟延殘喘等現狀,保持沉默;他也沒提及俄羅斯即將面臨的人口危機、勞動年齡人口的減少、國內優秀專家和管理人才的外流、巨大的戰爭損失,或者即將發生的經濟原始化與國有化。總之,普丁的願景是,俄羅斯可以在全球化的世界中獨立生存──這一執政計畫被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的科列斯尼科夫形容為「既有自殺性又過時荒謬」。
這場戰爭使普丁、帕特魯舍夫(Nikolai Patrushev)、博爾特尼科夫(Alexander Bortnikov)以及其他人實現了一個許多老人可能渴望卻極少能夠實現的夢想──創造一個反映他們理想化過去版本的未來社會;新俄羅斯將更像是20世紀中期的典型特色,而非21世紀的普世理念。歐洲正致力於剷除邊境,並推崇人員、資本與思想的自由流動時,普丁卻鼓吹迷戀對國家主權的捍衛,事實上,從來沒有人試圖摧毀俄羅斯的國家主權。隨著世界已遠離帝國並摒棄殖民地,普丁將自己的權力建立在俄羅斯帝國的願景之上,而這個願景已於1991年全面崩潰。像上個世紀的偉大獨裁者一樣,普丁全力培植民眾對自己的服從,向他們灌輸軍國主義的狂熱信仰和英雄獻身的理想,創造對領袖的個人崇拜,將他自己與國家相提並論,打壓任何對自己的權威進行合理挑戰的企圖,並力求永遠統治國家和社會。他透過表演式的法庭審判來監禁自己的反對派,或僱用暗殺團隊使其永遠噤聲,建立對媒體的全面國家管控,並將政治反對視為叛國行為。透過一再的核威脅,普丁明確表明已將自己的政權與俄羅斯本身視為一體,寧願尋求最大限度的國家毀滅途徑,來確保自己和小團體的生存之道。普丁的俄羅斯已淪為某種意義上的死亡崇拜。

當他發動對烏克蘭的戰爭時,俄羅斯是否真正支持普丁?要開始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記住普丁在俄羅斯政治上長達22年的統治祕訣──他的觀點和政策總是密切反映了大多數民眾的觀點。普丁並非僅依靠鎮壓和宣傳來維持權力的獨裁者;相反地,他像他曾經的盟友土耳其總統艾爾段(Tayyip Erdogan)一樣,是21世紀最成功、最無情的民粹主義者之一。
「我沒有發明法西斯主義,」義大利的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在1925年告訴他的早期傳記作者,「我只是從義大利人民的潛意識中把它提取出來。」正如墨索里尼所言,普丁和他的宣傳軍團從俄羅斯的集體潛意識中提取了由帝俄、東正教和蘇聯價值觀與象徵所構成的混合體,這些構成了普丁主義的意識形態。普丁作為領袖的成功祕訣就在於──他既是領導者,也是跟隨者,因為他既引領又反映了人民的意願。
大多數將普丁與希特勒相比的新聞報導和政治評論,都是一種懶散總結式的侮辱,這種比較與普丁將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稱為「法西斯分子」的荒謬做法一樣,都是誤導性的。然而,就像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一樣,普丁的統治在2022年2月24日戰爭爆發之前,更多的是建立在民眾的贊同上,而非強制。他習慣了來自大量民眾的積極支持──這些民眾與他共享著俄羅斯作為一個強大、富有國家的願景,並且認為帝國中較小的民族應該和大多數同胞一樣向莫斯科屈服,這與他的大多數國民的看法一致。
2021年4月的民調顯示,俄羅斯人在「是否應該對烏克蘭進行軍事干預」這一問題上意見分歧。在列瓦達的調查中,43%表示俄羅斯應該加以干涉(其中18%表示「肯定支持」,22%表示「有點支持」);43%則認為俄羅斯不該干涉(其中25%表示「不太支持」,18%表示「肯定反對」)。值得注意的是,66%的25歲以下受訪者對烏克蘭持「正面」態度。
總統行政部門一直對民意調查情有獨鍾,甚至在2000年代初期,克里姆林宮接管了3家全國性的獨立民意調查機構,並將它們納入隸屬於俄羅斯國家近衛軍、聯邦安全局、其他部門的聯邦和地區組織管理之下。這些機構主要向莫斯科提供有關公眾情緒的高度機密數據,這些民調普遍被認為是高度專業且匿名的。那麼,在民眾支持如此高度兩極化的情況下,克里姆林宮為何還要冒險入侵烏克蘭?
