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烏克蘭總統大選專題

革命「勝利」5年後的烏克蘭 (下):拼上性命,新世代仍不敵貪腐體制?
「誰殺了卡特莉娜」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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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將選出新總統,但不論新或舊,政治權力背後仍擺脫不了貪腐寡頭財閥控制的陰影。廣場革命勝利5年後,烏克蘭的情況比革命前更差,反貪社運人士持續被死亡威脅。

年輕人發現,這股陰影不只來自俄羅斯,更來自烏克蘭這塊土地長出的盤根錯節貪腐:「親俄的人都是貪腐分子,普丁要利誘、控制他們太容易了。如果沒有貪腐的制度,這些(克里米亞及東部衝突)根本不會發生。」

年輕人遭遇什麼,又如何努力想方設法對抗金權控制的體系?

烏克蘭南部城市赫爾松(Kherson),去年(2018)7月發生一宗駭人聽聞的襲擊事件。

反貪社運人士卡特莉娜.韓裘克(Kateryna Handzyuk),在赫爾松當街遭潑硫酸,全身 35%皮膚嚴重燒傷。

「我知道我看起來很糟糕,可是至少還有人在治療我,」在一段呼籲公眾關注的影片中,左臉血肉模糊的卡特莉娜艱難地開口。「我肯定,我看起來比烏克蘭社會的公義狀況好得多,因為後者根本無人理會。」

卡特莉娜終究沒有好起來,留院數月後不治身亡,享年33歲。

近年烏克蘭爆出多宗針對反貪社運人士的致命襲擊,已有數人死亡,南部敖德薩(Odesa)市及周邊地區尤其嚴重,2018年至今已有逾50宗襲擊個案。除卡特莉娜外,另有數宗危及性命,有人胸口中槍,有人被持刀從後襲擊,有人的座駕被貨車高速撞來,招招致命。在敖德薩人眼中,廣場革命(Maidan Revolution)
2013年11月底,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宣布擱置與歐盟簽署協議,大批烏克蘭民眾上街抗議,引爆為期逾3個月的廣場革命,以超過100名示威者死亡及亞努科維奇逃亡告終。
中文媒體報導亦以「烏克蘭親歐盟示威運動」(Euromaidan)、「烏克蘭危機」等稱之。英文媒體又稱“2014 Ukrainian revolution”、“Euromaidan Revolution”、“Revolution of Dignity”等等。
後的境況,反而比革命前更差。

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時代,最壞情況就是被打,但至少無人會被槍擊、被殺。」

去年9月,反貪社運人士邁哈力克(Oleg Mykhailyk)晚上回市中心的家附近時,被不明槍手槍擊,子彈打在離心臟4毫米處,令他一度陷入臨床死亡狀態;邁哈力克遇襲的位置,離敖德薩省總警署大樓不足百米。

案件獲得歐洲媒體廣泛報導,歐美使館也表示關切,但事隔兩個月,警方才倖倖然進行案件重組。「我完全不相信他們,」邁哈力克正在等待德國安排赴德進行手術,目前子彈仍留在左邊胸口,令他左手仍無法使力,時時止不住顫抖。「調查都是假的,他們根本無意破案⋯⋯我不敢在烏克蘭做手術,不想像卡特莉娜一樣。她死在烏克蘭最好的醫院!」

「整體而言烏克蘭在進步,但敖德薩,與亞努科維奇時代相比沒變好,變得更不公平、更壞、更不民主⋯⋯」邁哈力克對此相當不忿,「我參與革命,是期望這裡會有改變,而不是現在這樣⋯⋯」

比起發展迅速、愈來愈像一般歐洲城市的首都基輔,也許敖德薩更適合作為整個烏克蘭的縮影。

廣場革命帶起青年參政,卻革不了舊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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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何桂蘭
斯維特里娜・扎里希查克(Svitlana Zalishchuk)是廣場革命後晉身議會的年輕代議士之一。(攝影/何桂藍)
「毋庸置疑,這5年來推動到的改革,比(烏克蘭)獨立到革命之間的23年
指1991~2014年。
加起來要多得多。」

