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李志德/追蹤固力果・森永與奧姆真理教未解之謎:探索失落的記憶,是對社會的療癒
位於日本山梨縣上九一色村有一座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慰靈碑,這個村子曾是奧姆真理教總部所在地。(攝影/NurPhoto via AFP/Hitoshi Yama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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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人而言,某個時代的每一起事件,都會逐漸成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事件懸而未決意味著這裡有個莫名其妙的事件,⋯⋯成了人生當中的一個『缺口』。」

這一段話,引自「日本放送協會」(NHK)報導局總監中村直文的文章,收錄在《最華麗的劇場型犯罪:固力果・森永事件未解之謎》(以下簡稱《固力果・森永之謎》)一書的前言裡。儘管還沒讀到正文,但這一句就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為什麼一間國際級的「新聞」機構,要投入這麼大量的人力和時間去採訪這許多「舊聞」。

凌宇出版社同時把《固力果・森永之謎》和《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以下簡稱《奧姆真理教之謎》)兩部作品一起出版。兩本書都來自NHK記者的集體創作,各自追蹤了一起曾經震動日本社會的社會、刑事案件:「固力果・森永事件」和「奧姆真理教事件」。

「固力果・森永事件」發生在1984、1985年間,一個犯罪集團先後對「江崎固力果」、「森永」等多家食品公司下手勒索,手法包括綁架人質以及在產品裡下毒。犯罪集團自稱「怪人二十一面相」(台灣當年翻譯成「千面人」),意在炫耀自己外型多變,警察難以掌握。而果不其然,日本警方最終並沒能偵破案件,沒有任何凶嫌被捕。

「奧姆真理教」由教主麻原彰晃創立、領導。活躍於1980年代後半至1990年代前半,最知名的一場恐怖行動是1995年3月20日在東京地下鐵施放沙林毒氣,造成12人死亡,超過6,000人受傷。事實上在東京地下鐵攻擊發生前,日本警察已經準備強力搜索奧姆真理教本部。事件發生後,警方更是大舉掃蕩,麻原及多位教內幹部被捕,麻原被判處死刑,2018年7月執行。

Ⅰ.安頓

「固力果・森永」和「奧姆真理教」兩起事件,前者發生接近40年,後者也接近30年。在老一代日本人早已淡忘,新一代甚至未曾聽聞的情況下,為什麼當NHK發想製作一部稱為「未解決事件」的企畫時,會優先選定對兩起案件「解除封印」呢?這裡的「未解決」,意思又是什麼呢?

如果只從法律觀點來看,「奧姆真理教」事件犯罪的過程已調查清楚,法律程序結束,定罪的嫌犯該服刑的服刑,該伏法的伏法,嚴格說來,可以說是「已解決」。但這裡的「未解決」,指的並不是狹窄的法律範疇,而是一種更廣泛的,在社會和人心裡,一種無從解釋,不得安頓的集體心情。

如果台灣讀者覺得上頭的描述抽象難懂,不妨回憶一下「鄭捷案」:2014年5月21號,一位21歲的青年持刀在台北捷運車廂裡隨機行凶,造成4人死亡24人受傷。約莫兩年後,2016年4月22日嫌犯鄭捷死刑確定,18天後槍決。

鄭捷案隨著死刑的槍響「解決」了嗎?認真想這個問題的讀者,很可能得到的也是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再追問,不肯定的地方在哪裡? 答案很可能是:「他究竟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就是這同樣的問題意識,NHK的記者的採訪鎖定在兩個範圍:奧姆真理教當年的教義、教規,包括信徒和教義材料;以及當年參與偵辦的警察的經驗和心聲。NHK的記者不只採訪當年的信徒,請他們回憶當年教內的活動情況,甚至重聽了900卷麻原彰晃的說法和召集會議的錄音帶──記者坦言受到極大的心理創傷,但希望從中了解麻原彰晃和奧姆真理教真正的、最終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凌宇出版
《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NHK特別節目採訪組著,劉冠宏譯,凌宇出版

