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絕的語言如何重生?平埔族西拉雅語的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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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位在台南的平埔萬姓家族正熱烈期待9月30日到來。這天,是蔡英文允諾要提出辦法讓平埔族群得到該有的權利與地位的日子。萬家屬於平埔西拉雅族(Siraya),為了復活已被國際認定「滅絕語言」的西拉雅語,三代人投入近20年時間,一點一滴找回來。

從台南市區往東,經過昔日為平地與山區交界的新化區,沿著南168縣道往山裡頭去,很難不注意到出現在左手邊那面弧形陶板矮牆。矮牆表面上有一片片彩色陶板,拼出環頸雉、白兔以及綠竹林、紅野莓、山素英等當地動植物,居中的文字大大寫著「口埤實驗小學」、「khau-pi」與「Valangaan」。

這面矮牆是台灣第一所西拉雅實驗小學的入口,「khau-pi」是台語「口埤」,「Valangaan」則是西拉雅語「埤塘之地」。105學年第一學期開始,已失傳超過150年的西拉雅語,在這間學校中找到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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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口埤國小
台南市口埤國小是全台第一所將西拉雅母語放入正課的學校。(攝影/余志偉)
西拉雅是平埔族群的一支,目前人數保守估計可能超過萬人
在日治時代,日人依據台灣原住民漢化程度和居住地點,粗略分為「生番」和「熟番」兩類,「生番」指涉的是山地原住民或高山族,「熟番」則是指平地原住民或平埔族,並於戶籍謄本中註記。
2009年,當時台南縣政府針對縣內平埔族群,開放縣民申請補登記為平地原住民意願書,辦理4個月便有12,478人登記。 2013年,台南縣政府開放辦理「熟」註記業務。若日治時期戶籍謄本種族欄上有「熟」註記,可在現在的戶籍資料個人記事欄內也加註「熟」身份。此身份目前雖不具實質效力,但有身份宣示意義,並可作為未來政府針對平埔族群施政的參考依據。目前台灣已有台南市、高雄市、屏東縣開放。
從2013年7月20日至今,台南市各區戶政事務所受理「熟」註記,共有1,822人辦理。高雄市自102年10月1日起開放,共有473人辦理;屏東縣因為9月9日才開放,尚未有確切統計數據。以歷史上西拉雅族為南部最大平埔族群來看,依照前述數據保守估計可能超過萬人。
,才從台灣職棒退役的陳金鋒就是西拉雅人。數百年來,平埔族群在島上首當外來勢力衝擊,文化流失嚴重,至今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UNESCO)的網站上,西拉雅語連同洪安雅語(Hoanya)、巴宰語(Basay)等台灣平埔族群語言,目前仍被列為「滅絕語言」。

國際認定陷入永恆沈睡中的語言,如今卻有人教、有人學、還列入國小正課──口埤實小這學期開始將週四訂為「族語日」,各年級在這天會分級上一節西拉雅語正課。

「有人會說我們是在演侏羅紀公園嗎?還是(神靈)阿立祖附身、趒童乩(台語,意指起乩)?明明西拉雅語已經死了,怎麼會復活?但實際上我們已經走到這裡。」西拉雅文化協會理事長萬淑娟說,台南地區本學年開始有光榮、左鎮、六溪等共13所國小教西拉雅語。由協會培養的種子教師,使用台南市教育局審定通過的繪本、手冊等教材,四處巡迴上課。

西拉雅母語老師穆益新在課中教導口埤國小一年級學生西拉雅語。(攝影/余志偉)
菲律賓遠親來相會,成了語言重生契機

萬淑娟的先生,也是西拉雅語種子教師培訓者、教材主要作者之一的萬益嘉,這天也親自到口埤實小五甲教室,邊彈吉他邊幫孩子們複習歌曲:「Ina、Mamuina,Ama、Mamuama,Saka、Viil、Diu、Ko。(媽媽、阿嬤,爸爸、阿公,兄姐、弟妹、朋友、我)。」

課前,萬益嘉透露他有點緊張,因為他雖有在高中、大學教學經驗,但不諳中文,光使用英文、台語和國小孩童溝通,恐怕不夠。課堂上的他雖然表現從容,但從伴奏吉他時起音總偏高可看出緊張端倪,不過在萬淑娟的協助下,他安然度過第一堂課。

