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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克襄/來自東山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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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有鴨頭,但那不是真正的東山。從小鎮再往東邊的山區出發,整個世界才開始。

翻山越嶺,過了全台最大的彈藥庫,載我進入山區的阿薔,指著左邊的隱密村子說,「那兒是張錫銘的老家。」

六年前,張錫銘曾策劃多起巨額綁票案,還因使用重型軍火與警方槍戰,擺脫追捕,因而轟動全國。那時還傳聞躲回老家複雜的山區,鄰人知其蹤而不舉報。緊接著,阿薔又說,「他的師父詹龍欄,綽號『穿山甲』,也是我們鄉裡的人。」

阿薔理著小平頭,在高鐵站接我時,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褲,看來像圍事的小弟。年少時,他也學過螳螂拳。東山人單力薄,地貧物窮。農家子弟都有習武的傳統,藉此保家衛園,抵抗盗匪。此間山區有一「放伴」文化,比各地的換工更加團結。鄉民相互照應、救濟,一起興蓋家屋,彼此間有緊密的友朋關係。

入山後,只有一座東原村,唯一的7-11坐落在村前的幹道上。隔壁巷弄是過去日治時期的老街,如今只剩兩家沒有名字的小吃店。還有豬肉舖、雜貨舖二三,以及一些破敗,深鎖,快要傾圯的木造老房。阿薔帶我到那兒吃傳統的豆仔麵,周遭用餐的,都是附近務農的工人,多半騎野狼125之類的機車到來。

阿薔如今在爸爸的農場工作。他已返鄉8年,目前是村子裡極少數回來,準備承接家業的年輕人。昔時交通不便,能夠讀到國中即屬難得。想要一賭機會的年輕人,管他黑道白道,都得到外頭打拚。留下來的,只有蹲在焙灶寮,烘龍眼的苦日子。

但阿薔不信邪,想要回來碰撞看看。他算是運氣較好的年輕人,還能遠赴台中就讀靜宜觀光系。在校園時,他喜歡接觸生態環境和地方歷史。一路上,一直跟我探問,有無西方旅行家來到東山的描述。後來,我才知這幾年,阿薔一直在默默的整理在地風物,記錄著自己的家鄉文史,試著以龍眼為核心,柳丁、荔枝為輔,論述一套在地特有的淺山文化。

譬如在灶寮的生活,阿薔的田野筆記如此敘述:

「上午採龍眼,午餐在樹上吃,下午烘焙桂圓,晚餐在寮中以老灶烹煮當天採集的野菜、食材,夜晚在寮中的休憩平台上,搭起蚊帳,在家庭閒聊聲中入眠。
但男人們卻每兩小時得起床,添加柴薪調整火勢,而不得好眠。每一灶桂圓都須經六天五夜的時間才能完成,兩個月的產期, 就在一次次的六天五夜循環中度過, 並承擔著颱風、爬高、蛇咬、蜂螫⋯⋯等風險。」

緊接著,他帶我去觀看昔時的梯田環境。40多年前,此地廣泛種稻,後來米價競爭不過山下,全部改成具有經濟產值的龍眼。半世紀以來,東山主要係靠著龍眼維繫家園的生活命脈。龍眼可當果物、木炭和中藥等多樣經濟產物,每個東山人,都能感慨而生動地詳述,土窯烘培龍眼乾的艱苦生活。但早些年,此一市場被數量更為龐大的泰國龍眼壟斷,價格一度大跌。

如今桂圓麵包等食品熱賣,多數龍眼乾被大量蒐購,做為不可或缺的原料。東山龍眼的價格終於回升,只是最大的獲利者還是廠商,當地農民仍無法取得較為豐厚的利潤。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將古老的土法烘培精進改良,增加產量,進而減少此一人工長時看顧的辛苦。

咖啡是另外一個可能,本地的咖啡逐漸被視為新興產業。東山大量栽種已20多年,近年來積極邀請不少咖啡專家前往,協助他們走出精緻的烘培文化。在履歷認證上,更是特別積極。希望在滿台都種咖啡時,能夠創建自己的獨特品牌。但我還是認為龍眼帶出的產值,更具有潛力。畢竟土窯烘焙,只有少數地方還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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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建築的三合院。(攝影/劉克襄)

他又帶我去觀看其老家祖厝,如今開放為遊客前來東山必訪的景點。一間清麗、整潔的三合院百年建築,以龍眼木做為樑柱,而非一般麻竹、刺竹。灶房仍在炊煮使用,院落猶養雞飼魚,護龍則儲藏著貨品。他結婚時就在此地辦桌,眾鄉親如同過往,以放伴精神,前來協力幫忙。

抵達農場後,阿薔的父親請我試吃栽種的帝王柑。這一新品種非常甜,出產時期在12月,接近肚臍柑,很適合在柳丁、椪柑收成後,研發為新品種。柑橘類也是東山過去的重要產業。當地老農一直在摸索新品種,評估此塊土地是否還有其它果物,可以創造可觀的利潤。

阿薔的老爸繼續保有研發新品種的樂趣,仍舊期待在果物等產業走出新可能。阿薔卻覺得,農場要有新的變革,農業要逐漸捨棄慣行栽作。同時要創造未來民宿的旅居內容,迎接下一階段的台灣觀光。但上一代長輩在農場的經營觀念,跟年輕人明顯有落差。彼此仍在磨合,尋找對話的方式。

阿薔是東山拓墾的第六代,他有一段筆記,我讀得也甚是動容:

「為了將柳丁裝上貨車,一年中幫忙做了許多不同的事,但父母親的嘴裡總是一樣的話:用功讀書,將來到都市工作,才不會這麼辛苦 。 柳丁的價格曾由高往低一路下滑,但近幾年來則開始上升,「節節高升」的原因 是供給變少了。小山村裡種柳丁的農夫們逐漸衰老,果園也隨著休耕,第五代人對下一代的養育期許,可能算是有達成吧。 不過,有些第六代的心中,卻開始醞釀著一種價值,要回到小山村,因為養育下一代人的作物,仍需要這片土地來滋養。不過這次,我們該更謙卑的面對祂。」

多年來,阿薔也不斷地跟參訪的遊客切磋經驗。當國外來的遊客稱讚此地人情溫暖,環境維護良好時,他都會反省,害怕自己陷入一頭熱情的盲點。老街沒落,產業一直無法提昇,年輕子弟不願意返鄉的情形,繼續嚴重存在。假如你也30歲,來自偏鄉,跟他一樣回去了,面對這樣的產業困境。你還有信心嗎?

90年代時,年輕人選擇返鄉,投身農業生產,長期堅持下來,各地鄉鎮都有不少成功的案例。但這個年代挑戰更為嚴苛,需要更多團隊組織的相互協助。東山當然需要更多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回去,其它地方亦是。

從他興奮地迎接我,積極帶我認識家園最重要的角落,顯見他急切地想要獲得更多良好的建議。回程時,他和老婆親自送我到高鐵,一路繼續聊地方產業。到站了,他特別下車,恭敬地送我離去。

我深感不安,因為自己並未帶給他們什麼。但那是他對整個外面的世界態度,以謙卑的位置,希望學習更好的技能和知識,把整座山和世界接軌。

8年了,時間或許還不算長,但產業再如何貧窮,應該找到核心價值了。期待阿薔創造新的放伴精神,東山可悠然地走出與眾不同的丘陵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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