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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亮/「國族政治」至上的破碎人格
應亮/「國族政治」至上的破碎人格_1_1966年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幅張貼在北京街頭的海報。(AFP PHOTO/JEAN VINCENT)_A poster is displayed in late 1966 in Beijing's street featuring how to deal with so-called "enemy of the people" during the Great Proletarian Cultural Revolution. Since the May 1966 launch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t Beijing University, the Red Guards were instrumental in Mao's recapture of power after the failure of the Great Leap Forward. The movement was directed against "party leaders in authority taking the capitalist road." The Red Guards went on rampage in Chinese towns, terrorizing people, particularly older ones. In 1966-67, they had full power to check and arrest people in Beijing until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PLA) went them in the countryside once Mao recaptured power. / AFP PHOTO / JEAN VINC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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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確,圍繞電影《沒有別的愛》所發生的系列事件,都是政治事件。也很必然,作為事件結果,一元化的霸權統識獲勝,國族大義壓倒一切。

但事件中各方人士的身份、權力關係、行為訴求、心態變化等更微觀的政治(micro-politics)卻被遮蔽。看不清、甚至看不見的東西可能不少,大約有:

並不享有言論和網絡自由的中國網民,與操控自媒體的資本集團的話語爭奪,由此發洩掉了南海爭端所聚集的愛國戾氣;策動本次群眾運動的共青團,充分向太子黨表達了忠心;參與合拍片的國外演職員的意識形態,與本地文明的衝突達到了新高度;當某些人將演藝界的名利爭奪置換為「統一/分裂祖國」時,其便享有百分之百的勝算;寫出三千字的戴立忍與發佈道歉視頻的水原希子,人格上已萎縮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國人」⋯⋯

當國族政治成為「政治」的唯一內涵時,我們似有必要尋覓一下被鐵馬戰車碾碎的殘肢斷臂,嘗試拼合,以還原可能的真相,找回起碼的公平。

「道歉文化」之歷史和現況

中共黨文化中的「道歉」不等於Say Sorry,而是與「檢討」、「交代」、「認罪」(Confessions)等詞彙同義或相近。而「道歉」基本離不開這樣幾個範疇:身份說明、歷史澄清、事件細節和悔過。

網民「圍堵」戴立忍時,反復逼問:「你是不是中國人?你認為台灣是不是中國部分?」這是兩道必答題,只能說「是」或「否」。更可怕的是,問者心中早有答案,假設你說謊或答錯,便罪加一等,這叫「不老實」。假設你為此解釋,便罪上加罪,名為「狡辯」。一旦這類提問出現,意味著政治審查和身份甄別的開始,當然是有罪推論,不然不會來審查和甄別你。接下來將實施的懲罰無論為何種,都具絕對合法性,而你已喪失基本人權。

這種政治行為,從延安開始,皆為群眾運動方式,延續至今。運動名稱多樣:整風、土改、三反五反、公私合營、四清、批武訓傳、反右、文革、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反腐倡廉、唱紅打黑⋯⋯經審查和甄別出的「敵人」稱謂也繁多:老虎、特務、地主、資本家、反革命、右派、走資派、牛鬼蛇神、境外勢力、貪官、黑社會分子、台獨、港獨⋯⋯

當年那些「敵人」,假設有權保持沉默或含糊其辭,就不必經歷車輪審訊、暴力抄家、親屬株連、寫檢查、遊街批鬥、下放勞動等了。今天的戴立忍和水原希子的遭遇及成因,是歷史傳統使然。只不過,事件推進的場域在自媒體上,可效果依舊為:毀你名譽、株連親屬、停止工作、顛覆人際關係、精神恐嚇⋯⋯

我們可拿戴立忍的「三千字」,做個多向度比較,如下:

一、電影演員趙丹於1967年入獄的前中後期,每天以「叛徒」身份寫檢討,事無巨細。其中一份名為《全面的認罪書》,開首第一段是:「我父親是南通北洋軍閥張仁奎手下的一個營長,之後不幹了,開了個電影院,成了資本家⋯⋯」。甚至連趙丹沒做過,只是想過的念頭,也要做檢討,比如「為什麼要演劉賊少奇」(註1)
《趙丹的文革交代》,作者:李輝。

對比戴立忍聲明的家史部分,何其相似。同時,對一些他因不知而為、甚至別人為之的事,都要細細交代,比如參與有民進黨背景的活動,不相識的人推舉自己做區立委候選⋯⋯當然,我們可理解為戴導演謙卑有禮,且熱心公共交談。但不能忘記,如此「交談」的前提為:當事人及其朋友受到了網絡暴力的脅迫,其事業蒙受了損失。

二、名伶言慧珠,1957年反右時朋友勸她不要死:「妳不做檢討,戴上帽子,你自己怎麼過日子暫且不說,小清卿(言慧珠的兒子,當時約一歲多)怎麼辦?」章詒和在《伶人往事》中寫道:「所有的政治運動,最典型的場面便是參與者、捲入者的相互攻訐,彼此出賣。⋯⋯在攻擊與被攻擊中,兩敗俱傷,彼此都是賤相和醜態⋯⋯言慧珠在遭眾人射殺的同時,也被加工製造成一粒子彈,射向⋯⋯。」(註2)
《伶人往事》,作者:章詒和。

如上文字講出了兩件重要的事:

