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現場】

何榮幸/薛西佛斯與職人精神──讀柯金源《我們的島》
柯金源(中)與友人在非洲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頂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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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身處什麼時代,媒體這一行最不缺的是英雄,最缺的永遠是職人。是的,就是那種數十年如一日,始終執迷不悔的職人。

打開名為「柯金源」的Flickr頁面,點選「相簿」後,算了算,共有185個主題資料夾。再看看最上方的統計,伸手揉揉眼睛,確定沒有看錯,這些靜靜躺著等待觀看的照片,共有4萬2千多張,而且還在持續增加中。

柯金源的簡介只有一句話:「以看守地球為業」。

事實上,光是台灣環境生態,他就已經看守了30多年,這些照片就是他走遍台灣各個角落的證據。他把龐大的照片庫視為公共財,不吝公開分享,只怕這些環境議題乏人問津。

坦白說,這些照片還真不知從何看起。但隨意點進不同主題,關上相簿都只有長長的嘆息:這些飽受摧殘的土地與海岸線,從未記取曾經發生天災或人禍的教訓,即便已經付出重大代價,30多年來仍不斷上演相同的悲歌。

我不禁覺得,在照片之外更用無數小時影像記錄這一切的柯金源,就像是希臘神話中被諸神懲罰的薛西佛斯,循環重複著將巨石推上山頂、巨石滾回山下、再度推石上山的任務,徒勞無功,彷彿永無止境。

柯金源當然不是做錯事被懲罰,但他將生命中最精華的歲月,都用於看守台灣環境生態這件與推石上山無異的工作,這項任務必須長期承受的孤單冷清與巨大無力感,與薛西佛斯何其相似。 

《我們的島》這本書,就是柯金源的薛西佛斯式任務檔案。這一次,他終於從4萬多張照片、以及無數小時的記錄影像中抽身,系統性整理過去30多年走過的足跡,將個別作品所呈現的意義脈絡化,也讓讀者清楚看見了薛西佛斯的身影。

沒錯,事情可能沒有那麼悲觀,在書中某些片段,我們的確看見了看守台灣環境生態的希望。例如2008年起,面對俗稱八輕的彰化大城「國光石化案」,柯金源花了3年時間,近距離記錄在地居民與環保團體聯手對抗決策霸權與財團壓力,最後終能成功守護濕地的完整過程。在這些關鍵時刻,柯金源的眼裡必定閃耀過光芒,相信這一次巨石不會再滾下山。

然而,在開發主義來勢洶洶、藍綠執政並無本質差別的時代巨輪下,書中的大多數時刻都無從樂觀。柯金源長期記錄的諸多環境議題,幾乎都反覆上演政府失職、農漁民無奈、民間自救的劇本,此起彼落,日復一日。過去三十多年的大多數日子,巨石總是在政府重蹈覆轍、民眾快速健忘之中滾下山頭,埋藏在現場記錄者內心深處的黯淡感傷,遠非外界所能想像。

柯金源有個外號:「柯師傅」。人如其名,一句話道盡他的工作態度與專業精神。

沒有人一開始就是師傅,總是要歷經不斷反思、自我追尋,在一次次的手作過程中持續精進、追求完美,才可能被同業以及後輩敬稱為師傅。

剛進職場時,柯金源醉心的是視覺美學,以他自己的說法是「很長一段時間,傾心於壯麗山川海色的追尋」。直到解嚴後受到農民運動的影響,他開始想要記錄歷史而投入新聞工作。此後,這個原本並未立志當記者的年輕人,卻展開了一段難能可貴的媒體職人之旅。

過去30多年,柯金源的田野調查從淡水河口南岸出發,記錄當地興建汙水處理場、大型港口對於海岸與河口環境的巨大衝擊;接下來他根據行政院公告的「台灣沿海地區自然環境保護計畫」,一站站走向12處沿海保護區;最後他的記錄視角延伸到全台海岸線,記錄樣區也持續擴增到一百多處,終於交織成一幅完整的台灣海岸圖像。

許多樣區柯金源一去再去,有的是幾個月就去一次,有的是以幾年為度進行記錄。重要的不是他去過那些地方,而是他長期蹲點自我要求的田野調查態度,例如書中這段生動描述:

「想要走入泥灘地觀察各種生命脈動,必須要有更多的準備,甚至要花更多時間。譬如想看招潮蟹,整個人就要趴在濕漉漉的灘地上等待,而且動作不能太大,以免產生光影晃動,或者讓泥地下方產生傳導性震動,因為任何微小動作都會令各種生物感到緊迫威脅,不是逃走就是躲在洞穴內。我曾經為了拍攝彈塗魚與招潮蟹爭奪地盤的畫面,整個人平躺、幾乎有一半身子埋入泥沼地裡;當準備撤離時,因為泥質黏性太高了,遲遲無法脫困,眼見已快漲潮了,愈來愈危急,幸好海神保佑,最後全身而退。從此之後,再下到泥灘地工作時,我會帶著游泳的浮板,或簡易衝浪板,在泥灘地上增加表面積,以免持續沈陷到難以自拔。這樣安全的做法建議,可提供其他攝影紀錄者參考。」

這種嘗試錯誤、週而復始的職人精神,幾乎貫穿柯金源的媒體生涯,也讓他獲得國內外多項重要影展與新聞獎項。公視《我們的島》、《紀錄觀點》等節目提供了柯金源長期累積、打造技藝的沃土,他在本書中坦誠以告的各種記錄視角與方法論,則已成為環境記錄領域的重要教材與典範。

或許是成長記憶的不時召喚,出生於彰化海岸偏遠村落的柯金源,來到都市發展多年之後,他的鏡頭底下最重要的發聲者,依舊是小時候最熟悉的近海養殖漁民等靠天吃飯的底層小人物。

走過一百多處田野調查場域,柯金源始終難以忘懷的景象是「東石海岸居民泡在海水長達30幾天的影像,彰化農民站在被汙染農地上的哀傷神情」。柯金源自承,這股愧疚感促成他放下成就自我的追尋,「深切體悟到環境紀錄的核心意義,是在促進人類更加瞭解自然界的脈動,以及人類發展與自然永續矛盾衝突之省思」。

於是我們終於了解,柯金源為什麼要像薛西佛斯般不斷推石上山。因為在每一個慘遭浮濫開發、人為破壞的環境現場,背後都有一群傷心欲絕的底層小人物。這些小人物從來得不到光環與關注,柯金源在呈現環境變遷的同時,更記錄了這些小人物的面貌與悲苦。

身為記錄者,柯金源自然無法回答這些家園殘破者的深沈控訴。但只要手上還有攝影機,他就不會放棄任何傳遞這些小人物心聲的努力,目的是希望有機會影響政策,期盼有一天這些小人物能夠不再哀傷。

在各地海岸線佇立30多年、見證台灣的美麗與哀愁之後,柯金源的身影告訴我們:即便狗吠火車,仍須堅守現場;既然選擇了這個戰場,就沒有悲觀的權利。

隨著近年台灣公民意識覺醒,或許我們已可不再悲觀。只要像柯金源這樣的記錄者還在現場,只要社會各界緊盯環境議題與政策,只要人民用選票教訓不當開發、破壞環境的政治人物,台灣還有機會集體反思過往的錯誤,重新踏出讓這片土地永續發展的腳步。

※本文為柯金源新書《我們的島》序文(衛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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