斯維特里娜・扎里希查克(Svitlana Zalishchuk)是廣場革命後晉身議會的年輕代議士之一。革命前已投身民主運動的她,2014年與另外數名革命領袖加入現任總統波洛申科(Petro Poroshenko)的名單,當選國會議員。

從立法者的角度看,烏克蘭這5年來的變化是明顯的。波洛申科政府執政初期,乘著支持變革的民氣高昂,快速推行了多項改革,包括成立獨立的國家反貪局、強制公職人員申報資產、建立開放的政治招標系統等。

2004年,烏克蘭爆發過橘色革命(Orange Revolution)
2004年烏克蘭總統大選,親歐候選人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敗給親俄的亞努科維奇,支持者不滿選舉中的大規模舞弊而上街,最終法院頒令重選,尤申科勝出。然而,尤申科政府上台不久後即陷入權鬥,令民眾對親歐派失去信心。
,雖然後來演變成親歐派的權鬥,但確實放寛了社會的政治氣氛,讓公民社會能夠發展起來,孕育一批具政治、社會參與經驗的年輕人。在亞努科維奇時代,整個政治環境一直向威權傾斜,看不到改變的可能,但廣場革命打開了一扇改革機會之窗,讓這群本已有一定政策倡議積累的年輕世代,能夠迅速推動大量改革。

機會之窗來得突然,也無法持續。革命讓新血注入烏克蘭政治,但寡頭財閥控制政治的舊結構,始終未有實質改變。

新政初期,各方政治勢力為了迎求新求變的新氣象,紛紛邀請年輕人加入,但當舊世代發現改革派難以控制,雙方從合作對象變成了對立勢力,「蜜月期」在革命2年後便告結束。2016年起,改革派開始遇挫,獲邀加入內閣的新人因為來自總統層級的阻力被逼辭職;較為知名的反貪社運分子,開始遭到來自主流傳媒的抹黑、與當局針對性的稅務調查與監控。

在國際關注與民氣支持之下,公民社會在革命後發揮強大能量;但政治支持一旦消失,便立即感到寸步難行。過去一年,公民社會及改革派議員內外苦戰,擋下多條損害反貪機構獨立性的法案。目前,要保護已進行的改革令其不倒退已經難,遑論再推動新的改革。

選民只認政治明星,曝光度成選舉關鍵

說到過去5年的經歷,扎里希查克最後悔的是,新世代在革命後被舊勢力吸納,走了彎路,至今未能形成自己的政治平台。

烏克蘭仍未形成有效的政黨政治文化,選民只認政治明星,政黨圍繞著單一領袖,而不是價值觀、意識形態或政治立場集結,知名度是選舉最大關鍵。但烏克蘭的主流媒體由財閥控制,若拒絕為財閥與寡頭大亨服務,就等於斷絕曝光渠道。革命新世代也許在年輕人與社交網路上知名度高,然而在8成民眾靠電視獲取資訊的烏克蘭,資源缺乏的政治新人往往處於劣勢。

扎里希查克認為,改革派的碎片化也非常嚴重,年輕世代也傾向經營自己的形象多於思考結盟,力量分散。4月21日總統大選之後(編按
根據最新出口民調, 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以73%的選票,贏得壓倒性的勝利。
), 10月將進行國會選舉,改革派5年前透過加入不分區名單而晉身議會,今次靠自己的力量能否跨過5%的門檻再次連任,也成疑問。

「現在,進入體制的唯一方法,便是直接與舊勢力競爭,」扎里希查克說,「這場競爭將會非常殘酷。」

素人大戰寡頭的背後,仍是大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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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克蘭、何桂蘭
基輔莫希拉學院政治學教授赫蘭(Olexiy Haran)分析烏克蘭改革派的難關。(攝影/何桂藍)

「改革派的問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也無法提供其他選擇,」基輔莫希拉學院政治學教授赫蘭(Olexiy Haran)分析。

今年總統選舉,沒有能夠代表革命世代的候選人出現。強調年輕素人形象、以沒有政治背景與利益糾葛作招徠的演員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異軍突起,輕易贏得民眾支持,但「素人大戰寡頭」的神話,終究只是電視劇的杜撰;現實中的澤倫斯基,被質疑背後有寡頭大亨克羅莫伊斯基(Ihor Kolomoyskyi )支持。

