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外交部長塔亞尼（Antonio Tajani）在9月3日展開他的北京不可能任務：一邊向中國外交部長王毅解釋，義大利離開一帶一路是條不歸路；一邊安撫北京，即使退出習近平在2013年發起的倡議，義大利將積極扮演中國的全面戰略伙伴，未來雙邊關係會更穩固。

9月9日到10日甫於印度舉行的G20峰會中，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與中國總理李強會晤，更再次確認全面戰略伙伴關係是促進雙方關係與合作的指引。

2019年春天，向來喧囂的羅馬交通嚴格管制，中國製的紅旗豪華轎車彷彿載著皇帝出巡，在古老的黑石頭馬路顛簸前行，習近平抵達富麗典雅的馬達瑪莊園（Villa Madama）後，他與當時擔任義大利總理的孔堤（Giuseppe Conte）一起見證，義大利經濟部長迪馬尤（Luigi Di Maio）和中國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簡稱發改委）主任何立峰簽署一帶一路備忘錄。

習近平野心勃勃的地緣政治計畫在西方最核心的聯盟撬開一道裂縫，義大利成為第一個，至今仍是唯一加入一帶一路的G7國家。義大利不只是七大工業國成員，還是歐盟的第三大國，是北約（NATO）在地中海的樞紐，美國控制巴爾幹半島、中東和北非都少不了義大利的配合。

美國認為，2017年寫入中共黨章的「一帶一路」是以拓展基礎建設為名滲透西方聯盟的特洛伊木馬。然而，美國的警告攔不住義大利的民粹內閣，草根的五星運動（M5S）和極右的聯盟黨（Lega）組成「五星聯盟」執政，兩黨一樣擅長煽動民心但齟齬不斷，政策朝令夕改，北京趁虛而入。

義大利加入一帶一路的5個月後，聯盟黨倒閣導致「五星聯盟」垮台，續任總理的孔堤改為領導由中左派的民主黨（PD）和五星運動組成的聯合內閣，美國積極攔阻一帶一路在義大利推進。

在義大利攻城掠地的華為和中興5G是第一個攔阻目標。此外，以義大利港口作為歐洲轉運站的計畫，在一帶一路簽署前已經開始醞釀，但北京敲鑼打鼓的大外宣招來更多的監督和批評，經由東北部特里亞斯特（Trieste）和西北部熱那亞（Genova）雙港串連全歐交通網的計畫胎死腹中。

前歐洲央行總裁德拉吉（Mario Draghi）在2021年2月起擔任義大利總理後，推動隸屬於總理的黃金權（golden power）制度化，嚴格監管外資收購義大利的戰略產業，執政17個月內，用黃金權中最嚴厲的否決權阻止5起中國投資案，包括無人機、半導體、機器人等，形同凍結一帶一路推進。

即使目前一帶一路徒留空殼，義大利留在這個空殼裡仍具有意義，因為在具體建設與實質服務之外，一帶一路也涉及北京的國際形象工程，儘管只是口頭稱許贊同該協議，也象徵著與中國之間的友誼或忠誠。

領導極右義大利兄弟黨（Fratelli d’Italia）的梅洛尼在大選期間高調批評，「加入一帶一路是個巨大錯誤。」但她在2022年10月當上總理後，又幾乎絕口不提「中國」兩字，迴避一帶一路。對中關係並非義大利外交的重心，許多選民也忘了她的批評，但美國沒有忘，要她兌現競選諾言。

為期5年的一帶一路備忘錄將在2024年3月到期，若沒有任何一方提出異議，將自動續約5年。梅洛尼政府一度考慮，讓備忘錄無聲無息續約，但不再執行任何內容，任其淪為一紙空文。但美國認為，一帶一路在義大利是在背芒刺，必須徹底拔除。

身為川普（Donald Trump）的粉絲，梅洛尼在大選期間譴責左派摧毀西方認同，指責拜登（Joe Biden）利用人權的意識形態攻擊政敵。拜登原本頗介意梅洛尼的法西斯過往和偏激風格，但在俄烏戰爭和美中競爭的地緣政治大局考量下，他今年7月在白宮接見她時表示，「我們成了好朋友。」