萬益嘉與妻子萬淑娟、女兒萬盈穗用歌唱方式帶動口埤國小學生學習西拉雅語。(攝影/余志偉)

現年53歲的萬益嘉束著一頭馬尾捲髮,外出時常頂著米色短緣紳士帽,逢人就先送上露齒燦笑。他是菲律賓比薩亞(Bisaya)族人,與台灣原住民同為南島語系,本名為Edgar L. Macapili。

一位菲律賓人遇上一名平埔族西拉雅人,是千里的姻緣,也意外地成了西拉雅語言重生的契機。如今,萬益嘉和小他一歲的妻子萬淑娟是公認西拉雅語復育運動幕後推手。

萬益嘉和萬淑娟1991年在菲律賓相遇,當時他們在當地亞洲神學音樂學校(Asian Institute for Liturgy and Music,AILM)唸書。該校特色是藉由音樂,啟發學生對自我的探索與創作熱情;來自亞洲不同族群的學生在禮拜時,展現出各有特色的身體搖擺、語言頌讚,來此短期交換的萬淑娟眼界大開。「我覺得我受到一種激勵、一種靈感──我想要探索我自己的、民族的生命。想要像阿拉丁那樣,把神燈擦亮,而且擦到有溫度。」這一擦,就此點燃萬淑娟挖掘自己身世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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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萬淑娟
萬淑娟為了要尋根而成為西拉雅語文復興運動的推手。(攝影/余志偉)

從同學變情侶,隔年萬益嘉更隨萬淑娟返台結婚定居。倆人初結褵的頭幾年,巧遇台灣民主運動及原住民運動風起雲湧,原住民上街頭爭生存、要求返還土地的遊行一波接著一波。

萬益嘉的岳父萬正雄時屆半百,從未忘記兒時被叫做「番仔」,也不敢忘記年輕時立志做個光榮的「平埔」、投身復振平埔文化。於是萬正雄跟著原民朋友上街走,要求「正名」,歸還原住民身份;也揹著竹製十字架,在原民會附近十字路口來回過馬路,吸引坐在辦公室的委員目光;或開著正名行動麵包車,全台跑透透,尋求社會注意和支持。

這一切對初來乍到的萬益嘉而言,新鮮又模糊。他的生活重心在教會,最熟悉宗教跟音樂,有次,他向教會提出用母語進行禮拜的建議,沒想到這一提,竟然拉展出西拉雅族文化核心的語言重生運動。

萬益嘉解釋,承襲16世紀初宗教改革運動發起人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思想,所有宗教都應充分讓信徒表達「我們是誰,我們是什麼人」,所以為了能夠更靠近上帝,應該使用本土語言和本土藝術去表達對上帝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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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萬益嘉
來自菲律賓的萬益嘉透過歌謠吟唱找到西拉雅語文復興的契機。(攝影/余志偉)

「我們是誰,我們是什麼人?」對多數人都能回答的問題,萬家卻是例外。為了找尋現存母語,萬益嘉和萬淑娟夫妻倆從台南到花蓮山區,四處尋訪還能夠唱幾句西拉雅古調、講幾個族語單字的耆老,把採集到的西拉雅歌謠和字詞帶回部落參考。

1997年口埤教會聯合台南地區教會舉辦「平埔的另一扇窗」音樂活動,吟唱眾人採集、萬益嘉編寫的西拉雅曲,鼓勵當地人問自己「我是誰」,回顧自己的身世,找自己的根。

這樣的吟唱也許給了族人暫時的心理滿足,卻無法改變語言佚失的事實。但是,除了耆老的歌謠與字詞外,還可以到那裡找回消失的語言?

從一本古《馬太福音》開始,編撰出一本西拉雅語字典

很幸運的,台灣原住民語言向來口耳相傳,西拉雅語卻是少數留下文字紀錄的語言。

當年荷蘭人來到台灣,為方便統治和傳教,1636年在今日台南市新市區設立教會學校,教部落年輕人使用羅馬拼音書寫母語,此文字後來主要應用在契約文書上,被稱為「新港文書」(Sinkan Manuscripts)。

除了契約文書之外,當時傳教士也留下西拉雅語拼音的聖經文本。當萬益嘉從西拉雅族人手上,接過他們只能讀音不能會意的《馬太福音》,一讀出來後,發現此語文跟他在菲律賓的家鄉話比薩亞類似,親切程度宛若見到「比薩亞的母親」。這傳奇似的相遇,讓萬正雄都驚訝地直稱「萬益嘉是天上派來的天使」。