調查採訪的結果令讀者大吃一驚:對日本而言,麻原彰晃恐怕自許要成為「20世紀的洪秀全」。他責令手下信徒研製生化戰劑,「武裝化」的奧姆真理教最終的目的是全面推翻日本政府,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新國家。而在此同時,教團內以麻原為中心的種種醜聞,以及諸如以電擊和注射藥品「消除異議者記憶」等荒誕的行徑,也是愈發掘愈恐怖。

「我們都還不明白當時那群年輕人為何犯下如此惡行,就要『用死刑終結一切』,這樣好嗎?」《奧姆真理教之謎》的前言裡,記下了「奧姆真理教受害者協會」代表永岡弘行的心聲。如果台灣人對照鄭捷遭到槍決之快速,必定能同理這樣的心情。

永岡弘行接著說:「為了不重蹈覆轍,他們
指嫌犯。
有應當盡的義務,我們不想就這麼輕易讓他們服死刑。」其實,這就是NHK策畫「未解決事件」系列專題的初衷。只有真正了解這些犯行究竟所為何來,從而讓社會相信我們有機會不再重蹈覆轍,一個「邪教」的傳播和攻擊事件,或者一起隨機殺人案造成的恐懼,才有真正平復的可能。

「固力果・森永」事件是另一種更讓親歷者心痛的「未解決」。因為千面人集團針對了多個企業或業主犯下不只一件勒贖案,日本警察廳將它統合為「警察廳指定第114號事件」,希望由中央指揮,統合全國警力辦案。但最終沒有一件偵破。參與偵辦的警察據信也不只一次和嫌犯當面遭遇,但卻因為各種考量或者不湊巧,即使在觸手可及之處,卻沒有逮捕任何一人。

最華麗的劇場型犯罪:固力果‧森永事件未解之謎,凌宇出版
《最華麗的劇場型犯罪:固力果.森永事件未解之謎》,NHK特別節目採訪組著,林詠純譯,凌宇出版

這裡說的「親歷者」,包括受害人和參與辦案的警察,特別是後者。NHK的特別節目採訪組不同的記者,記錄了許多讓讀者低頭嘆息的情節,這麼多自責和悔恨可能將跟隨這些警察一生一世:

──退休的大阪府刑警前和博,始終把「固力果・森永」案的嫌犯畫像放在電視機上;在退休前和同事的合照裡,他也拿著同一張畫像,神情嚴肅。 ──同樣是大阪的刑警松田大海,退休後把「警察廳指定第114號事件指揮本部」的木牌掛在家裡。「直到今天,我依然每天都看著這塊木牌,⋯⋯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提醒,事件沒有解決就沒有任何意義。」

在「固力果・森永」事件中,警察的懊悔對照的是「怪人二十一面相」集團的高調和囂張。不同於大多數犯罪集團總是藏身暗處,「怪人二十一面相」則似乎惟恐警察、政府和社會大眾不知道他們的想法和能耐。一封一封的公開信,或者預告行動,或者威脅商家、嘲弄警察。幾乎沒有一位警察在接受採訪時不懊惱、不悔恨。從這裡可以看出,「怪人二十一面相」這些伴隨犯罪的言行,恐怕犯行本身更難令親歷者釋懷。

Ⅱ.通透

細讀《固力果・森永之謎》和《奧姆真理教之謎》兩本書特別有趣的一點在於:參與NHK這項企畫的大部分記者,要不是對兩起事件只有模糊、片斷的印象,要不就根本不知道案情。

這固然會讓記者在採訪之初得要花上更多時間閱讀剪報、採訪筆記和相關書籍,累積對案情的基本認識,但另一方面,也因為事件經過已久,基本的輪廓都已經清楚,這時才參與採訪的記者,反而會有一種居高臨下俯視,清晰通透的感覺。這可以說是一種「後發優勢」,有時表現在新事實的發掘上,有時則表現在問題意識的建立。

