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戰場前線的聲音

不願接受歐盟與美國斡旋的暫時性停火、聲稱「欲與烏克蘭直接談判」的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在5月15日清晨再度拒絕了於土耳其同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親自會談」的提案。此舉不僅坐實澤倫斯基所言「普丁本人就是和平協議的最大障礙」,也可讓開始失去耐性的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態度轉趨強硬,甚至再次聯合歐洲各國加倍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
在國際輿論聚焦外交攻防之際,烏克蘭真正的另一場危機卻已在前線悄然發酵。自2023年夏季反攻失利以來,烏軍不僅無法奪回領土,愈發被動的戰場局勢更凸顯兵力告急的結構性弱點:前線人疲馬乏、逃兵頻傳,後方徵兵效率低落,徵召制度也在社會上引發激烈的公平性爭議。愈來愈多基層軍人開始質疑高層將領的戰略判斷──而這場信任危機的核心,更直指改革未竟、根深蒂固的軍中將官文化病灶。
「被他害死的烏克蘭士兵,比死在俄軍手上的還要多。」
不到24小時,這則貼文就在烏克蘭政府內引發了高層地震。根據《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取得的內部檢舉書,索多爾中將雖是馬里烏波爾戰役「名義上」的負責將領,但戰爭期間屢屢指揮失能。像是俄軍圍城前夕,索多爾多次扣住馬里烏波爾的防禦增援強與彈藥補給,更屢屢命令亞速旅在火力不足的情況下發動「自殺式衝鋒」,但當前線軍官質疑命令合理性時,索多爾卻濫用軍法手段施以報復。
在檢舉書中,作為主要吹哨者的克羅特維奇,指控索多爾在戰時的怠忽職守,不僅間接幫助俄軍攻城掠地,更讓數千名烏克蘭士兵枉送性命。而當克羅特維奇的部隊最後彈盡援絕、死守亞速鋼鐵廠之際,索多爾卻只在電話裡慌張地留下一句「我們完蛋了!」接著就再也沒有回應前線指揮官的呼叫。後來因此被俄軍俘虜、甚至差點沒命的克羅特維奇,於是憤怒地寫下:
「索多爾將軍從未參與城市防禦,連在馬里烏波爾城內都沒待過一個小時──但他仍因此得到了『烏克蘭英雄』的勳章。」
這起將軍檢舉事件在烏克蘭國內引發軒然大波,24小時內便促使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出手,解除索多爾的指揮權。然而一個月後,克羅特維奇中校再次發聲,公開指責SBI以技術性理由凍結調查。他憤怒寫下:「正直人的路,總要被邪惡的人用不公與暴政阻擋。」
數月之後,國防部低調發布人事異動,宣稱索多爾中將因「健康問題」提前退役。雖然就結果而言,SBI的調查沒有公開咎責,但整起事件在社會上卻引發高度關注,尤其在仍堅守前線的基層士兵之間,更引發強烈共鳴。
在烏克蘭,這樣的控訴並不尋常,更何況是來自克羅特維奇這樣的戰爭英雄。1993年出生於克里米亞的他,成長於蘇聯解體、烏克蘭復國初期的動盪年代。他少年時期從未考慮投身軍旅,考入基輔國家航海學院後,原本一心想成為教師。
直到2013年冬天,一切劇變。廣場革命爆發,當時親俄的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派特警隊以暴力、甚至實彈開火鎮壓學生抗議。這是克羅特維奇人生中第一次走上街頭參與抗爭。隔年春天,俄羅斯蒙面部隊入侵他的家鄉克里米亞,烏東頓巴斯地區的親俄武裝也相繼占領政府大樓,宣稱成立「人民共和國」。年僅21歲的他不再猶豫,2014年8月加入當時尚未正規化、甫成立不久的亞速旅。
那時的亞速旅由志願者組成,沒有經驗、裝備簡陋,仍屬民兵性質,卻很快在烏東戰事中打出名號。儘管遭俄羅斯政府抹黑為「新納粹」與「反俄恐怖組織」,但這支部隊不僅成為烏軍專業化改革的代表,更因軍紀嚴明、戰力出眾,成為烏克蘭社會對抗俄羅斯入侵的精神象徵。
在亞速旅內,克羅特維奇一路從基層士兵晉升至中校軍官,參與了2014年東部戰事、2022年馬里烏波爾保衛戰,以及2023年夏季反攻等多場關鍵戰役。他曾在亞速鋼鐵廠之戰中遭俄軍俘虜,被關押數月,直到2022年秋天透過換俘行動才得以返國。
