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東京奧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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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昌德/所有狂野的,都終將馴服:東奧、滑板與運動化規訓
拿下奧運史上首面滑板金牌的日本選手崛米雄斗。(攝影/AFP/JEFF PACH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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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東京奧運新納入的滑板賽事,因為國內沒有代表選手參賽,在台灣並未受到關注,7月25日中午冷門時段的轉播,放在沒有中文播報的頻道上。不過率先登場的男子街道賽
奧運滑板項目分為街道賽與公園賽。
,卻是張力十足。備受矚目的美國滑板手休士頓(Nyjah Huston)
目前世界排名第一,從2009年至今已贏得6次世界錦標賽冠軍,更是史上累積獎金最多的職業滑板選手。
,在比賽後段頻頻意外失足;當最強對手倒地,地主選手堀米雄斗在技巧項目中表現亮眼,不客氣地笑納滑板史上的首面奧運金牌。

燦爛笑容掛在娃娃臉上、身著乾淨亮麗日本制服的堀米雄斗,雖然早已是排名世界第二的知名職業滑板手,但跟刻板印象的滑板族卻有極大反差。反倒是落敗的休士頓,壞壞的表情與周身刺青,賽事中掛著藍芽耳機隨著節拍點頭,比較符合街頭滑板族的形象。

奧運滑板選手與刻板形象的落差,在第二天女子賽事中顯得更為巨大。過去帶有叛逆色彩、充斥陽剛氣息與性別歧視的滑板運動,在東京奧運的女子街道賽中,出現日本奧運史上最年輕的金牌得主──只有13歲的西矢椛。她跟另外兩位獎牌得主都還未成年,在比賽中得依規定戴著頭盔;而這種稱不上酷的裝備,很難在街頭滑板族身上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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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昌德、東奧、滑板、西矢椛
以13歲之姿拿下奧運女子滑板街道賽金牌的日本選手西矢椛。(攝影/AFP/Jeff PACHOUD)
曾經狂野的滑板界上古神獸

滑板納入奧運、選手形象的改變,20多年前還很難想像。我於2001年初到美國東岸的費城念書,學校位在市區北緣的貧民區,地鐵出口邊的小廣場,偶有玩滑板的成群青少年,身穿寬鬆T-shirt與滑板褲、反戴棒球帽與渾身刺青、手提音響大聲播放Hip-hop,不時呼嘯來去。他們跟行人「爭奪」階梯與扶手,也對路過的外國留學生帶來相當的心理威脅。

據說脫胎自「陸地衝浪」概念的滑板,出現於1960年代前後、充斥搖滾樂與嬉皮的美國西岸。在自由氣息中萌芽的滑板運動,早期由一小群愛好者推動,一方面開發滑板製作,引進各種具有彈性且耐用的材質與技術,也揮發藝術的想像力,創作各類色彩繽紛的板面。

另一方面,這些愛好者也組成滑板隊,或者在都市人行道邊緣穿梭,或者偷偷溜進別人家後院的乾涸泳池,利用地形障礙與半管(Half-pipe)
半管是常見於滑雪、滑板等重力極限運動的滑道,例如常見的U型池即是半管滑道。
弧面,激發身體的想像力,嘗試各種飛躍翻轉,也摔得皮開肉綻。
滑板在1980年代進一步滲入西方青少年次文化。透過具有同人誌色彩的滑板雜誌,與玩家之間流傳的錄影帶,滑板族鑽研各種翻板技巧,模仿岡薩雷斯(Mark Gonzales)
美國職業滑板運動員和藝術家,1968年生,被譽為現代街頭滑板運動的先驅,更被評為有史以來最具影響力的滑板運動員 。
等傳奇滑板手在停車場旁欄杆的下扶手動作。這些對抗地心引力或無視交通規則的動作,吸引無所事事又嚮往自由的青少年,跟著龐克文化、塗鴉、搖滾樂及後起的Rap等,逐漸成為次文化的一部分,也成為大人們所不喜歡、甚至禁止的叛逆行為。
翻轉滑板的不是選手,而是商人

