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耕地少一半:台灣蒜頭田缺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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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缺工正慢慢改變農村的風貌,作物變了,經營模式也不一樣。像蒜頭這種高度仰賴人工,又不是高經濟價值的作物,或將逐漸被國外進口的產品取代⋯⋯

「下午可能還要再叫兩個來,才可能剪得完。」林輔賢跟爸爸林清雄在蒜頭田旁商量。這一天,4月16日上午6點多,他們跟6位臨時請來的阿桑一起下田採收蒜頭,經過4個小時,約只完成三分之一。

「今天一定要採收完,不然蒜頭會被偷走。」歷經幾次作物被偷的慘痛經驗,林輔賢寧可多花錢請工人。他拜託上午這班臨時工「工頭」林阿嬤再去幫忙安排,「萬一沒有,就只好請工人加班。」語落後,父子倆又許久無語,心中盤算各種解決辦法,「若做不完,做到晚上摸黑也是要做。」林輔賢最後說。

工人一天1200元,本地、外勞都一樣

雖然才4月中,但上午近11點陽光仍舊照的周遭泛白,曬得人發昏。除了這塊田有動靜外,周遭田地半個人也沒看到。因為16日是星期天,隔天蔬果批發市場休息,旁邊菜頭田暫停一天採收。正因如此,林輔賢才有機會搶到這班臨時工。

林阿嬤偷偷跟我說:「臨時要去哪找2個人?現在工人都嘛要2、3天前講才有。」果然,下午1點再上工時,並沒有看到新的工人加入。眼見如此,已經70多歲的林清雄只好親自上陣,默默加入採收行列。

每年4月清明後,穀雨結束前,這一個多月就是一年一度蒜頭採收的季節,8成5的台灣蒜頭來自雲林,其中莿桐鄉、元長鄉是主要產地。而林輔賢所在的四湖鄉在10年前也是以蒜頭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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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蒜頭田缺工記。林輔賢
林輔賢所在的四湖鄉以種植蒜頭為主。(攝影/余志偉)

十幾年前,蒜頭採收不用聘請工人,都是靠家人跟鄰居協助幫忙。「大家講好,看哪一天誰採收,全部的人都去幫忙,今天這家,明天那家,輪流。」雲林當地稱這個制度叫「傍陪」。 採收時,家家戶戶離鄉在外的子弟也會回家幫忙,是農村一大特色。

「現在愈來愈少了,因為很多農夫年紀大了,不做。」「傍陪」隨著農村人口老化而漸漸消失。「像我不只種蒜頭,還有地瓜、南瓜,其他作物,我幾乎隨時都在採收,也沒有時間去幫別人。」林輔賢無法使用「傍陪」,務農十多年來,一向倚賴工人幫忙播種、除草、採收,對工人的工資變化非常有感。

「10年前,工人一天800元(8小時),幾年前跳到1,000元,這兩、三年已經漲到一天1,200元,漲了5成。超過8小時再算加班,一個小時150元。」林輔賢說。加上便當與飲料錢,「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個工人一天的成本就是1,400元。」

為了這一天採收,林輔賢煩惱一個多星期,「我拜託朋友找工人,雲林這裡都找不到,最後找到嘉義去。」然而,原定4月13日採收當天凌晨,四湖鄉下起傾盆大雨,林輔賢撐到上午快7點決定放棄採收。「今天工人沒來,你以為可以順延到明天?無,明天他們就要去收別人的。」

10年間,工資漲了5成,卻沒有帶來相應的人力解決農村缺工的問題。林輔賢說,以前聘請工人最遠是隔壁村,但現在還得跨到嘉義去。雲林當地普遍缺工嚴重,為了生計,有些農家冒風險非法聘用外勞。

農忙時候,林輔賢也接過外勞主動上門的電話。「一樣,也是一天8小時1,200元,跟本地人沒差。」林輔賢說,外勞多半來自雲林當地的工廠,假日出來打工賺錢。但畢竟是非法,林輔賢至今並未用過外勞。

若真需要工人,單純從經濟供需角度想,當然就是提高價格。然而1,200元/天的工資對多數蒜農來說是不可能的天價。

林輔賢簡單計算說:「以今年一台斤40元的批發價(給盤商,非零售價格),一分地即使平均有1,500斤產量,收入就是6萬元。」去年,單單蒜種一斤就要150元成本,一分地的成本就要3.5萬,「這還不包括,肥料、耕耘機⋯⋯等。」除非像林輔賢採自產自銷模式,利潤可以翻倍提高外,一般蒜農根本入不敷出。

蒜田十年消失一半,耕地被經濟作物取代

缺工正在慢慢改變農村的風貌,作物變了,經營模式也不一樣。單從四湖鄉就可看出變化。

蒜頭無法仰賴機器播種、採收,是高度倚賴人工的作物。在人工缺乏時,自然而然成為被「放棄」的對象。這幾年雲林蒜頭田耕地急遽縮小。15年前,全台約有7,800公頃蒜田,2015年只剩下3,650公頃,消失一半左右;單單在2015年就比前一年度減少1,000公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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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蒜頭田缺工。農業
蒜頭無法仰賴機器播種、採收,是高度倚賴人工的作物。(攝影/余志偉)

