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後美麗灣時代〉用舞蹈創作尋找新的可能

布拉瑞揚,部落裡的兩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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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布拉瑞揚站在紐約林肯中心謝幕,鞠躬的那一刻他想的卻是嘉蘭部落的爸媽,「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牽著自己舞團孩子的手,在舞台上一起謝幕,該有多好?」如今的他,正踏在實現夢想的路上。

離台東市區不到半小時車程就來到杉原海水浴場。10年前,這裡是快樂童年以及綠蠵龜的代名詞。

美麗灣,是它過去10年的俗稱。比起過去沙灘椅、陽傘、各色泳衣堆積出的彩色,如今這片台東唯一大型沙灘上,熱鬧,只能在陸客和他們的V型手勢中尋找。

美麗灣度假飯店開發案(後稱美麗灣)是台東第一個BOT案,開發超過10年,但現在連海灘旁的廁所也用鐵皮封起來。一棟6層樓體、80個房間的飯店,沒住過一組遊客,卻為縣府帶來4次敗訴,為台灣迎來第一次環保公民訴訟的勝利。

「現在(飯店)下面都已經掏空了,再沒幾年,說不定就垮了,」12月3日前往現勘的前環保署副署長、現任立委邱文彥說。美麗灣的誕生來自一座海水浴場BOT開發案,在幾次變更之後,未經環評,卻能變出一棟6層樓體的飯店,程序瑕疵留下沙灘上的水泥,還有被分成兩半的台東社會。民間與政府間的信任撕碎,開發與環境保護也被操作為無法交集的兩條水平線。

「那時候,拒絕美麗灣就等於拒絕工作機會、讓台東(發展)站不起來,」住家挨著美麗灣的莿桐部落居民林淑玲,青春歲月給了抗爭,同一村的鄰居,有的至今仍對她冠上罪名。

如今,美麗灣業者資遣員工,80個房間的燈始終未亮,台東的發展是不是真如地方官和業者所說,無法翻身?

尋找答案的第一站,是成功鎮一座社區活動中心。

鐵皮屋下的現代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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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皮屋下的現代舞者。(特約攝影/王文彥)

鐵皮屋之下,第一次搭起了燈光,挨著公墓的廣場擠了2、300人,塑膠椅不夠,三個剛結束農作的媽媽索性坐在地上,斗笠跟袖套都來不及拆,一旁是拿著米酒的爸爸們,小孩子哇拉哇拉的奔跑,配著黑輪跟汽水才肯坐下來。 

下午3點半,海風正強、陽光正好,一個媽媽隔著老花眼睛讀著手上的節目單,「回家跳舞啊是要跳什麼舞?」

背海面山的舞台上,兩位青年襯著部落熟悉的笛聲,跳著觀眾陌生的現代舞。

第一首舞碼《拉歌(La Song)》,以原住民傳統素材創作,節目單上寫著:「大聲的唱、用力的跳,它想為這塊土地發聲,告訴眾人『不是因為樹木的挺拔強壯,而是土地有心。』」

寫下這段話的是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盯著舞台的他神情嚴肅、偶爾搖頭。儘管他已兩度受邀為美國瑪莎·葛蘭姆舞團編作,被美國舞蹈雜誌稱為「擁有強大而傑出的天份」,征服過紐約、溫哥華、法國等世界級舞台,第一次帶著作品返鄉,他始終帶有特別的緊張。

「大家好,我是布拉瑞揚,」兼任串場主持的他一度被孩子的哭聲打斷,「再兩分鐘就好,我趕快講完就看跳舞了呴!」台下大笑。

創作者必要的功課:溯源

過去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的身影,現在出沒在台東糖廠的老廠房裡,2014年初創立布拉瑞揚舞團(後稱BDC)之後,生活「從喝星巴克變成喝全家,」他如此形容,臉書動態牆上是與部落青年的合照,還有BDC在東部分享的行程。

「他們都打賭我三個月就回(台北)去了,」他回憶當初設立舞團的決定,賭盤之所以一面倒,不只是因為從都市返鄉的調適,更因為在台東創立舞團的困難,沒錢、沒場地,最重要的是沒有舞者。