就像所有聚集大量青少年的次文化所必然面臨的轉變,滑板大受年輕人歡迎之後,隨著就是如禿鷹般逐利而來的商人們。

1970年代後期,跨國企業如百事可樂與斯沃琪(Swatch)等,開始贊助滑板手與賽事,滑板文化產生質變,甚至一度沒落。到了1980年代後期,經由轉播棒球、籃球、美式足球而大撈一筆的電視台,也注意到滑板、滑雪單板(Snowboarding)、越野單車(BMX)等廣受青少年歡迎的運動,並在1990年代將之歸類為「極限運動」(Extreme Sports)。但極限運動的各種項目之間沒有直接關連,這種命名並非基於運動性質,而更像是針對年輕消費者的行銷策略。

在商業上最為成功,也轉變滑板屬性的運動行銷手段,是體育頻道ESPN於1995年推出、次年定名的X Games
中文也譯作「世界極限運動會」。
。在這項跨國媒體主導的賽事中,傳奇滑板手霍克(Tony Hawk)於1999年創下史無前例的900度空中翻轉,一如籃球運動1988年喬丹(Michael Jordan)的罰球線起跳灌籃,成為滑板運動與技巧的經典影像,也成為這項次文化邁向全球與商業的起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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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昌德、東奧、滑板
傳奇滑板手霍克(Tony Hawk,上)1995年曾應ESPN邀請,在台灣兩廳院廣場表演極限滑板運動。(攝影/AFP/TAO-CHUAN YEH)

緊接著滑板商業化的漂亮「翻板」,則是2000年運動產業全球霸主的捲土重來。1990年代,NIKE粗暴地切入滑板市場而慘遭滑板族打臉後,該公司重新調整策略,改與職業滑板選手緊密合作,並以相對小眾的滑板雜誌為廣告投放主要對象。NIKE成功地翻轉了在滑板界的土豪負面形象,從此成為滑板的主流品牌之一;例如本屆東奧滑板項目中,NIKE包辦了美國、巴西、日本、法國等代表隊的制服。

接著的商業故事並不只有NIKE,還包括了從滑板圈發展出來的街頭流行時尚,像是THRASHER與Vans、衝浪起家的Stussy、相對「資淺」的Supreme與HUF等。這些潮牌既跟滑板有關,也跟滑板無關,因為許多消費者可能不玩滑板,但願意花錢「穿上滑板」耍酷。

運動化的收編與異議

青少年玩的滑板,在成人玩的政治世界中,也經歷了極大變化。次文化興起初期,各地市政府為了滑板族對行人造成的「威脅」,還有對成群青少年的心理恐慌,以保全、警察及交通規則等法律手段壓制驅趕,或者在公共空間設計上阻礙滑板,例如在樓梯扶手上加裝障礙物、在階梯與走道邊溝上加裝鐵鍊等。

不過商業化改變叛逆形象後,滑板族也發起「滑板無罪」的抗議,政府態度逐漸轉變。首先是1990年代之後,政府「治理術」從原來的禁止與犯罪防治,改為建造專屬公共設施,以便將滑板族集中管理。以美國為例,1997年時全國有165個滑板公園,到了2014年則增加到3,500個,成長20倍;而聯邦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更建議,為了讓滑板族能維持健康活動,應該繼續擴大建設到9,000個滑板公園。

更具代表性的規訓,當然是國際奧委會(IOC)2016年決議把滑板、衝浪與攀岩等3項極限運動納入東京奧運。對IOC來說這是個理性決定:近年來奧運觀眾不斷老化,以美國電視觀眾年齡中位數來看,2008北京奧運是47歲、2012倫敦奧運48歲,到了2016里約奧運更邁入53歲,因此必須引進滑板等項目來吸引年輕族群,這也符合運動產業吸引Y世代
Generation Y,指1980年代和1990年代出生的人。
的一貫策略。例如冬季奧運引入滑雪單板,2002鹽湖城冬奧的18~34歲觀眾收視率因此提高23%,2010溫哥華冬奧則見證了18~24歲觀眾的48%成長。

對國際滑板組織來說,這也是理性決定:滑板從過去的青少年遊戲,朝向「運動化」(Sportification)與主流大眾邁進,可以擴大滑板選手與觀眾的族群參與、更能擴大消費市場。