衝著這股遠房親戚來相會的熟悉感,萬益嘉一頭栽入西拉雅語研究。他白天從事音樂工作,晚上獨自一人在房裡暗夜挑燈鑽研資料,一字一字辨認西拉雅語詞,接著用英文解釋,再交由他人將英文譯成中文,嘗試系統化整理出西拉雅語的單字和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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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西拉雅詞彙初探
一點一滴拼湊出來的西拉雅語文巨典書籍《西拉雅詞彙初探》。(攝影/余志偉)

儘管西拉雅語和萬益嘉的家鄉話相似,但發音、文法仍有不少相異之處,加上17世紀荷蘭語拼寫尚未標準化,可能用不同方式來拼同一個音,拼寫的複雜度加劇辨認西拉雅語的困難,更別說文獻中相互對照的可是17世紀的古荷蘭文,而萬益嘉的專業是音樂而非語言學,可謂挑戰重重。

山窮水盡時,萬益嘉聯繫上在澳洲墨爾本大學任職的荷籍語言學家阿德拉(Alexander Adelaar)。阿德拉主攻南島語言,對西拉雅語興趣濃厚,萬益嘉與阿德拉電子郵件往返了7、8年,終於編撰出多達1,175頁、重達4公斤的《西拉雅詞彙初探~以新港與馬太福音研究為主例》一書,涵蓋三千多組詞彙,這也成為後續族語教材的發展基礎。

在樂曲中復興語言

但是萬益嘉和萬淑娟心底明白,研究歸研究,語言的死活還是繫於有沒有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這才是真正嚴峻的挑戰。當平日使用中文和台語已經足夠,這對夫妻不斷問自己:怎麼讓族人萌生學習祖先語言的動機?如何說服族人學習一個生活上用不到的新語言?

萬家決定把語言復育的重心放在下一代身上。他們以萬家第三代為基本班底,召集部落孩童、青少年成立「Onini竹音樂團」,從歌唱中學習西拉雅語,走唱全台乃至於海外。樂團時不時便聚在教會或是萬家自家竹寮裡練習歌曲,也學習演奏傳統樂器如鼻笛,用鼻孔吹出嘹亮樂音。

萬益嘉的兩個女兒萬盈綠和萬盈穗,從4、5歲就跟著父母學唱西拉雅歌曲,大了之後還趁著暑假舉辦西拉雅語國小營隊,可說整個童年和青春都與西拉雅密不可分。她們說,母語運動已經深入萬家第三代的骨髓,變成一種責任、使命,甘願犧牲與同儕玩樂時間,跟父母做運動;一有需要,隨時隨地都可上場演唱。

萬家姊妹與外公萬正雄即興伴奏演唱西拉雅歌曲。(攝影/余志偉)

而從2007年開始,西拉雅文化協會連年舉辦「Musuhapa(西拉雅語「新發芽」之意)西拉雅語言文化營」,廣邀各方人士參與,學唱歌謠、聽講、品嚐風味餐、尋訪山林部落,涵蓋智識到五感層面,用盡所能誘發興趣。參加過此營隊學員接著可參加隔年舉辦的「種子教師營」,進而成為族語老師。

此外,協會還聯繫西拉雅部落聚集的學校,加上地方政府的支持,族語老師可利用早自習或課後,在河東國小六溪分校、口埤國小等西拉雅族學生超過半數的學校,以混齡、不分級的方式教授西拉雅語,相關繪本教材也隨著教學展開而陸續出版。

扎根了8年,終於在今年,第一所西拉雅實驗小學正式出現。

多年零碎時間的族語教學,從口埤實小開始,首度有了完整課堂和實施有層次教學的機會。口埤國小校長王朝賜計畫,未來將成立西拉雅語課程開發平台,提供更多自編教材和教法,方便其他國小老師運用。

王朝賜到任口埤國小3年,他的祖先是跟著鄭成功來的漢人,或多或少壓迫了平埔族人,他戲稱自己來到西拉雅部落的學校可能是注定為歷史贖罪。開學前他挨家挨戶拜訪所有學生家長,解釋語言是所有文化基礎,語言一旦消失,就喪失詮釋權。