部分回答是,與所有民調一樣,數據結果取決於你提出問題的角度。根據《CNN》於2022年2月在俄羅斯委託進行的一項網路民調,50%的受訪者支持對烏克蘭使用武力──如果這意味著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的話。進一步的調查顯示,64%認為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是「同一民族」,71%對舊蘇聯有「較為正面而非負面」的看法。僅僅只有25%的受訪者,反對俄羅斯使用武力來實現俄羅斯和烏克蘭的統一。
另外,普丁對克里姆林宮媒體機器塑造國家敘事的強大信心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克里姆林宮的政策總是深思熟慮地計算,並時刻考慮公眾意見。但正如我們所見,克里姆林宮也透過俄羅斯政府耗費巨資打造的龐大媒體帝國塑造了公眾輿論。這兩者是一體的,形成了持之以恆自我強化的印象回饋循環。
那麼,這場入侵是普丁的戰爭還是俄羅斯的戰爭?在1940年12月23日的廣播中,邱吉爾曾對義大利人民說:「一個人,並且只有這一個人,決定將義大利推向……戰爭的漩渦。」對普丁的看法也有類似的表達,無論是西方政治人物、媒體,還是俄羅斯的反對者。在戰爭初期,作家鮑里斯.阿庫寧(Boris Akunin)請我幫他潤飾他與舞蹈家米哈伊爾.巴雷什尼科夫(Mikhail Baryshnikov)和經濟學家謝爾蓋.古里耶夫(Sergei Guriev)共同寫的聲明。他們寫道:
「真正的俄羅斯比普丁更宏偉、更強大,也存在得更持久。這個俄羅斯依然存在,並將超越他。這位獨裁者不僅正在與烏克蘭作戰,也是在與他自己國家的更好部分作戰。他正在扼殺我們俄羅斯的未來。讓我們向世界證明,普丁並不代表所有俄羅斯人。」
我完全同意。毫無疑問,大多數俄羅斯受教育的群體確實反對普丁;但不幸的是,對於俄羅斯和全世界來說,那部分「更好」的群體並不是占大多數的群體。當入侵真正開始時,支持者的比例迅速攀升至超過75%。正如我們所討論的,俄羅斯的民調結果可能會受到自我欺騙、對陌生人表達時的公共順從習慣、對反對多數的個人恐懼所扭曲;但是無論如何,對絕大多數的俄羅斯民眾來說,普丁是正確的。他的宣傳機器確實有效──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它產生了一個廣泛且公開支持戰爭的共識。即便是在9月的動員令、冬季中的一系列戰術失敗、頑強的頓巴斯損失的慘烈場面之後,這個共識依然令人沮喪地穩定。根據列瓦達中心的一系列民調顯示,支持「俄羅斯軍事力量在烏克蘭的行動」於9月降至72%,12月再次降至71%,但到2023年1月時,支持率又回升至堅實的75%。
簡單的事實是,普丁確實代表了大多數俄羅斯人,這對我、我的俄羅斯妻子以及我的大多數俄羅斯朋友來說,可能是令人沮喪的;儘管我們希望這不是真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入侵烏克蘭是普丁和他身邊一小群高度偏執狂人的思想意志結晶,他們堅信對西方侵略的先發制人打擊,對於俄羅斯的生存至關重要。但在另一個重要意義的層面上,這不僅僅是克里姆林宮的戰爭──它確實得到了大多數俄羅斯人民的支持。
普丁和他的權力核心圈多年間一直深信,美國決心實現莫斯科的政權更換,他們的偏執似乎在總統拜登(Joe Biden)於3月在波蘭華沙皇家城堡前的演說中得到印證。拜登說:「天啊,這個人不能再繼續掌權了。」白宮的新聞發言人很快澄清,拜登並非要求普丁下台,而是表示普丁不應再擁有支配鄰國的權力。
但問題依然存在:後普丁時代的政權會是什麼模樣?20世紀大多數史詩般的軍事侵略都以失敗、軍事占領、建立以戰勝國為範本的新政權告終,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發生在德國、義大利、日本的史實。顯然,由於普丁反覆威脅使用核武器,這個選項對俄羅斯來說顯得不切實際。最近也有一些例子顯示,失敗的軍事冒險推翻了威權專制政府,並帶來了自由民主新時代。遺憾的是,對俄羅斯來說,普丁垮台後並不可能實現自由化的結果,原因很簡單──對帝國幻想的沉迷並非那麼容易就能從政治體制中去除,這種毒素深入骨髓。正如我們所見,大多數俄羅斯人即便在1999年(也就是普丁20年的無情民族主義宣傳之前)也希望他們的國家能夠恢復為超級大國的地位。簡單來說,民族主義在當代俄羅斯的民眾觀點中,比親西方的自由主義更為強大;而且,在北約武器打擊下的軍事失敗,這種趨勢將很可能會被強化,而非削弱。