現代運動中各種競賽項目,主要來自於西方社會貴族或民間的「遊戲」。運動化就是原本的遊戲,透過建立規章制度引入公平競爭規則,杜絕參賽者與觀眾的失序暴力,最終為掌握權力者所肯認的過程。例如古早的歐洲民間足球,其實有點像周星馳《少林足球》電影中以各種暗器對決的荒謬橋段,兩隊有時人數不等,常常暴力相向,「用生命踢球」也在所不惜。直到19世紀英格蘭公立學校加以運動化之後,才慢慢變為較「文明」的現代足球。

運動化的文明規訓之後,半個多世紀前的叛逆青少年文化,將正式成為滑板的上古史。週日街道賽奪金的堀米雄斗,以及奪銀的巴西選手,不只穿著制服,還都披上國旗慶祝。同樣是滑板,但這還是蔑視成人世界的青少年次文化嗎?

草原的野馬與馴服的狐狸

並非所有滑板族都擁抱運動化與奧運。當IOC宣布納入滑板,許多滑板族感到被背叛的痛楚。例如《Vice》雜誌網站的一則留言說:「如果是在奧運,那就不再是滑板,而是站在有輪子的木板上的體操賽。會有一堆他媽的不懂滑板的人,搞出一堆鳥規則來。」滑板雜誌與網站中充斥著資深滑板族的咒罵,像是「滑板根本不是一項運動,也不是正規產業,但我超喜歡這樣。我們操他媽的頂多就是個恐怖片、或是個笑話。」

滑雪單板在1998長野冬奧納入賽事(恰好也是日本),曾激起世界冠軍霍孔森(Terje Håkonsen)的強烈抵制,反對成為「穿著制服、披上國旗與會走路的商標」。他不但拒絕參加當年冬奧,更發起由選手自發組織的「北極挑戰賽」(The Arctic Challenge),從1999年起每年舉辦。IOC在2007年就討論2012倫敦奧運是否納入滑板,同樣引發滑板族跨國連署抗議,公開嗆聲「滑板不該納入奧運」(No Skateboarding in the Olympics)。

除了反抗政治規訓以外,滑板族對商業化也曾大加撻伐。2001年時因為X Games免費授權IMAX電影的不公平合約,滑板選手組織進行集體抗爭;而早在1990年代後期、NIKE推出滑板鞋與大做電視廣告時,也遭到滑板族抵制,發起「別做就是了」(Don’t Do it)的抗議行動。

不過在滑板運動多年發展與全球化之後,滑板文化也出現更多元的詮釋,而不再限於過去的叛逆精神。堅持「本質論」的滑板族,大多是鐵桿參與者與年紀較大的滑板手;而在1990年代後,受到跨國運動與時尚產業型塑的商業化滑板文化吸引,特別是非西方社會的滑板族,則對運動化與否沒有好惡,更關心的是這項休閒能否依然好玩有趣、又是否夠酷。

東奧滑板賽事兩位頂尖男子選手在Instagram的貼文,也顯現了滑板文化的轉變與多元化。休士頓擁有近500萬粉絲的官方帳號上,滑板影片除了在街道上展現技巧,也可以看到跑車甩尾、Hip-hop喧囂等當代街頭文化元素。而堀米雄斗的滑板影片,相對顯得樸素靜雅,大多是在公共空間練習滑板技巧,或者他參與賽事的紀錄。

滑板的世代與跨國轉變,像是呼應了美國滑板雜誌《THRASHER》的龐克精神:玩滑板就是搞破壞(Skate and Destroy)。面對奧運收編,一些老滑板族堅持次文化就該是草原上的野馬,不能被運動化所規訓;但是不受拘束的街頭龐克,從來就不是革命家或游擊隊,沒有宣言式的中心信仰、也不拿生命拼搏。年輕一代的滑板選手,因此比較像《小王子》書中的那頭狐狸,對著總想定義這項運動的成人們說,「我不能跟你玩,我還沒被馴養」。

可是看過《小王子》的讀者也不會忘記,在那一章的後頭,狐狸終將被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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