而支持廣場革命、在革命後的大選中獲得55%高票的波洛申科,本身也是一名寡頭大亨,當選後曾承諾出售資產,但最終僅將資產轉移至保密信託基金名下。在基輔市中心熱鬧地區,均會見到以現任總統波洛申科的姓氏(Po-roshen-ko)命名的「Roshen」巧克力專門店,處處提醒著總統本人也是個逐利寡頭大亨的現實。

廣場革命未能撼動烏克蘭寡頭政治的深層結構,而監督政府、對政府問責的兩項要素──司法與媒體,在革命後並沒有出現根本的變化,仍然由財閥及政治勢力掌控。

司法系統仍充斥與舊勢力關係密切的法官,而歐盟要求、民間爭取建立獨立的反貪法院,波洛申科政府卻一再拖延。獨立的國家反貪局(National Anti-Corruption Bureau)2015年成立以來,起訴了320名官員,但至今僅有30人被定罪,當中沒有任何高級官員。

而在廣場革命中崛起的波洛申科,則是靠與其他財閥的支持,才能夠順利維持統治。

被指暗中支持澤倫斯基的大亨克羅莫伊斯基,是波洛申科的政敵(註)
波洛申科於2015年開始透過立法、收回國有資產經營權等方式,箝制克羅莫伊斯基在地區的影響力,兩人自此交惡。
克羅莫伊斯基否認侵吞PrivatBank資產,目前居於以色列,聲言波洛申科在位一日絕不回國,外界均關注澤倫斯基一旦當選,會否介入PrivatBank案,讓克羅莫伊斯基逃過牢獄之災。
,目前因名下銀行「PrivatBank」 56億美元的資產黑洞而面臨調查;澤倫斯基否認自己是克羅莫伊斯基的傀儡,但不少評論者認為他是克氏向波洛申科反擊的一枚棋子。

然而不過在3、4年前,克羅莫伊斯基與波洛申科仍是合作關係。

革命後親俄武裝分子發動叛變,東南部多個本身有親俄傾向的地區勢危,基輔過渡政府為了穩定局勢,委任了當地具影響力的財閥管治地區,確保這些地區不致像頓巴斯地區一樣,落入親俄武裝分子手中。

大亨克羅莫伊斯基利用自己影響力,說服東部大城哈爾基夫(Kharkiv)市長放棄亞努科維奇,轉投新政府。之後他本人亦獲任命為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Dnipropetrovsk)州長。該州與頓巴斯地區接壤,戰爭爆發初期烏克蘭軍備處於劣勢,克氏曾出資支持義務軍團與武裝分子戰鬥,成功穩定該地區的局勢,讓親俄份子無法發難。

「這些人的背景明顯並不乾淨,」赫蘭指出:「但基輔當時面對的問題是,應該支持完全沒有地方勢力的民主派上位?還是繼續與這些背景不乾淨的人合作,穩定這些風險較大的地區?」

另一個被親俄分子佔據的高危地區是敖德薩。2014年,原屬親俄派系的地方財閥祖哈諾夫(Gennadiy Trukhanov)當選市長,之後一直獲波洛申科政府支持。祖哈諾夫利用職權之便,清除原本在敖德薩互相制衡的不同財閥勢力,也控制了地方警力與檢察官,在敖德薩幾乎為所欲為;即使其治理下出現社運人士被殺、被槍擊等嚴重案件,仍然安坐市長之位。

不論敖德薩民間如何努力調查、披露市政府的貪腐證據,始終叫天不應,反招殺身之禍。國家反貪局早前亦查出祖哈諾夫涉侵吞市政府1,850萬烏克蘭幣格里夫納(約新台幣2,132萬元)的證據,但最終卻無聲無息中止調查、撤控