以發掘新事實為例,《奧姆真理教之謎》裡最駭人的一篇訪問,莫過於書的開篇中對資深信徒的訪問。以長澤織枝(化名)的訪問為例,她是極少數在教團建立之初就加入,同時深度參與運作,還能接受訪問的人士──因為其他和她條件相近的信徒,多半都涉入犯罪事件而遭到判刑,甚至處死。長澤織枝之所能夠全身而退,主要是因她在教團開始犯下殺人罪行時,就破門出教。但也因為要求退出,她遭到了多次電擊和注射化學藥劑「遺忘針」的虐待。但儘管如此,在她口中的麻原和教團,仍然比一般的描述更立體。對於教團最初為什麼犯下殺人罪,當時內部的討論和麻原決策的關鍵,都有非常清晰的描述。

事實上,在處理類似奧姆真理教這樣的事件時,像長澤織枝這樣的關鍵報導人是不能沒有的。但困難的是,在事件初發生,風聲鶴唳的當下,她或者還在教內,或者正在「避風頭」,平心靜氣接受媒體長時間訪問,坦白大部分經歷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而經過20、30年,固然很多人、事、物都不復記憶或存在,但沉澱後的菁華,會是時間給予鍥而不捨的採訪者的寶貴回饋。

問出對的問題,在專題採訪裡極其重要。這也就是「問題意識的建立」。在事件發生當下參與採訪的記者,往往被迫在細節裡糾結,但自己眼前猛力追逐的事件,究竟是整體的關鍵或者旁枝末節,身陷其中的採訪者很難分辨清楚。但20、30年後的採訪記者,只要讀的資料夠多,就不難發現真正應該解開的關鍵問題是什麼。

例如在《奧姆真理教之謎》裡,不同的篇章的作者反覆問著一個問題:教團的「武裝化」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它是發展過程中逐漸衍生出來的,還是一開始麻原就決定了這樣的發展路線?同時武裝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一旦這個覆蓋整起事件的問題找到了正確答案,「奧姆真理教之謎」才有可能真正解開。

Ⅲ.回饋

「追蹤回顧」式的採訪能把問題的關鍵看得更清楚,透過事件的檢討,對於體制該如何改良,給出準確的回饋。但同時應該避免的,是「後見之明」的陷阱。

「固力果・森永」和「奧姆真理教」都是刑事案件,警察機構的表現是事件走向的關鍵。但從兩本書裡都可以看到,日本警察在應對兩起事件時,都出現了非常要命的疏失。

例如「固力果・森永事件」,其實是同一集團所操作的,一系列接連發生的刑案。它最初的一件是固力果公司老闆工崎勝久的綁架勒贖案,由兵庫縣警察局主辦。但之後隨著事件演進,案件愈來愈多,為了統合指揮的需要,日本中央政府警察廳決定將這起案件「專案化」,組成了「警察廳指定第114號事件本部」,統一指揮案件。實際的偵辦工作則由大阪府警察執行。

只不過NHK的採訪很清楚地發現,當時兵庫縣和大阪府的警察互有心結,既要把功勞留給自己,又怕對方(向媒體)洩密。因而出現了應該做情報交換時,關鍵資訊「留一手給自己」的情況;又或者大阪府警察在規劃逮捕行動時,只由特定單位執行,偏偏嫌犯太狡猾,活動範圍太大,造成人手不足,一次絕佳的逮捕時機就這樣漏失,受訪員警的悔恨情緒,40年後的我輩讀者,都能清楚感受。

「奧姆真理教事件」更是大規模地曝露日本國內安全情報收集的制度漏洞。奧姆真理教延續時間長,教徒眾多,活動範圍廣,因而當它開始出現危及治安的事件時,是分散出現於兵庫、熊本、長野、神奈川和山梨等不同地區。而在教眾在東京地鐵施放沙林毒氣之前,在每一個地區傳出的問題都不算太大,即使涉及人命,也沒有讓警察感覺需要跨境整合偵辦。