過去,林輔賢所在的雲林四湖鄉主要作物也以蒜頭為主,他估計,「十幾年前,我們這裡有6成以上都是種蒜頭或西瓜,但現在不到1成。」白蘿蔔取代了蒜頭,成為四湖鄉的主要作物。

「白蘿蔔沒有叫不到工人的問題,販子(盤商)會自己叫工人來採收。」林輔賢說,目前四湖鄉許多農地成為菜頭計畫耕地,由盤商提供種子,耕種、噴藥、採收,收成後由盤商全部收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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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台灣土壤資源與農地土地覆蓋圖資查詢系統資料,雲林縣四湖鄉林厝村(藍色區塊)栽種蒜頭耕地面積逐年減少。(圖截取自農委會農試所;製作/余志偉)

這樣的經營模式完全符合年紀漸長、體力不如以往的老農需求,不用煩惱農事、缺工、銷售問題,老農只要提供農地就有一定收入。

另一方面,白蘿蔔平均3個月收成,一年之中只有夏天3個月休息,盤商也保證工人有穩定的工作機會。農村裡的工人(多半是女性人口)也樂於長期跟盤商配合。於是,像蒜頭這種需要6個月收成(從10月到來年4月採收),一年只有一收的季節性作物,更是競爭工人中的弱勢作物。

即使來到雲林蒜頭大鄉莿桐,缺工的影響也跟四湖鄉雷同,並不因莿桐蒜頭有品牌優勢而有差異。

過去3年,農委會為解決農村缺工問題,補助各地農會辦理人力媒合。雲林縣農會輔導組成員張家麗提到,去年雲林共有14個鄉鎮組成「工班」,平均每一團大約10多人,其中莿桐成效名列前茅。

莿桐鄉農會總幹事張鈺萱說:「每一次訓練50、60個人,真正留下來的10幾個。」但農會訓練出來的工班,卻多數投入到空心菜田去。「空心菜每天都有採收,工人需要就是穩定工作機會。」工班能幫助蒜農的機會並不多。

張鈺萱說,10年前,莿桐有500公頃蒜田,現在只剩下400公頃,還不斷遞減中。「蒜頭一種就要6個月才能收成,投資報酬率真的太低了。」為了提高農民收入,這幾年農會積極輔導改種空心菜跟小番茄,「三分地的小番茄,一年淨利可以有200萬。」站在商業收益的考量,蒜頭絕對不敵這些高經濟作物。

過去,雲林縣政府三番兩次遊說,希望政府開放農業外勞,張鈺萱也認為外勞是現階段能有效解決缺工問題的方法,她建議,如果擔心全面開放衝擊過大,初步可以先針對某些營運型態或作物有條件開放。「即使這幾年,積極找青農回鄉,現在莿桐鄉農民平均年齡61歲。青農回鄉遇到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找不到工人。」

根據農委會的統計,目前全台農村全年性的缺工人數達到1萬人左右,至於季節性的缺工數則達9萬人月(
因是季節性缺工,故採「人月單位」,所需人數X需求月。
)。

農委會副處長周若男說,政府知道農村缺工的問題嚴重,但是在所有解決的方法手段用盡之前,政府並不會考慮開放農村外勞。

今年農委會成立專案辦公室,將過去3年平均1,000萬預算提高到上億元,來協助解決缺工問題。周若男說,過去3年,各地農會辦理的人力媒合多半是集中在農村自身人力的運用,主要來源是外配,但現在農委會要想辦法找農村外的人力進駐。

為了提高各地人力進入農村的誘因,農委會補助提供勞健保、承諾全年性工作⋯⋯,這都是過去農村臨時工人沒有的勞動條件。「目前已經完成90名人員的訓練,也派到台中、高雄、屏東。」周若男說,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目前這些人力主要投入高技術性、高經濟作物的季節性缺工工作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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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耕地少一半 台灣蒜頭田缺工記。(攝影/余志偉)
2016年,台灣蒜頭價格創下10年最高紀錄,每台斤將近200元,採收的農工卻愈來愈少。(攝影/余志偉)

去年,台灣蒜頭價格創下10年最高紀錄,每台斤將近200元,連帶的,種蒜頭的蒜瓣價格也上漲。由於耕地面積再度縮減,今年蒜頭價格仍會居高不下。為了平抑價格,張鈺萱說,台灣今年開始會從印度進口蒜頭。「以前阿根廷蒜頭,大家會覺得它的香氣辣度比不上台灣,但印度比較接近。」在這種趨勢下,台灣蒜頭特殊性會愈來愈少。

在農村人口老化、長期缺工下,蒜頭這種非高經濟性的小農作物,恐將因付不出高昂的人力成本,漸漸被高經濟作物所取代。這是經濟供需法則下的自然結果,也見證了台灣農村風貌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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