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安老」和「安家」的拉扯──照護私人化年代,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
台灣偏鄉聚落內的長者的生活樣貌往往被忽視,安老照護在當代仍舊被視為私人領域的事情。(攝影/黃世澤)

文字大小

分享

收藏

【精選書摘】

本文為《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部分章節書摘,經游擊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台西村,一個因環境抗爭《南風》攝影集,而廣為人知的沿海小村。事實上,它是一個高齡村落,村內400多人,70歲以上的長者就占了200多位,它也是台灣千萬衰退的農村之一。

作者康舒雅身為都市成長的青年世代,反思自己與台西村的阿公阿媽,雖是血緣至親,卻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為了解這份差異從何而來,作者於碩士階段展開田野研究,試圖理解環境抗爭之外,台西村的高齡者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模樣?在這樣的偏鄉,長者如何安老?

康舒雅描繪的台西村高齡者,出生於1930、1940年代,自小從農,大部分只接受過數年小學教育。到了晚年,因台灣社會的劇烈變遷,他們難以再循傳統農耕社會的大家庭模式,將勞動責任交予下一代,也無法在子孫環繞下,安養天年。本書記錄了高齡者如何隨著生命變化,調整生活秩序、如何在衝突與矛盾中掙扎適應,而他們的過去又如何形塑他們的信念、認同與價值觀,據以度過晚年。

醫療困難
在處境尚未艱難到需要他人照護之前,高齡者的就醫便已是一項值得討論的課題。本地(指彰化台西村)醫療照護資源向來稀缺,大部分村人得搭車到大城、二林看病,因為選擇有限,加之人們口耳相傳的效果,許多高齡者逐漸與固定的醫生培養出長期醫病關係。例如雀仔
啟發作者關注高齡者境況的一位台西村民。
雀仔人如其名,如小雀一樣鎮日忙活,勤快家務事、田事,還有各種雜工。她喜歡說話,有人的時候說,沒人的時候也說,話說得多又快、快又好,串串俚語,生動非凡。高齡八十有三的她,仍努力在生活裡填塞各種工作,時常告訴外地返鄉的子孫:「我才毋是閒人!規工攏咧捙拚!」
有相熟的診所醫生,對她全身健康狀況都有一定掌握,不管大病小礙,她總是第一個找這位醫生。她說:「洪醫生逐擺攏叫我大姊,阮攏姓洪嘛!」醫生對雀仔過往的病史熟稔,即使病況需要轉介大醫院,也能做出精準判斷,提供管道讓雀仔循線就診,若需要交通接送,也能安排小廂型車。對不識字、不熟悉約診流程、不良於行的老人家而言,便利許多。

近年來,為因應偏遠村鎮不便就醫的高齡者日漸增多,二林的一些中小型醫院、診所也加入行動醫療行列。護理師會事先打電話一一通知追蹤的高齡者,請他們做好相應準備,在行動醫療專車到訪當日,請高齡者直接到村內里民活動中心或附近村子的活動中心就診。目前,直接在台西村駐點的行動醫療已經稀少,不過到鄰近的西港村仍比到大城、二林省事些。

在醫療現場,備有血壓計、體重計,能做簡單的抽血、收集尿液糞便樣本等,也有醫生駐點看診。許多患有慢性病的老人家,可直接到此拿藥或請子女、鄰居幫忙。這確實省去舟車勞頓之苦與心理壓力,也在體察高齡者情境之餘,提供了更便捷周到的服務。不過,對於行動不便者、沒有交通工具的人,依舊需要子孫、鄰居的幫忙。事實上,醫療資源的取得也顯現出在偏遠鄉間安老的其中一項條件,就是有沒有足夠的人際資源,可以協助高齡者完成自身難以達成的重要事務。

移動課題的重要性在醫療面向上展露無遺。醫療不僅只是高齡者單方面的外出議題,還牽涉各式各樣的醫療設施、人員交涉與互動。深入而言,行動醫療的資源仍屬有限,他們所攜帶的儀器比較簡易,來看診的醫護也不一定熟知高齡者的身體狀況,如果需要精密檢查、意外得了病,便不能在此簡單了事。

2018年,我陪雀仔到西港村行動醫療站拿藥。等待之時,瞧見一位身體抖顫、走路歪斜的阿媽。她講話結巴,聽來很吃力,語氣焦急:「醫生,我、我這是啥物問題?」當時就診的醫生細細查看,搖了搖頭:「你按呢應該去基督教病院看神經內科矣⋯⋯敢無人共你講?」阿媽回答:「進前去大城衛生所檢查⋯⋯無共我講啊。我毋知影啥物病。我連話都講袂好勢矣⋯⋯
之前去大城衛生所檢查,沒跟我說啊。我不知有什麼病。我連話都講不好了⋯⋯
」那位阿媽自己一人前來,身邊沒有家屬陪同。醫生開完藥方之後,就請護理師至一旁協助掛號。