「為什麼要回台東成立舞團?」過去一年多布拉最常被問的問題,舞台上第二首舞碼給了答案。

《勇者》述說著每一位舞者的故事,除了舞蹈之外,還有個人獨白。有人為了上舞蹈課半工半讀,有的因爸媽反對隻身離家,有的,在城市中長大,離傳統文化越來越遠⋯⋯十幾位青年花了半年在台東重聚,重新認識自己。其中一位團員,5年前還是專業舞者,曾在花蓮的餐廳、飯店為觀光客跳舞,為了教孩子歌舞、延續文化選擇返鄉,「沒想到有這麼一天,布拉老師回來台東,我可以再登上舞台!」

滿是藝術細胞的他們,過去不敢做表演夢,因為一做,就是離家、離鄉、與爸媽決裂。他們的自白,就像12歲時的布拉,為了學舞,他離開台東到了高雄,離夢想越來越近,卻離家越來越遠。

直到2011年的紐約舞台上,他躲不掉了。「身為創作者的都有一個功課,溯源,」歌手巴奈觀察。

當時的布拉站在紐約林肯中心謝幕,牽著國際頂尖舞者的手,鞠躬的那一刻他想的卻是嘉蘭部落的爸媽,十幾年的編舞生涯觀眾席上從未見過他們,他想著「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牽著自己舞團孩子的手,在舞台上一起謝幕,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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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之舞。(特約攝影/王文彥)
身為台東人,要有自己的立場

從2011年做決定遲到去年才實現,布拉坦承,自己「不夠勇敢」。習慣了都市生活,過去的布拉回家總是待不久,因為第二、第三天就覺得自己像個廢物,沒用。

慢慢的,他開始接觸更多台東在地的藝術家,也在反美麗灣的場合中看見他的身影,「那是我第一次開始思考什麼是美麗灣。」

「我從12歲開始努力跳,做到讓自己有能力說話,」曾經因原住民身份而自卑的他,在美麗灣的思辨之中,才重新思考對家鄉的認識、對傳統的連結,「作為一個台東人,要有自己的立場。」他沉思之後回答。

慢慢地,他不只是待在排練場的編舞家,他重新回到部落感受,尋找能為部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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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瑞揚不只是待在排練場的編舞家,他重新回到部落感受,尋找能為部落做的事。(特約攝影/王文彥)

花了兩年他找到答案。「台東要有一個舞團,才能用身體去說話,」他解釋,「用我的舞團、創作,用我的方式去為台東找可能。」

舞團座落在台東糖廠內,他指著地板、鏡子細數:有無名氏捐的50萬,有雲門舞集搬家送來的器材,連做工程的老闆娘都主動開口,讓舞團分期慢慢還。「一年之中能做到這些,是因為大家願意相信這件事,」他說肉眼沒看到的支持,還有更多,他不覺得自己只是成立舞團,而是跟眾人一起造夢。

他另一個夢想,是培養部落青年。

第一次招募舞者,聽到布拉瑞揚的名號,連香港、澳洲都有人申請,但布拉以原住民為優先,現今的團員中也有半數是台東子弟。非科班的他們,脫臼、瘀青是家常便飯,卻沒人放棄過,「他們飛不起來、轉也轉不好,但你會被他們對舞台的渴望而感動。」

仔細一看,舞者的腳上全是傷,在舞台上吶喊、灑汗,《勇者》的最後一幕,所有舞者圍成圈,手拉著手以類祭典的步伐不斷繞圈、大喊,直到音樂都停了他們仍不斷的踏,用嘶吼逼出力氣,直到用盡。觀眾在舞者自白後跟著他們嘗試、跳躍、嘶吼,他們的用力染紅了村民們的眼眶。

終於,最後一位舞者也停下來了,掌聲跟尖叫聲響起,彷彿告訴他們「你們做到了!」舞者的喘息和大喊,也回答了過去一年一起造夢的鄉親,台東做到了。

成立的第一年,舞團已登上台南藝術節、雲門劇場甚至加拿大多倫多湖濱藝術節的舞台,更重要的是,冬天的海風之中,他們將這份勇敢帶進成功鎮、嘉蘭村、關山國小的舞台上,告訴更多人表演夢的可能,同時招募舞者,號召更多勇者頂起這個夢。

布拉以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為師,將部落巡迴看作BDC最重要的使命,兼任歌手、舞者及舞團行政的林定,則一邊揮汗一邊說:「(舞團)或許5年、10年才會有一個國際舞者,這條路並不好走,但我們想把兩廳院的作品帶回部落,以後要看老師的作品,就一定要來台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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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瑞揚不覺得自己只是成立舞團,而是跟眾人一起造夢。(特約攝影/王文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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