(1)每位道歉者都是不自由的,都有一位親人淪為強權的人質。朋友面臨大困境,足令戴立忍低頭,何況女友亦被網絡暴民圍攻。

(2)受害者與加害者之間的轉化,是非常輕易的。15年前,趙薇為某時裝雜誌拍圖片,所穿服裝圖案酷似日本軍旗,引起抗議,儘管其連發三次聲明,其中包括兩則道歉,但還是在演唱會時遭人潑糞。而今,她卻成了出爾反爾與朋友劃清界限的那一位。

這兩件事不僅可說清戴立忍和水原希子的處境,也能照見出香港銅鑼灣書店5位書商的遭遇及他們各自不同的抉擇。

三、幾天前,一位90後維權律師的助理獲取保候審,她在微博上發了3封公開信,引起觀者迴響。信的主要意思包括:因年輕,才醒悟自己的工作是協助境外機構抨擊中國法制等,對不起祖國,感謝民警幫助⋯⋯其中一封明確指證一位協助過她的律師有罪,且很快傳來該名律師被她起訴的消息(註3)
部分摘自考拉(趙威)微博上的三封公開信:〈致朋友們的一封信〉、〈震驚與憤怒〉、〈親愛的老媽,生日快樂〉。

中國司法不獨立,人人得而抨之,而是否境外機構,及資源從哪裡來,根本不是重點。90後律師助理微博與戴立忍所寫:「過去我參與公民運動是社會參與,並非起於政治行動⋯⋯」,皆為似是而非的語言。所指與能指的分離,無法嚴密表述,似是而非的邏輯,往往是人格萎縮狀態的特徵之一。戴立忍和水原希子,與趙丹、言慧珠、銅鑼灣書商、90後律師助理皆失去了自由,他們內心的煎熬及未來可能的不堪回首,應較類似。

在沒一個人是安全的國度,每個人的家人都可能是「人質」,自己也隨時成為「人質」。故而,本次事件的各種參與者:具體的某位網民,藝人、藝人的朋友家人、資本家、政治力量⋯⋯都隨時可能輕易調換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成為別人棋子的同時,也可能掌握著別人的命運⋯⋯

酷刑與「中國夢」

曾輸出革命到歐洲、南美和東南亞的中國,絕對是與時俱進的,其不但掌控了社交媒體(自媒體)、也完全懂得如何使用其來發動群眾運動。這算不算「威權韌性」(Authoritarian Resilience)的表現之一呢?但起碼從現象上來說,中國依舊在提供一種政治奇觀,也就是:充分利用人性中的孤獨與無助,不僅把當前世界第一的極權國家運作得生機盎然,並再次向世界輸出其價值觀,即所謂的中國模式和中國夢。

香港的朋友比較單純,問過我兩個問題:

一、「中國夢」的橫幅貼在街上,行人看到其實是怎麼想的?

二、中國外交官總說些奇怪的話,一聽就是謊言,他們真認為別人能信嗎?──我曾用同一個內容嘗試回應過:誰都知那是謊言,並以為保持不理會,散布謊言的機器就永遠不會來找自己;而「機器」卻根本不在乎其散佈的話有多蠢,因你們明知我蠢,依舊擁護我至今,不但說明我的統治有效,且你們也真心認同,這才是最重要的。

傅柯在《規訓與懲罰》中寫過如下的場景:

「1751年3月2日,達米安因謀刺國王而被判處『在巴黎教堂前公開認罪』,他應『⋯⋯被送到格列夫廣場。那裡將搭起行刑臺,用燒紅的鐡鉗撕開他的胸膛和四肢上的肉,用硫磺燒焦他持著弒君凶器的右手,再將熔化的鉛汁,沸滾的松香、蠟和硫磺澆入撕裂的傷口,然後四馬分肢,最後焚屍揚灰』。」

「1757年4月1日的《阿姆斯特丹報》描述道:『⋯⋯達米安反復呼喊:『上帝,可憐我吧!耶穌,救救我吧!』聖保羅教區的牧師年事已高,但竭盡全力地安慰這個受害者,教誨在場的所有觀眾。」

法國大革命後,國家以建立監獄、學校訓導等「輕柔」的方式,替代中世紀酷刑,懲戒方向由肉體轉向心靈。但在資訊發達的全球化時代,仍不經法庭審判,在「愛國」名義和黨刊帶動下,民粹群眾公開凌辱可能的不同政見藝人,進而規訓大衆必須遵從其非法的規則。於是這一回,我們聽到了戴立忍和水原希子受刑時的「呼喊」。那麼,上一回是誰呢?周子瑜嗎?那下一回呢?

中國網上有一個涉及超過30位港台藝人的黑名單(註4)
「明星無法遠離的喧囂,“政治劣跡”藝人全新大名單」,來自微信公號:娛樂八卦聯合促進會。
,按他們言論、行為分為「高危」和「低危」藝人,以告誡他們未來可能的合作者:你們也許將成為下一個《沒有別的愛》劇組。這種規訓的趨勢只會越來越嚴、細和暴力:這回是你不說某些話而批鬥你,下回是你不用標準普通話說某些話而批鬥你;這回是你轉發朋友圖片或點贊而批鬥你,下回因你曾有過這樣的朋友(即便已解除友情關係)而批鬥你⋯⋯

在如此情勢下,我的觀點是:理解、同情並寬容「道歉者」,但只要哪怕多一位願堅持的少數派,我們都應極珍惜并盡全力支持,以為將來保留哪怕很小的可能性。我更願意相信:當「國族政治」唯上時,「知行合一」方顯公民本色。

2016年7月18日 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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