更要命的是,當時的日本警察收集安全情報大都針對極左或極右翼政治團體,對於新興宗教,一來顧及「宗教自由」,二來也並不認為極端宗教的惡行可以有多大危害。雖然讀者可以設想如果時間回到1994年底,日本警察廳將所有地方政府警察局收集到的,關於奧姆真理教的情報都綜整起來,一定會看得毛骨竦然。但無奈,那個時間,無論制度或者主其事者的意識,都不及於此。

也因此可以看到,雖然採訪組反覆追問:「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有沒有可能不發生?」雖然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不同地區警察能夠更高效地交換、整合資訊。但記者的筆下不僅看不到出於這種「後見之明」的指責,甚至也認為當時的警察並沒有太嚴重的疏失,因為沒有機構或人可以自外於歷史條件的限制。

放眼未來和制度改善,不過度責備過去,從這裡可以看到NHK為這項報導企畫定的調子時的克制和成熟。

Ⅳ.自省

NHK更可貴的地方在於,一方面對當時政府機構和公務人員並不苛責,但另一方面對媒體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有著深刻的自省

「固力果・森永事件」被稱作「劇場型犯罪」,意思是嫌犯追求的成就感不只來自於最後贖金到手,更在意的恐怕是社會的廣泛注目。因此他們不斷發出公開信,言詞尖酸刻薄,嘻笑怒罵,無視警察及公權力的態度,令人既氣憤又恐懼。

但「劇場型犯罪」之所能夠成就,最重要的關鍵是媒體的報導,而且是密集、頻繁地報導。NHK的記者並不吝惜在報導中質疑新聞這行業,是不是為犯罪集團提供了滿足其「被注視」、「被觀看」的慾望的舞台,鼓勵他們繼續為所欲為。

甚而,也出現了搶新聞,在重要關鍵時刻破壞了辦案的布局的事件。一位刑警受訪時這樣說:「雖然理性上知道報導很重要,但就這起事件而言,會覺得我們的敵人除了怪人二十一面向之外,還有媒體。」

事件演進到後期,警方更不惜對媒體說謊,打破了以往「機密資訊可以不透露,但不誤導記者」的默契。當時警、媒關係之緊張,由此可見一斑。但書中也寫道,一名退休刑警在記者採訪時,也為了當年對記者說謊道了個歉。日本社會的成熟,以及不同專業人士間相互的尊重,讓中文讀者好生羡慕。

Ⅴ.療癒
── 一個教旨極其邪惡的宗教,為什麼能聚攏幾百名信眾,犯下駭人罪行? ── 一位內向木訥的青年,為什麼要將一名素昧平生的兒童割喉斷頸? ── 什麼原因讓一個爸爸殺死自己三個孩子,焚化屍體後自己再人間蒸發? ── 什麼樣的集團會在商場內的食品下毒,威脅毒殺他人,勒索食品公司? ── 擄人撕票的逃犯,為什麼還能在逃跑的過程中不停犯下性侵殺人罪行? ── 為什麼一位媽媽會在某種團體氣氛渲染之下,把自己的兒子鞭打至死?

這些事件,發生在日本,也發生在台灣。讀者似曾相識。但台灣社會能說我們自己真的了解這些惡性事件發生的原因,並且有把握防止它再次發生嗎?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因為大部分的公共事件,不是被弄清楚的,而是被遺忘的。

台灣社會上始終有種聲音,批評媒體總是報導社會上的犯罪和惡行,為什麼不能多報導些「社會光明面新聞」或者「正面新聞」。但NHK的專題組記者用自己的鏡頭和筆,揭示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面對社會的暗黑和「罪行」,媒體該做的是揭露和直視,而不是無視和忽略。不報導犯罪並不會讓社會變得成熟,只會在下次更嚴重的罪行出現時,讓大家愈發手足無措。而好的深度報導,能補起一宗案件破壞後的「缺口」,給予社會療癒的力量。

這是讀完《固力果・森永之謎》和《奧姆真理教之謎》最初也最深的感想。

(編按:本文由凌宇出版提供,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索引
Ⅰ.安頓
Ⅱ.通透
Ⅲ.回饋
Ⅳ.自省
Ⅴ.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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