為了展現決策的自主性，並避免觸怒北京，梅洛尼表示，美國沒有下任何指導棋。但，無須拜登親自明言，在美中博弈劍拔弩張之際，她身為「拜登好朋友」，不能跟習近平的地緣政治計畫糾葛不清。更重要的是，義大利是明年G7主辦國，屆時面臨激烈總統選戰的拜登不能來到身在一帶一路的盟邦暢談抗中戰略。

梅洛尼去年底答應習近平的邀訪，她在華盛頓見過拜登後表示，下一站是北京。

義大利總理府規劃由梅洛尼當面告知習近平退出一帶一路的決定，以展現對中國的尊重，但在出發前，決策將經過國會討論和投票，逼迫各黨表態減輕梅洛尼的責任，也讓她可以向中共解釋，這是民主國家運作的模式，別無選擇。國內的政治操作需要張羅，外交也需要密集的穿梭，在與習近平面對面之前，她派出外交部長塔亞尼到北京鋪陳一帶一路的退路。

現在身兼副總理的塔亞尼是政壇老將，在義大利當過部長，曾在歐盟執委會任職，也擔任過歐洲議會議長，現在是義大利前進黨（Forza Italia）主席。在前總理貝魯斯柯尼（Silvio Berlusconi）的領導下，義大利前進黨曾經如日中天，但近年來聲勢比不上擅長當「網紅」的梅洛尼和聯盟黨主席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貝魯斯柯尼去世後，塔亞尼在兩位政治明星夾縫間，承擔義大利前進黨繼續前進的重任。

曾經直言加入一帶一路是個錯誤的梅洛尼現在字句斟酌，態度反覆的薩爾維尼噤聲不語。塔亞尼接下吃力不討好的任務，要讓義大利順利從一帶一路脫身，又要避免北京報復，維繫穩定的關係。他在出發前表示，一帶一路簽署以來，義大利對中貿易赤字增加，成果不如預期，義大利對中出口比不上沒有加入的德國和法國，把這個充滿地緣政治意涵的協議，簡化為貿易協議；他也刻意忽略歐盟對中進口增加的整體趨勢、疫情和戰爭對國際貿易的影響，義、中經濟結構的差異等等，把對中貿易不振都歸咎於一帶一路。

塔亞尼在北京沒有明言義大利將退出一帶一路，僅表示該協議成果不如預期，「將在國會評估後決定，但任何決定都不會損害與中國的關係，一帶一路只是義、中關係的一部分，雙方將進入全面戰略夥伴的新階段。」王毅則重複中國的官方說詞，指出「一帶一路合作碩果纍纍」，但他明白新的「通關密語」，呼應塔亞尼的說法指出，「中義合作取得積極成績，根本在於雙方堅持全面戰略伙伴關係定位。」

前外交部長秦剛離奇失蹤後，在中共二十大之後高升為中共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的王毅今年7月回鍋擔任外交部長。中國放棄防疫的清零政策後，王毅在年初以外交一把手的身分出訪，拉攏因疫情、中美角力和俄烏戰爭而疏遠的歐洲，他在羅馬雖盡力說服，但也認清，從2019年至今，國際局勢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義大利很難續留一帶一路，留下「中方願意與義大利深化全面戰略合作」的伏筆。

20年前，貝魯斯柯尼在2004年擔任總理時，與來訪的中國總理溫家寶簽署「全面戰略伙伴關係」；2019年習近平訪問羅馬之際，進一步簽署「加強全面戰略伙伴關係」協議，呼應一帶一路備忘錄。伙伴關係與一帶一路一樣沒有正式條約的約束力，但北京善用這個充滿彈性的外交工具，習近平更是積極在國際上拉攏不同等級的伙伴，反制美國的抗中策略。

作為全面戰略伙伴，塔亞尼希望與中國加強經濟領域的合作，拓展義大利奢侈品、農產品的中國市場。王毅同意多買一些義大利優質商品，今年4月也讓義大利擔任第三屆中國國際消費品博覽會的主賓國，共有147個品牌參展，梅洛尼在致詞影片說：「必須一起努力，重啟、深化義大利和中國在全球的經濟與貿易關係。」

