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罷工健將到癌症末期──MBC記者李容馬的抗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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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想到,一場電視台記者爭取新聞自由的抗爭,先是歷經罷工,再來是遭整肅,最後在政權輪替後,重啟反抗,前後歷經長達6年時間,才達到目的。

南韓紀錄片電影《共犯們》,講的就是保守派政權將黑手伸入兩大公共電視台,試圖封鎖各種對政府不利消息的過程。

片中,記者出身的MBC工會宣傳局長李容馬,是領導罷工的核心人物;活躍於媒體抗爭的他,突遭診斷罹患腹膜癌末期。《共犯們》以養病中的李容馬,和罷工期間,他前往法院聆聽判決的模樣,形成對比,作為結尾。

利用被判定非常有限的生命時光,李容馬寫下《我相信世界可以改變》一書,以過往採訪經歷累積的現場觀察,對南韓社會的演進與出路,提出見解。在此書也於台灣問世後,我回想起過去與他接觸的經驗。

那是6年前,2012年2月初,首爾冰封於零下17度的冬天。對揭弊批判極盡封殺、且倒向政權的偏頗報導已忍無可忍的MBC記者群,決定抗爭。工會舉行總投票後,最後以7成同意,通過罷工,要求親李明博政權的社長下台。

我倉促買了本稿紙,名片也來不及印,就緊急前往當時還位在汝矣島的MBC,員工坐在電視台大廳內集會,一位記者拿著員工證,進入感應門,把我帶向工會辦公室,一雙大眼、穿著墨綠色夾克與淺灰色襯衫的李容馬,就坐在桌前。

那位記者向李容馬表明我是來自台灣的記者,當時我還只是位大學生,看著MBC新聞學韓語,學著學著,電視台罷工,新聞時段縮短。對在台灣絕不會看到的媒體罷工的情景,感到好奇,想了解更多。

他並未拒絕,反而有耐心地聆聽我的問題,一一回答。

MBC電視台的「非法罷工」

「20幾年前,我們國家還是軍人獨裁時期,MBC記者們為了讓媒體也能實踐民主,及維護報導的公正性,進行抗爭,如今情況又倒退回當時的情況了。」以非常明亮又柔和的嗓音,李容馬開口對我如是評價。

那次罷工已是MBC開台以來最大規模,因為除記者外,包括文教、綜藝與戲劇節目製作人員,都已能察覺到製作尺度越趨緊縮,因而一起加入抗爭行列。

各類節目開天窗,資方不斷在晚間新聞前後,播送特別聲明,強調罷工非法,社長和保守派也主張,罷工選在國會與總統大選年展開,具特定政治意圖。

罷工確實分為合法與非法,前者的定義,是得向勞動機關申報與接受監督,展開勞資協商。談判破裂後,經工會成員投票,在通過罷工後,再次向勞動機關通報。

但李容馬解釋,MBC勞資幾年來其實已展開多次談判,資方卻不願讓步,這次罷工,工會也沒向勞動機關通報。

他直接對我說:「那樣的程序太過複雜,電視台經營層可以故意拖延時間,使出各種伎倆,我們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這次罷工是不合法的沒錯,但我們沒在擔心的。」

講出「罷工非法」且「沒在擔心」的那一刻,李容馬表情冷靜沉著,毫無起伏。

事實上,相較歷來我所見到的社運參與者,都是激情四射、夾雜著煽情形容詞的發言不斷,李容馬則並非如此。整場談話,他沒表露出太多情緒,其實很容易讓人覺得,是有距離的。

但其實這樣的舉止姿態,是種刻意要克制情緒起伏、維持自己理性的表現,因為這和《我相信世界可以改變》中,他的筆調充滿尖銳犀利的詞語,有著明顯落差。

不偽裝客觀中立

跟李容馬共事過的幾位MBC朋友們告訴我,或許因為內心壓抑太久,加上承受領導罷工的龐大壓力,導致身體問題爆發,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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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BC新大樓新聞部辦公室的李容馬,接受職員們祝賀重新復歸 (攝影/楊虔豪)

當時李容馬向我這樣解釋媒體現況:「過去金大中、盧武鉉執政時期,也想控制媒體,但對媒體自由較能充分保障,所以進步派執政時,MBC沒出現過罷工。但現在南韓則變成以大企業為中心的資本市場,試圖主導媒體的情形。」

事實上,財閥干預媒體的現象,一直存在。李容馬自己也在書中提到,主跑經濟新聞時,剛完成批判三星問題的報導,還未發出,甚至都沒交給編輯與主管確認,上級幹部與友人就會先致電關切。

甚至,為阻擋他持續批判,三星直接向新聞主管開條件,要求該則報導不要由李容馬過音,以免給人該名記者刻意找三星碴的強烈形象,條件是,三星願意開給MBC高達2億韓元(約新台幣570萬元)的廣告金額。

財閥影響力持續影響MBC等電視台,而向來主張對財閥友好、要求解除各項交易管制的保守派執政後,南韓媒體同時受到政經權力的雙重箝制。

因此,包括李容馬本人,發起罷工的MBC工會,還有參與抗爭的記者,從不會迴避保守派指責罷工是具特定政治目的。

工會甚至讓進步派政治人物到場聲援,因為他們知道政治無所不在,媒體受箝制也是權力使然,他們從不會用「政治歸政治」、「電視歸電視」這樣的主張,來藉「去政治化」,偽裝自己客觀且不涉入任何立場,而是合理與說服社會支持罷工。