2025年2月26日,克羅特維奇辭去亞速旅參謀長,從軍中退伍。他沒多說理由,只留下一句:「亞速旅塑造了我,讓我能成長為一個男人、一個愛國者,為此我心懷感恩。」但軍方內外都明白,這份沉默,本身就是對體制問題的無聲控訴。
隨著前線戰況陷入泥淖,烏克蘭軍中積壓多時的不滿與怨懟,已如同被刺破的膿包般外溢,難以再被掩蓋。而克羅特維奇的公開揭弊,不只代表中層軍官對軍中傳統文化的抗議,更像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讓軍紀鬆弛、問責失靈、保守與效忠主義籠罩軍階高層等難堪的結構性問題,全面浮出檯面。
更重要的是,這些質疑並非來自敵方的認知作戰,而是出自克羅特維奇──那位曾象徵烏克蘭「不屈抵抗」精神的國家英雄,如今卻成為最尖銳的軍中體制批評者。
《報導者》特約記者陳彥婷於4月底在基輔專訪克羅特維奇,從這位橫跨前線與決策現場的老兵視角,剖析烏克蘭國防改革至今仍有哪些未解痼疾?他怎麼回應外界對亞速旅的質疑?一名真正能適應現代戰爭的指揮官,應具備哪些關鍵特質?烏克蘭堅持3年的軍民抗戰,又正面臨怎麼樣的核心危機?
以下是《報導者》對的克羅特維奇專訪,內容經翻譯潤飾的摘要。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 你的軍旅生涯已經在前線打了整整10年,這段經歷讓你學到了什麼?
克羅特維奇(以下簡稱克):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100年前如此,100年後也一樣。人類總在重複犯錯,而這些錯誤未來也會繼續發生。這不是悲觀,但我經歷過很多事,有些極為殘酷,有些則展現出人性光輝。這就是我學到的現實。
這10年來,支持我繼續戰鬥的理由其實很簡單:我是一名烏克蘭人,而俄羅斯正在侵略我們。這樣的理由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不需要更多動機。守護家園,難道不是你我最基本的責任嗎?
報:你服役的亞速旅過去曾因被指涉極右翼思想,一度遭美方懷疑而暫停軍援。雖然後來調查未發現人權侵害,但外界對這支部隊的意識形態仍有疑慮?
克:當俄羅斯總統親口說亞速旅是他們最大的威脅時,我們反而視之為一種榮耀。他們害怕我們,才會製造宣傳,把我們描繪成納粹、塑造成魔鬼。
但這種邏輯非常荒謬:在俄國的說法裡,侵略他國、屠殺平民被包裝成「反法西斯」,而守衛家園的人,卻反倒被說成是「納粹」?在我看來,納粹是那些濫殺無辜、踐踏法理的人──這不正是普丁政權對我們所做的事?
說到底,那些質疑我們的人應該親自來看看我們。我們部隊裡有猶太人、巴西人、英國人、波蘭人,甚至在2022年前還有日本人。倒是那些俄軍俘虜,身上刺著納粹符號,崇拜著俄羅斯的軍國主義旗幟;而在第12特別行動旅這裡,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報:在馬里烏波爾被包圍時,你們是怎麼熬過那些彈盡糧絕的至暗時刻?
克: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名作戰士兵。那時候,我不去想我們缺乏武器、沒有支援,腦中只有一個信念:擊敗侵略我們的敵人。
我們之所以能撐下去,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不能輸──是因為想到那些被俄軍姦淫擄掠、遭受戰爭罪行迫害的平民。像是在布查(Bucha)發生的慘案,俄軍對那裡人民犯下的暴行,至今仍讓我痛心。
但直到今天,還有人說這場戰爭不是「非黑即白」,說什麼「兩邊都有責任」,甚至稱它是「一場內戰」──在我看來,那只是他們逃避現實、閃躲自己不作為的藉口。

當時我擔任一支營級戰鬥部隊群指揮官,在激烈火線中奮力奪回一座小村莊,只為讓被包圍的第56摩托化步兵旅有機會全身而退。然而,在瑟爾斯基的指揮下,烏軍丟失了那麼多據點、損失了那麼多戰力,他卻說這只是「面對強敵下的正常損耗」──但這些據點明明可以守住。我們在馬里烏波爾面對的壓力更大、局勢更險,卻撐下來了。
我認為,高層軍官與前線戰士之間的認知斷層,是烏克蘭軍隊目前最嚴重的問題之一。現代戰爭的形態正快速演變,如果我們想贏,就必須淘汰那些無法理解現代作戰、還停留在前蘇聯思維中的老邁將領。
報: 但烏軍已持續處於戰略守勢了一段時間,從政治角度來看,當時也許確實需要一場勝利的反攻,來對外展示成果、提振士氣?