對高齡者來說,在身體出現意外症狀時,因接觸到的資源與資訊零碎,經常出現上述求助無門、無頭蒼蠅般倉皇的狀況。衰弱的身體仿如故障的機器,有時障礙甚至橫亙於高齡者與他者、醫療系統之間,阻絕了高齡者與人群溝通、互動的可能,使高齡者孤立無援。儘管伸手、走幾步路、搭一趟車、說幾句話,就可能獲得相應協助,但這些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因為高齡者身體的受限、病痛的干擾,從而產生主觀意義與周遭世界的斷裂,難以接合至醫療資源及相關機制之中。

更嚴峻的事實是,一旦高齡者病況需人照護,則在醫療就診之餘,便有更多因素需要考慮。在極端的對照以外,大多數處於中間值生活狀態的高齡者及其家庭環境,常常因家屬的經濟所得水準而牽動了照護條件。面對「中間值」狀態的高齡者,家屬往往將其接去同住。這通常是在高齡者可由人照顧盥洗、餵食,而不需要醫療器材輔助的情況下,才辦得到。子女最多聘請一位外籍看護協同照料便可,多數人尚可勉力負擔。若得仰靠器材維生,則花費不貲,必須如月嵐
月嵐與丈夫住在稍遠於村落密集處的大路邊。在我認識他們之初,他們就已鎮日臥躺在床而不能言語。月嵐的兒子事業有成,聘請了附近鄉鎮的兩位台籍看護來全天候照顧二老。在兩人尚未完全失去行動能力以前,兒子曾在庭院修繕出一處角落,上頭擺放適合老人運動的健身器材,宛如都市公園一角。在兩人躺臥處所角落,則擺放名貴的按摩椅、敲打筋骨的竹棒、舒筋霜與滾輪,應有盡有。
他們的屋舍被子女改造成適宜行動不便的長者住處,櫃子裡整齊排列簡易的醫療用品,兩人在同一室內分別躺在可以伸縮折疊的病床上,身旁有人全天守護,子孫則偶爾於週末拜訪探視。兩老一直在此住到去世,只有臨終時叫了救護車,後來仍送回家裡,了卻他們在家中故去的心願。
家境一樣可觀,才有足夠資本在宅安老。
「受苦院」

鄉間流傳著「受苦院(siū-khóo-īnn)」的謠言,指的就是需要24小時長期照護的最後一種情形。一旦高齡者無法自理,而子女/家屬又無暇照顧,往往得送往長期照護機構。

做出這項決定的人,多非高齡者,而是她/他的伴侶或者子女。將高齡者送至養老院並非可議,但另一半、子女緊接著面臨的是「送去哪裡養老」的選擇題,因而再次凸顯了將長期照護歸於私人承擔,出於家庭資本所得差異而有不同的處境。在市場邏輯運作之下,子女的經濟條件直接對應到父母受到的照護條件。養護機構依據價錢分成不同等級,愈高級者愈能提供周到的服務與舒適環境,無經濟能力者則條件緊迫。

環境較差的養護院,偶爾有些閒言閒語飄來鄉間,於是還住在自家的高齡者就將之稱為「受苦院」。雀仔敘述她曾目擊過的場景:「衫攏予褪甲身體白條條(pe̍h-tiâu-tiâu),咧顧的提水管共沖(tshiâng),洗身軀袂輸咧洗豬。
衣服都脫到身體白條條的,看護拿著水管沖,洗身體像在洗豬。
」更甚,人們說起養老院,不管自己的經濟條件如何,總是搖頭說不。除了害怕那樣的環境,另一方面也擔心自己成為拖垮家人的拖油瓶。

在許多老人家心中,就算子女負擔得起,能減省下自己健康照護的支出,就是在為子女的未來儲蓄。愛兒女心切的老父母,於是在這樣必須將健康放在金錢天秤上衡量的社會環境中,總希望將等值的額度換取兒女未來更好的生活。

還住在村裡的乾仔(Kan--á),年約70多歲,平日還維持生產性勞動,每日早起晚歸,十分繁忙,她的丈夫就住在附近的「受苦院」,自從60多歲被子女送去入住以後,至今已經10多年。乾仔因為仍在從事生產性勞務工作,我遇上她的時機相當有限。然而一遇上她,她就忙不迭拉我看自家屋舍的情景──「厝頂攏破矣,無錢修理」,她帶我來至後廊,手指著上方破裂的天花板,如此抱怨。