包括李容馬在內,還有許多MBC記者,都向我下了這樣的註解:能讓罷工「成功」收尾的最好方法,就是政權輪替。

李容馬也曾如此批判:「世上最常被濫用的詞彙,就是客觀或中立。」

「什麼是客觀?是雙方各打五十大板,還是機械化地把兩種立場一起呈現?勞工發動罷工時,又該如何報導呢?」他在《我相信世界可以改變》中反問道。

最後他揭示自己的主張:「至少辨別客觀與否的基準。應以社會多數和社會弱者為中心。我們看待少數掌握權力的人的角度,應該是嚴格的。總統或政府、國會、財閥、法院等,對我們社會有極大影響,他們若是錯誤使用權力,受損害的人將超越想像。」

「這些握有權力者雖是少數,但受他們影響者是多數。媒體首要作用,就是監督和批判這些掌握權力的人,這是多數弱者對少數強者的牽制。」他在書中這樣詮釋。(延伸閱讀李容馬/媒體是為了誰而存在?

跟李容馬互動,讓當時還是大學生的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認知與進一步積極地定義,一個新聞工作者,該如何詮釋客觀,再以這樣的思維,去處理新聞。

工會抗爭面臨殘酷現實

2012年初的那次互動,李容馬神情始終冷靜沉著,唯一出現變化的,是在我向他提問罷工有多少勝算時。

「我們對這次抗爭充滿信心。事實上,因為這次罷工再起,員工們士氣又大振了。」他這樣說道。那時,他臉上突然出現一絲微笑,然後露出興奮表情。

不畏指責非法,當時李明博政權已爆發不少弊案,聲望下探,李容馬覺得罷工非常有勝算,而且很快就會落幕。我們互留信箱與電話,然後維持聯絡一段時間。

但沒想到,沒有等到經營者和執政者的回應,保守派在兩個月後的國會選舉,還微幅過半,罷工越拉越長,李容馬和MBC工會高層幹部,接連被解僱。

職員們原本也認為,罷工再撐一下子,就能看到期待的成果,但事與願違,這場罷工,拖了170天;為了要求的新聞自由,他們就這樣,過著毫無薪水的日子,近半年時間。

在暫時返回台灣後,罷工長期化,李容馬曾這樣回信給我,他寫道:「事實上,工會成員已承受經濟困難,很多人開始向銀行借貸,部分成員已領光存款,戶頭都解約了。」

作為工會幹部,他之後不得不考慮到諸多殘酷現實,工會最後選擇結束罷工,結果參與抗爭的記者,都遭懲戒與強制調職,再也回不到原本的工作崗位。

經營層則在罷工期間,大量招聘約聘職或他台記者,來填補崗位,MBC的基因,彷彿被替換般,隨後又是朴槿惠延續保守派執政,新聞自由持續受壓抑,MBC因此進入黑暗期。

面對那場無疾而終的抗爭,作為工會核心幹部的李容馬,的確承受極大壓力。但多年後,他並不後悔。

在《共犯們》一片中,他說道:「最少在那段黑暗時期,我們也沒有沉默,但就這樣看,都是有意義的。當然,這期間,作戰的許多人,他們的人生青春都飛逝掉,我認為這是無可奈何的犧牲,我自己也一樣。」

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之後作為一個運動者,比起結果,李容馬更看重的是過程的參與。

MBC為他留下新座位

直到2017年,保守派的朴槿惠政權,因崔順實干政案,引發燭光示威及彈劾而垮台,進步派的文在寅上任,南韓實現政權輪替,MBC工會重啟睽違5年的罷工,喚起民意施壓下,讓親政權的電視台董事引咎辭退,最後新改組的董事會,成功將親前朝的社長拉下台。

然後,MBC上演了大反轉,先前被解僱的《共犯們》導演崔承浩,被選為新任社長,包括他與李容馬在內的工會幹部,全數復職。

2017年12月11日,身體孱弱的李容馬,在工會成員協助推著輪椅下,來到已搬遷到上岩洞的MBC新大樓,睽違多時,過去領導罷工的他,迎接遲來的勝利,他重新被賦予員工證。

李容馬說道:「2012年被解僱後,我從未懷疑,這天不會到來,因為我們是堂堂正正地抗爭,我認為我們代表的是正義,然後這個夢想,今天實現了。」

「就是在那艱困的時期,我們一起抗戰,所以現在才能齊聚在這位子上。」他原本明亮的聲音,如今顯得顫抖與滄桑,卻多了過往看不到的感性。

他認為,5年前的MBC罷工,受主流媒體刻意忽視,且仍有許多人不知情,歷經抗爭的每位MBC職員,都應銘記那份被忽略的處境來工作。

「現在我們周圍還有很多這樣的人─自己如何喊冤,都無法反映到社會上,而承受痛苦的弱者,我們得時刻想起過去自己遭遇的情況,努力承接與呈現他們的聲音,同時得無止盡地為社會弱者代言。」李容馬說道。

然後,眾人帶著李容馬,來到MBC新址7樓的報導局,李容馬復職後,因為病情無法立刻工作,但MBC為了這位老戰友,留下了一個新座位。

這時,記者群讓李容馬拿著MBC的新聞採訪麥克風。2012年的他,以為罷工很快就會結束,拿著麥克風重返採訪現場,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想到,這一等,等了5年,如今,剩下的時間,似乎不多了。

「事實上,我的身體狀況,並不是那麼好,但今天來到公司,看到很多前輩後輩,真的有了很多力量。」講到這,在場不少參與罷工的MBC記者,流下了眼淚。

李容馬立下了承諾:「我會活過來的,別擔心。我會回來的,我向大家約定,我一定會回來!」

然後,他以一句每位電視記者都熟悉的台詞結束。

「以上是MBC記者李容馬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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