西方媒體通常將俄羅斯處境艱難的自由派人物,如被囚禁的納瓦尼(Alexei Navalny),描繪為普丁統治的主要反對力量。但事實上,俄羅斯極端民族主義的右派勢力才是對普丁統治構成更強大且危險的潛在反對力量。像伊戈爾.吉爾金(Igor Girkin)與札哈爾.普里列平(Zakhar Prilepin)這樣的人(分別為前聯邦安全局和OMON準軍事警察機構的軍官)都曾嚴厲批評普丁的腐敗和貪汙行為,但在普丁開始在烏克蘭進行軍事冒險後,他們暫時轉而支持他。然而,正如我們所見,即使在2022年戰爭期間,吉爾金也開始批評俄羅斯軍隊的低效和無能,並在9月烏克蘭突破哈爾基夫後公開聲明:「這場戰爭已經失敗了……只剩下看我們輸得有多慘。」
在1918年德國戰敗後(第一次世界大戰),民族主義軍官用「刀刺在背傳說」(Dolchstoßlegende)解釋這場災難,聲稱德國軍隊是被柏林軟弱的平民失敗主義者所背叛。若俄羅斯戰敗後出現類似的「背叛理論」,必定會將責任歸咎於普丁權力核心圈的腐敗,認為這些腐敗行為剝奪了軍隊取得勝利所需的物資和政治手段。對普丁權力核心而言,避免這樣的民族主義反彈將是他們保護自身財富、權勢、生命的首要任務。
「西方國家在希望普丁下台方面,可能會持謹慎態度,」一位曾與普丁緊密合作超過15年的前俄羅斯高級官員說,「無論誰上台,都將會遠比現在更糟糕……如果帕特魯舍夫等人得勢,他們將會扶植一個更具侵略性、更加強硬的人上台掌權。」

普丁保衛頓巴斯俄羅斯少數民族的想法,最終卻導致了數萬人的死亡。根據英國政府對無人機影像的分析,俄軍攻擊期間,馬里烏波爾約92%的建築遭到摧毀或損壞,該市的經濟能力──以亞速鋼鐵廠為中心──完全被摧毀殆盡。在北頓涅茨克和利西昌斯克,建築物損毀達到90%。大約有500萬難民逃離戰區,前往烏克蘭更安全的地區或歐洲,而有90萬至160萬人離開或被遣返至俄羅斯。這些數字強烈顯示出,頓巴斯的民眾有著強烈的願望,不願被莫斯科所「解放」,而是希望留在烏克蘭。我與許多來自頓巴斯的難民交談過,他們過去曾對俄羅斯抱有同情,並支持亞努科維奇的地區黨,但在面對俄羅斯侵略和占領的現實後,他們改變了看法。
「他們說是來拯救我們的──救什麼呢?我們從來沒有要求誰來拯救,」來自馬里烏波爾的教師拉瑞莎.博伊科說,她和女兒達瑞雅在俄軍轟炸下,於地下室躲了3週後便逃往俄羅斯。「我們看到了俄羅斯的『幫助』是什麼樣子。我們在家門前的院子裡埋葬了鄰居。我的城市被摧毀得面目全非。」
在2014年規模較小的頓巴斯叛亂後的8年裡,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的城市和鄉村未能恢復到戰前的繁榮,更別提重建頓涅茨克被摧毀的機場,或重新開放許多在戰爭中崩塌或淹水的深層無煙煤礦了。
「當我(在2014年)離開時,頓涅茨克的部分地區看起來像電影中的戰區,」39歲的女商人迪娜.奧利福斯卡雅(Dina Olevskaya)說,她在戰爭期間逃往基輔,「這不僅是因為戰爭,而是因為一切都被當地人洗劫一空、破壞殆盡。」當迪娜最後一次在2021年11月回到頓涅茨克探望母親時,「他們甚至還沒有更換之前(2014年)被搶劫的酒品專賣店的破損窗戶,(那裡)只是用木板封住了。我看到的唯一昂貴的車輛都是由穿著迷彩軍服的男人開的──都是當地的土匪。我問母親:『那你是如何享受成為俄羅斯世界的一分子呢?』她說:『他們用盧布發放我的退休金,比我們在烏克蘭時拿的還多。』」迪娜的母親拒絕與她一同前往基輔,而是在戰爭的最初幾天被疏散到俄羅斯的斯塔夫羅波爾。
2022年5月,俄羅斯經濟部製作了一份預測俄羅斯占領的頓巴斯地區未來繁榮之內部文件,這個預測是基於對伊久姆(Izyium)、 斯洛維楊(Sloviansk)和克拉馬托(Kramatorsk)下方豐富天然氣田的開採,這份文件在克里姆林宮內部流傳。「文件裡有漂亮的圖表,展示了預期的收入以及天然氣管道如何連接到藍溪(俄羅斯到土耳其的天然氣管道),」一位俄羅斯銀行高層說,他是透過一位政府朋友看到這份文件的,「問題是,大多數城鎮仍在烏克蘭的控制下。那位政府朋友說,這份研究報告之所以僅透過電子郵件流傳,是因為經濟部已經沒有紙張可以列印了。這很滑稽,但是最好別笑,以免冒犯官員。」