克:軍人的任務就是打敗敵人,不是考慮政治,更不該靠新聞報導或作戰簡報來證明自己做了什麼。可現在,很多將領都有自己的社群帳號,貼文經營弄得像政客一樣,一切圍繞著形象操作──這完全是本末倒置。
烏克蘭面對的是一場正在耗盡兵力的戰爭。身為總司令,最根本的責任,就是要設法在兵力極度短缺的情況下持續作戰。
報:面對兵源不足,瑟爾斯基曾說「烏克蘭每月必須徵召3萬名新兵才能抵禦俄軍」。但如今,不僅年輕人閃避徵兵,前線部隊也傳出逃兵情況,政府卻遲遲不願將徵兵年齡下修至18歲。你怎麼看這種矛盾?
克:只要目前這套指揮體系不變,我就不贊成降低徵兵年齡,因為我不想看到更多年輕人,白白死在那些荒謬的命令下。像是瑟爾斯基去年(2024)年底才說兵力不足,隔天卻又在庫斯克州發動攻勢,如果你知道人力不足,那你應該選擇築起防線、穩住陣地,而不是魯莽地用血肉硬推。
其實只要換一個指揮官,一切都能改變。現在士兵早已不再信任高層將領,大家都明白:照這種打法只會不斷輸下去。這也是我現在站出來說話的原因──我是一個「過來人」,我知道軍中出了什麼問題,也知道哪些地方只要改變就還有逆轉的機會。
沒錯,前線部隊現在士氣是很低落。但我一直相信,士兵就像黏土,是可以重新塑形的。只要他們相信眼前這個指揮官,他們就能再次凝聚、重新站起來。

報:你怎樣定義一名「現代指揮官」?
克:具備前線作戰經驗,是一名指揮官最基本的條件,也是他贏得士兵尊重的第一步。許多在壕溝裡浴血奮戰的士兵,可能從未親眼見過那些下命令的長官,卻必須為這些命令賠上性命。如果指揮官從未真正經歷戰場,就無法獲得士兵的信任;而一個只會下令、卻不懂得尊重部屬的將領,根本無法帶兵。
比起軍階,能被部屬尊重更為重要。如果士兵不信任你,你就無法領導士兵,這也是瑟爾斯基目前遭遇的問題。過去,我也和一些守舊派將領爭論過,結果我跟其他年輕軍官反而被批評「經驗不足」、「輩分不夠」。行啊!那就讓戰場的表現來說話。
軍人不是數字,而是有靈魂、有血有肉、願意為國而戰的人。我的軍旅生涯從戰場第一線開始,我非常清楚,真正的勝利來自士兵的士氣與信任。但現在的將軍們,多半坐在辦公室裡指點江山,與前線狀況完全脫節。他們沒有與士兵並肩作戰,而當指揮官無法獲得士兵的信任,士兵也就不會為他而戰。
我希望下一任總司令能明白:戰爭是一門關於領導與統御的藝術,不是紙上談兵的算術遊戲,也不是「我有100人、敵人200人」就代表注定失敗──否則,我們怎能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下,仍能死守亞速鋼鐵廠、扛住敵人大軍的猛攻整整86天?只要高層能夠明白這一點,烏克蘭就還有機會,我始終相信,我們仍能勝利。

報:你如今明顯與現任總司令立場對立,但其他軍人又該怎麼理解「服從命令」與「推動改革」之間的衝突?