乾仔的丈夫住在養老院10多年,每年要花上百萬,實在是沉重的經濟壓力,即使兒女負擔了許多,乾仔仍經常煩惱錢的問題,也覺得對子女很抱歉。多年前她自己因為過度勞動而神經受損,手指與手臂僵直。醫生看了看,說她走路像機器人,要開刀。她因為省錢之故,脊椎壞了四目只開了兩目,沒有全好,因為是自費,捨不得花那個錢。凡此總總,頗有倉皇悲哀之意。

問起養老院的照護環境,她倒是說:「其實真好。真闊、真大片,百百款的人攏有,有的悾悾(khong-khong)、有的袂振動、有的是來浪費的(身體狀況並不需要人照護)、有的會大聲叫小姐捀茶(phâng-tê)來。
其實滿好。很寬敞大片,什麼樣的人都有,有的沒有意識了、有的不能動、有的是來浪費的、有的會大聲叫小姐拿茶來。
」乾仔的丈夫住在二林一間診所附設的養老院,她常抽空去探視。丈夫雖不識事了,仍能開口說話,她就陪著他講幾句話。養老院的費用由兒子們負擔,他們當時擔心乾仔膝蓋不好、顧不了丈夫,所以決定送養老院。過年的時候,診所會派一台車載老人家回來團圓,早上到、下午4點鐘走,一天來回要1,000元,沒辦法過夜。

乾仔的丈夫送到二林療養院居住以後,不只是他本人生活產生重大改變,也連帶影響身邊的親人,整個家庭乃至家族都需要隨之重整關係網絡。乾仔本人是同住者,生活的步調受到大幅影響,如今她與丈夫的相處需要刻意安排空閒的時間,原先共同整理的田地、家厝,她現在必須在一個人能夠允許操作的範圍內,盡量做到最好。在經濟、時間、個人體力負荷的考量之下,必然有價值選擇的排序與捨棄。子女現在不再是一起探視父母親,而必須分別依據父母親的情況,各自安排探訪頻率與適宜的時間點,維繫關係的方式因此也起了變化。

當初送安養院的決定,對乾仔與子女而言,想必是困難的。在實際入住以後,雖有乾仔說的那些經濟負擔沉重的面向,但「受苦院」的說法,對她而言想必也不盡然都是對的。反倒是那些相應的生活調整,家中各成員在這10多年間經歷了許多變化,這些過程才是日常生活需要時時面對的現實狀況。

安養院的情形呈現的,因此不僅是最初做下「選擇」時凸顯出來的經濟差異,最關鍵的其實是做下選擇以後那段漫長的時光,在院外的經濟支付者/子女/伴侶,如何重新調整與之的互動與相處方式,如何重建自己的日常生活,以什麼樣的方式支持身在安養院的高齡者,同時也找到自我支持的方法。

「安老」的條件

回顧整體,無論是身處在光譜極端的照護資源匱乏,或者大多數位於經濟條件中間值的高齡照護議題,都指出了照護私人化的普遍現象。照護在當代仍舊被視為私人領域的事情,不只是長久以來漢人社會文化慣習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集體性的照護支持系統尚不夠完整。2017年,政府長照2.0政策出爐,已可見到較從前細緻的分級照護系統,以及相應的經濟補助方案、服務方案等,不過,整套體系仍然是以家戶為單位、以個體戶個別申請的方式運作,將長期照護視為由家庭私人所管轄的範圍。

台西村的高齡者,越至晚年,社交生活往往逐漸退縮,這一種內聚性、回返家庭的傾向,也許就是因為集體的公共生活尚未有支持年長者現身參與的條件。集體性的公共政策中,有沒有辦法提供落實集體性社區安老的協助?在養護院養老的高齡者,在經濟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軟性支持?不只是物質條件、居家環境、健康照護的管理,還包括了精神層次的、交流性的、減少公共參與障礙的方案。所謂「老有所養」的環境,若有一日能在家庭之外,也有鄰人、社區、其他老伴、乃至於形形色色的各樣團體所共同支撐及維護,不僅能大幅減輕家庭負擔,也可以為老年生活增添更多可能性。

《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 康舒雅著,游擊文化
《留下來的人:偏鄉高齡者的生命紀事》,康舒雅著,沈恩民繪,游擊文化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

©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有你才有報導者
有你才有報導者

這篇文章的完成有賴讀者的贊助支持,我們以非營利模式運作,

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讓報導者能夠走更長遠的路。

瞭解更多

有你才有報導者

這篇文章有賴讀者的贊助完成,我們以非營利模式運作,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讓我們能走更長遠的路。

瞭解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