6月底,克里姆林宮宣布了一項針對占領區的經濟復甦計畫,其中包括將新解放的頓巴斯城市與俄羅斯城市結成友好城市,這樣就能將數十個地方預算與一個被摧毀和人口流失的戰區之預算有效地綁定在一起。10月,這些占領區正式被併入俄羅斯聯邦,成為4個新的聯邦省分。但正如我們所見,俄羅斯的經濟早已經因為戰爭生產的負擔、自2022年夏季以來能源收入的急遽下降而承受重壓。莫斯科能夠召集資源來實施類似馬歇爾計畫(Marshall Plan)規模的支出以重建頓巴斯的機會,幾乎為零。
這場戰爭不僅未能像普丁要求的那樣實現烏克蘭的「去軍事化」,反而產生了完全相反的效果。經過6個月的慘烈衝突後,根據一位駐基輔的英國高級軍官評估,烏克蘭的實際軍事能力「是戰爭初期的10倍」。烏克蘭擁有100萬的男女軍人,並且還有數千人在波蘭、英國、美國接受北約最先進武器的訓練。
至於普丁在烏克蘭「去納粹化」的目標,難以理解克里姆林宮計畫如何展示任何形式的勝利──即便那場3天閃電戰成功地摧毀了烏克蘭政府。正如前面所提,烏克蘭確實擁有一小部分極端右翼勢力,其中包括基輔450人國會代表中的唯一一名極端民族主義議員。但是「納粹」絕對不可能主導烏克蘭政治版圖,而且如果俄羅斯勝利後,想要找到足夠的人來填滿紐倫堡式(Nuremberg-style)的法庭,這似乎是荒謬可笑的幻想。「哦,別低估我們同行的可利用資源,」一位我在2014年首次於頓涅茨克遇見的俄羅斯電視新聞記者開玩笑說,他曾為俄羅斯-1頻道報導過頓巴斯前線的情況。「我敢肯定,一旦我們在基輔逮捕了某些法西斯分子準軍事人員時,肯定會有人找到一些納粹旗幟來展示。(俄軍)可能還把這些旗幟放在他們自己的坦克裡。」
在「將那些犯下無數血腥罪行的人繩之以法」方面,俄羅斯的宣傳家只得以在亞速鋼鐵廠廢墟中被俘的亞速營俘虜來為鏡頭做展示。5月9日(勝利日)當天,大約50名所謂來自亞速營的烏克蘭戰俘被手銬銬著,遊行穿過頓涅茨克的街頭。大多數人看起來像是遭到殘酷毒打,有些人跛行或肢體纏著繃帶。他們由身穿各色軍裝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士兵護送,這些士兵顯然有一個事先安排好的任務,就是保護那些運氣欠佳的戰俘免受當地居民的憤怒報復,圍觀者恣意地大聲喊叫侮辱、踢打和向他們吐口水。這一場景故意模仿了1944年7月17日德國戰俘在莫斯科街頭遊街的場面(我的姨媽列寧娜目睹了那個場面),這些烏克蘭戰俘的身後跟隨著街道清洗車隊,這些車輛將街道上的塵土沖洗乾淨,以消除「法西斯的汙染」。在馬里烏波爾被摧毀的劇院重建過程中,特別建造了幾個牢籠(後來因完全重建而被放棄),顯然是為了準備一場盛大的「納粹」戰犯公開審判。但到了9月下旬,俄羅斯釋放了20多名明星被告人,即在亞速鋼鐵廠被俘的亞速營各級指揮官,並與被囚禁的寡頭維克托.梅德韋丘克(Viktor Medvedchuk,普丁好友)及其他俄羅斯戰俘進行了交換。
那麼普丁的其他戰爭目標呢?與其停止北約的擴張,普丁反而幫忙促成了自2007年以來北約最大的擴張。在俄烏衝突之前,俄羅斯與北約接壤的邊界僅限於加里寧格勒(位於俄羅斯的半飛地)、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的一部分,以及挪威北部的一小片區域。隨著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這條邊界將擴大到超過1,100公里。克里姆林宮的宣傳家德米特里.基謝廖夫(Dmitry Kisilev)自豪地宣稱,亞速海──位於近乎封閉的黑海北岸的一個小海域──已經「成為俄羅斯的海域」,這是由於俄羅斯入侵的結果。然而,這場可疑的勝利之反面效應是,戰略意義更大的波羅的海事實上變成被其成員國圍繞的「北約之湖」。現在,俄羅斯與北約的邊界距聖彼得堡僅約6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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