克:所謂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指的是對軍事專業與軍事紀律的理解與尊重,而不是無條件的盲從。外界可能以為「軍人必須無條件服從上級命令」,但那種理解,其實和奴隸沒什麼兩樣,也和真正的軍紀無關。
軍事紀律有明確的界線與規範,上級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都有清楚的界定。問題是,有些上將就是不把規則當一回事,才會用階級壓制專業,把士兵當作奴隸使喚。但我們又不是俄軍。
在俄羅斯,士兵真的是奴隸,不自殺衝鋒、不參與戰爭犯罪,就會被當場處決;但烏克蘭士兵不是為了上級而戰,我們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民主、自由與言論權利而拚命。既然我們不是奴隸,就不該用獨裁者的方式對待士兵。就算你階級再高,也不能凌駕法律。
事實上,軍隊內部已經開始出現變化。雖然現在我們仍面臨資源短缺,許多將領的控制欲又很強、習慣對基層「微觀管理」,但不少指揮官已意識到軍隊文化必須改革,這幾年的法規改革也讓基層部隊更有獨立決策的彈性。我現在做的,只是要加速打破那種僵化的階級框架。
當我公開要求撤換索多爾時,許多軍中長官都私下打電話來道謝。他們知道問題在哪,也支持撤換瑟爾斯基,但因為害怕被自己人報復,所以他們仍不敢向上反映部隊的真實想法。
我個人想法與信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推動改變。我或許會收到死亡威脅,但我一不從政、二不求官,一個在前線經歷過那麼多生死關頭的老兵,又還會怕什麼?只要這件事是為了烏克蘭好,我就準備好面對任何結果。
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願望:有一天,能讓我們打贏這場該死的戰爭。

報:近期有不少停火談判方案曝光,像川普團隊提出,要烏克蘭承認克里米亞主權歸屬俄羅斯、放棄加入北約;俄國也再度強調併吞占領區是和談前提。你怎麼看這些條件?
克:老實說,我並不在乎他們談了什麼──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俄羅斯,也從不相信普丁會信守承諾。即使烏克蘭明天白紙黑字簽下協議,承認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承諾互不侵犯,我相信一週、一個月或一年內,普丁一定會毀約重啟戰火,甚至打算進攻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和波蘭。
我不相信俄羅斯的任何承諾,不只是因為普丁──當年簽署《布達佩斯備忘錄》的人也不是他,但最後一樣沒人信守諾言。
就算紙上寫著「和平」,你我都知道也不代表真正的和平。對我來說,現在的俄羅斯永遠是敵人,只有徹底打敗俄軍、動搖俄國的威權體制,這場戰爭才會真正結束,才可能迎來真正的和平。
報:你走訪過歐美各國,也與各國代表經常交流。你認為烏克蘭的經驗,能給其他國家什麼教訓?
克:西方盟友沒有把握住這場戰爭提供的學習機會,將來他們很可能要為這份疏忽付出代價。戰爭什麼時候爆發沒人知道,但每個國家都必須為那個不可預期的「萬一」做好準備。
像是台灣準備好了嗎?現在很多國家都說自己提高了國防預算,但這樣真的就夠了嗎?我在烏克蘭前線,也從沒看過台灣或其他盟國的軍官,西方軍隊的觀察員或許在後方指揮部開會,但那根本沒用。反觀中國,解放軍早已派人直接進駐俄軍前線陣地,就近觀察戰場決策;北韓甚至直接派兵上戰場,這大幅累積了他們對現代戰爭的實戰經驗。 西方總擔心過度介入會引爆和俄羅斯的更大衝突,但支援不一定非得透過北約,也可以是民間單位、或非現役軍官的參與。他們完全可以用更低調、靈活的方式提供實質協助。但如果一切都只是照本宣科、按教科書行事,那麼最終,我們所有人都會是輸家。 這世界從來不公平,因為人們總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不願從錯誤中學習。當俄羅斯入侵伊奇克里亞(今車臣共和國)、在摩爾多瓦扶植傀儡政權(聶斯特河沿岸)、對喬治亞發動戰爭時,西方各國也只是袖手旁觀。難道真的要等到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國際社會才會驚醒?恐怕到那時,一切早已太遲。
報:除了在外部推動國防改革,你退役後還有什麼打算?
克:我已經在烏克蘭創辦一間情報分析公司,因為在這場戰爭中,即時掌握戰場資訊與通訊情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關鍵。我希望透過我們的專業,能協助追蹤俄軍的導彈發射器、軍火庫位置,甚至協助鎖定那些參與布查大屠殺的俄軍戰犯。
烏克蘭軍中有很多優秀的士兵和軍官,但他們長期身處高壓、飽受戰場創傷,退役後往往難以在民間找到發揮專長的空間,甚至容易陷入酗酒或心理失衡。我希望能建立一個平台,讓他們在退伍後依然能持續貢獻國家,也能獲得合理報酬與尊重,進而不會被社會、也不會被自己給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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