王朝賜認為,當孩子融入文化,認識自己身世後,由下一代決定要傳承還是遺忘。他說:「如果想要一條彩虹,我們就做一條通向彩虹的道路」,至於要不要踏上這條路,隨各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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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口埤國小、王朝賜、校長
學生人數不多的口埤國小,校長王朝賜(白髮者)與學生感情很好。(攝影/余志偉)
萬家第三代決定要負起傳承任務

盈穗今年就讀清大人社院學士班,她說「我做每件事情都會想,這對西拉雅好不好」,科系選擇也是考慮到家族裡尚未有人以人文社會學角度研究西拉雅。大姐盈綠補充,「永遠西拉雅number one」,具商學背景的她為了更能確實教導母語,目前正準備報考教育研究所。

採訪萬淑娟的前一天晚上,盈綠和盈穗正重溫十多年前的詩班錄音CD,鬧著當時擔任鋼琴伴奏的母親來PK鋼琴。雙眼老花、手指遲鈍的萬淑娟不甘示弱地回覆,給她3個月時間練習,再來較力。

「他們昨天在跟我開玩笑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他們內心對我其實有一點點的心疼。」萬淑娟霎時眼眶一紅,「我發現其實整個家庭是非常親愛的家庭⋯⋯他們也知道我現在手已經握起來變成拳頭了,只能用拳頭去對抗對平埔族比較不公義的體制。」

第一代萬正雄著力在平埔族正名,第二代、第三代則於部落文化重建上不遺餘力,音樂跟信仰是凝聚他們情感的核心,從老到小在西拉雅運動
長期關注原民議題的馬卡道青年陳以箴分析,西拉雅文化復振可以分為兩條軸線,一條是教會系統語言復振軸線,一條是傳統祭祀信仰復振軸線。正名運動跟文化復甦有正相關,文化復甦多少,正名力道就多大。
口埤部落受基督教影響,主要著墨在語言復育,後來也有國內學者的參與或支持。頭社、吉貝耍、北投洋等部落,主力在保留傳統祭典,也讓祭典如夜祭受到國家肯認,進一步成為文化資產。
上攜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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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萬正雄、萬盈穗、萬盈綠
萬家三代持續傳承西拉雅語文復興運動,右起萬正雄、孫女萬盈穗、萬盈綠。(攝影/余志偉)
9月30日,平埔族能得到正名嗎?

今年8月1日,蔡英文總統在向原民道歉文中提到,「在尊重平埔族群的自我認同、承認身分的原則下,我們將會在9月30日之前,檢討相關法規,讓平埔族身分得到應有的權利和地位。」隨著日期逼近,西拉雅等平埔族人都睜大眼睛,看小英政府屆時會端出什麼菜。

正名的重要,對西拉雅人而言不但具政治、社會、文化意義,也意味著資源挹注。正因為台南縣政府在2005年承認西拉雅為「縣定原住民」,並在縣府設立「西拉雅原住民事務委員會」,還有縣市合併後,台南市府相關資源導入,母語教學才順利進入學校。

萬益嘉強調,除了滿腔熱誠,文化復振需要資金、資源的投入才能繼續並擴大規模,做得更長久。

婆娑之島上,西拉雅等平埔原住民400年來面對外來政權總是首當其衝,並隨著政權流轉,發展出異於原民十六族的夾縫求生之道,造就他們總是處於「之間」(between)的尷尬處境,語言文化也因此流失得格外嚴重。

但西拉雅人未曾離去,一直都在。在各方力量的灌注下,他們試著一點一滴撿回自己的母語,今日他們已經走到這裡。他們說,只要有一口氣在,還會繼續走下去。

編按

2016年9月30日當天,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向萬正雄等人表示,因颱風來襲,使得原定召開的會議延至10月7日舉行,西拉雅族人直指跳票。後行政院院會於10月7日召開會議後,行政院林政務委員萬億決定採修正現行原住民身分法的方式,認定平埔族群為「平埔原住民」。

2017年2月22日,台南市西拉雅文化協會發布「222平埔族群聲明」,表示支持行政院原住民身份修正草案(106年1月26日十三版)的內容,但是,該草案第2條第三項「平埔原住民之民族權利,另以法律定之」應予以刪除,以符合憲法平等原則及兩公約所揭示的普世價值與人權。截至3月17日已連署超過3,0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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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埔族、西拉雅語
不論在新政府「尊重平埔族群的自我認同、承認身分的原則下」結果如何,西拉雅的文化復興運動必須持續前進下去。(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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