「祖哈諾夫有基輔政府的支持,敖德薩這裡發生的一切,基輔都有份包庇、甚至開綠燈,」槍擊受害者邁哈力克如此認定。

在國家層級進行的改革,邁哈力克也看得到,但他的切身感受卻與之完全相違:「亞努科維奇遺留下來的貪腐體制,波洛申科反而令它變得更穩定。」

「我們失去了這5年。」

顯然,不止敖德薩的民眾有這樣的觀感。雖然波洛申科政府成功與歐盟簽署聯合協定,亦大打加入歐盟、北約的牌,但選民不賣帳。3月31日的首輪大選結果,波洛申科得票從2014年的55%,大跌至不足16%。次輪選舉的民調也對其極為不利:只有25.4%選民表示會投波洛申科,投澤倫斯基的則有72.2%;另一項民調中,會投澤倫斯基的選民有4成是「反對票」,即並非支持澤倫斯基,只為表達對波洛申科不滿。

「波洛申科曾有機會做國父、名留青史,成為帶領烏克蘭遠離俄羅斯、走向歐洲、實現繁榮與尊嚴的那個人,但他沒能做到,」邁哈力克總結。

檢警、媒體失效,地方反腐者採取更激烈行動
25歲的烏斯特摩科(Vitaliy Ustimenko,左前)是敖德薩社運圈的活躍分子。由於市政府縱容,敖德薩歷史城區經常出現違章建築,圖為2017年烏斯特摩科等人發動的抗議行動。(攝影/Aleksandr Zhirnosenko)
25歲的烏斯特摩科(Vitaliy Ustimenko,左前)是敖德薩社運圈的活躍分子。由於市政府縱容,敖德薩歷史城區經常出現違章建築,圖為2017年烏斯特摩科等人發動的抗議行動。(攝影/Aleksandr Zhirnosenko)

與首都基輔的倡議組織不同,在警、檢失效後,烏克蘭地方的社運人士,為抗議財閥瓜分市內土地,要採取更加激烈的實際行動,也面對更為血腥的威脅。

他們直接拿起錘子,破壞違法建築的工地,與警察和來歷不明的暴力分子貼身肉搏。行動以外,社運人士還要時時提防來路不明的襲擊。5年前敖德薩爆發親俄、親歐兩派示威者的衝突,親歐派組織自衞隊保護己方示威者,這個自衞組織至今仍在運作──警察無法依靠,只能自行保護同路人與協助反腐調查的民間學者。

25歲的烏斯特摩科(Vitaliy Ustimenko)是自衞組織的核心成員之一。他離開敖德薩一幢電視大樓時,在大街上被人從後持刀襲擊頭部及大腿,血流如注;若非有人剛好步出大樓,制止了襲擊,後果不堪設想。這已是烏斯特摩科第二度遇襲,他的社運前輩卡特莉娜十分關心他的安全,不遺餘力地向當地警方施壓要求加快調查維塔利遇襲一事。

一個月後,卡特莉娜也遭到潑酸攻擊,自此再沒能走出醫院。

與烏斯特摩科同齡的敖德薩青年,不少已北上基輔、甚至出國,以尋找更好的發展機會;但烏斯特摩科即使面臨生命威脅,仍執意留在敖德薩。「我們在革命中、在戰爭中失去了很多勇敢的人,」烏斯特摩科說,「我們也應該去做一切能做的事才行。」

「最嚴重的問題不是俄羅斯,而是貪腐。親俄的人都是貪腐分子,普丁要利誘、控制他們太容易了。如果沒有貪腐的制度,這些(克里米亞及東部衝突)根本不會發生。」

「我們要竭盡一切,摧毀烏克蘭的貪腐文化。」

卡特莉娜的死,在烏克蘭全國造成了轟動;在扎里希查克及其他進步派議員竭力推動下,國會終於罕見地通過設立調查委員會,徹查卡特莉娜及其他社運人士遇襲的案件。

針對社運人士的襲擊在過去一年變得特別嚴重,烏斯特摩科堅信,一是因為敖德薩地區的社運勢力開始整合、能量也變得更強;二是因為,舊有財閥、政治勢力,感受到確切的威脅。

「(舊勢力)近來不顧一切做盡任何事,是因為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烏斯特摩科相信,「新的烏克蘭世代,不只在敖德薩,各地的公民社會都愈來愈有能量。一個嶄新的烏克蘭,不會有他們(舊勢力)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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