不過，王毅透露，中國更有興趣跟義大利繼續一起造郵輪、造飛機，測試對方的底線。義大利芬坎蒂尼集團（Fincantiere）和飛機大廠李奧納多（Leonardo）也能生產軍艦和戰機，李奧納多更是武器大廠，這些軍民兩棲的戰略產業與中國繼續合作正是美國的大忌。

當西方國家紛紛研擬對中國去風險的策略之際，義大利獨特的去風險之道像是足球場上帶球過人的假動作，退出一帶一路，但強化與中國的關係。塔亞尼說：

「戰略夥伴比一帶一路更能提供機會，政府會陪伴企業創造出口、進入中國市場更好的條件。」

無論如何，退出一帶一路讓習近平臉上無光，歐盟雖在研擬成員國集體反制的反經濟脅迫法案，但義大利仍相當忌憚北京的經濟報復，在中國業績亮麗的奢侈品可能是第一波受害者。義大利正在磋商平息北京不滿的補償措施，在芬坎蒂尼集團和李奧納多的合作計畫之外，北京也希望義大利放行中國對意法半導體（STMicroelectronics）的投資案。

王毅說，「義大利要避免歧視。」暗指過去總理的黃金權阻攔了多起中國投資案，而國防和半導體恰恰是黃金權限制外資滲透的核心領域。

義、中未來的戰略伙伴關係內涵仍不清晰，但雙方開始協商一帶一路解套的細節。根據2019年簽署的備忘錄，不再續約的一方必須在到期的3個月前通知對方，換句話說，義大利必須在今年年底前告知北京。但公開解約會讓習近平在慶祝一帶一路10週年時掃興，義大利媒體指出，中國可能同意取消明示解約的條款，改經由外交照會讓義大利默默退出一帶一路。

梅洛尼政府希望，在10月17日的一帶一路10週年的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前退出，但國會討論的方式和時間尚無定案，時間太緊湊，也讓習近平沒面子。若在一帶一路的10週年慶之後退出，則需要處理義大利是否出席論壇，儘管只是低層級官員出席，仍是在為即將退出的協議背書，而且必須與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同台，違背西方支持烏克蘭的立場；缺席這場週年慶則顯得無禮，習近平可能拒絕梅洛尼隨後的北京行。

梅洛尼原本預計在今年底前訪問北京，但中共在觀察她有關一帶一路決策之際，表示暫時凍結邀訪，要到明年初才能成行。不過，北京已經敲定義大利總統馬塔雷拉（Sergio Mattarella）明年初訪問中國，歡慶象徵中西交流的馬可波羅逝世700週年。在這之前，觀光部長和高等教育暨研究部長將率先訪問中國，吸引中國旅客和中國學生，推動學術交流和科技合作。

近年來，義大利財政困窘不斷刪減教育和研究經費，中國則渴望向全世界施展軟實力，又覬覦西方的研究成果，大手筆挹注學術交流，雙方一拍即合。除了有傳播中共思維疑慮的孔子學院，中共也利用西方學術圈的開放性，助長自身封閉政權的科學和技術實力，例如義大利參與中國天宮太空站的研究與建造，直到美國下令阻止才告終。此外，中國的電信巨擘華為和中興積極與義大利大學合作，獲得前沿技術，也影響政府的5G決策。

當拜登政府也在重新穩定美、中關係，梅洛尼現在的友中態度似乎無可厚非，但美國有「小院高牆」的技術外流防堵政策，梅洛尼政府卻沒有一貫的對中政策，急於從一帶一路脫身，但低估在灰色地帶日以繼夜隱密作戰的「銳實力」。

條條大路通羅馬，一帶一路受阻，中國「伙伴」還有其他進入義大利的替代路線。就在塔亞尼訪問北京期間，來自義大利南北的地方政府代表團正在杭州參加「一帶一路地方合作委員會」的大會。當宏偉的一帶一路倡議走不通，中共以姊妹市、文化和商業交流為名另闢羊腸小徑串連地方政府，避開中央審視和國際關注，持續與處在歐洲關鍵地緣戰略位置的義大利保持密切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