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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藥單,治病或醫心?藥籤下的信仰與醫藥現場
台北市大同區大龍峒保安宮是目前少數仍供民眾求「藥籤」的廟宇。不同於運籤擺放在民眾可自行求取的位置,信眾須先擲筊請示神明,才可走進辦公處向服務人員拿取藥籤桶。(攝影/鍾侑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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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少數廟宇,求藥籤的流程仍在運作:擲筊取號、對照籤本、記下藥材與帖數,到中藥房抓藥。這種帶有「神」韻的處方,雖未納入主流醫療體系,卻在民間流傳已久。

《藥事法》修訂後,廟宇不供藥、藥房須由專業人員管理,禁用成分與衛生規範持續更新,使得病人、信眾、廟宇、中藥房與醫療之間的關係,綁在一對筊杯上。

本文走進數間廟宇與中藥房,從廟方、煎藥者與臨床中醫師視角,呈現「治身也治心」與用藥安全的拉鋸。當信仰遇見醫療,神明的藥單是一封信、一帖藥或一段文化記憶?

一封從神而來的信箋,內容有的朦朧如詩、有的簡短有力,最常見的名稱是藥籤。雖在民間流傳逾百年,主流醫學並不接納這種神靈的藥帖,外人視為迷信、信眾奉為靈方、旅人則稱為文化。但數十年來,藥籤一直是中藥房與某些病人的日常。

婦人手持香火,獨自一人跪在大龍峒保安宮神桌前暗紅色的厚絨跪墊上。正殿兩側懸著鵝黃色燈籠,半透明的天窗灑進斜陽的橘光,香煙裊裊繞行在她垂落的白髮間。傍晚時分,婦人與面前的神像、壁畫和供桌融合成一幅畫。她雙手合十、一拜再拜,嘴裡呢喃些什麼。每一次,當筊杯翻成笑筊
「笑筊」(或稱笑杯)是指在擲筊祈求神明時,兩個筊杯都呈現平面(另一面為凸面),意指神明「笑而不答」或「未表示意見」。
,她就會更用力地闔緊雙手、白髮垂得更低、唸誦得更久。再試擲筊一次。
「每隔一陣子就會見到她,有十年了吧,」大龍峒保安宮祕書趙欽桂談起這名婦人。根據趙欽桂說明,婦人在取得藥籤前,有一些必要的「診療」程序 ──先手捧筊杯,向保生大帝說明病情,並擲筊請示神明開藥單;如果擲出聖筊
杯筊呈現一凸、一平,表示神明示意:「對、好、可以」。
,代表保生大帝願意賜籤,婦人才可以走進辦公處向服務人員拿取褐木色的藥籤桶。趙欽桂說,這些擲筊程序,廟方會向信眾口頭提醒。

保安宮的藥籤桶木紋圓潤、籤條厚實,每一支木籤上都刻著酒紅色的數字;對應的藥材及療效則要參照廟方的藥籤本,薄薄一本約百頁,就放在辦公處外的壓克力盒中。

趙欽桂補充,病人不能只是隨意選一支木籤,還要向神明擲筊確認「藥單號碼」。

捧著藥籤桶的婦人通常會再一次走近保生大帝殿前,擲筊向神明確認藥籤號碼,若為笑筊,表示不同意,則須重新抽取。直到手中的籤號獲得聖筊,婦人會再進到辦公處歸還籤桶、翻看藥籤本,查詢對應的藥物及醫療建議,以拍照或手寫記錄,再自行到中藥房取藥。依照解籤本內容來看,婦人可能會服用3日、7日或14日的帖藥,端看籤號對應的記載內容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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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龍峒保安宮藥籤桶及筊杯。信眾須擲出聖筊,得到保生大帝同意後,方能拿取褐木色的藥籤桶。(攝影/鍾侑芸)
大龍峒保安宮藥籤桶及筊杯。信眾須擲出聖筊,得到保生大帝同意後,方能拿取褐木色的藥籤桶。(攝影/鍾侑芸)
法規與信仰之間,一張神明的藥單
廟宇提供了一個空間,讓神明與祈求神諭的病人展開對話。病人通過筊杯確認籤單號碼,判斷神明的應答,並由藥籤本內容作為正式藥單。不過,1993年《藥事法》修訂,規定中藥房必須由持照中醫師或藥師管理
根據當時《藥事法》第28條:中藥販賣業者之藥品及其買賣,應由專任中醫師或修習中藥課程達適當標準之藥師或藥劑生駐店管理。
至於中藥之調劑,第37條指除法律另有規定外,應由中醫師監督為之;不過根據第35條,修習中藥課程達適當標準之藥師,親自主持之藥局,得兼營中藥之調劑、供應或零售業務。
,即便在中藥房早已看診半輩子的老師傅,也得在法律之前讓步。針對藥籤的用藥安全,趙欽桂則強調:「廟宇本身不會提供藥品。我們也不會和中藥房討論。」所有用藥比例、種類及療效說明,皆源自百年前的手抄本內容。

保安宮的藥籤本曾在1996年送到北京中醫藥大學審定,隔年再找台灣的中國醫藥學院(今升格為中國醫學大學)中醫教授二次驗證,便一直使用至今。

一般設有藥籤的廟宇,會將藥籤及運籤
用以向神明求問運道的籤,其上寫有編號,民眾抽取運籤後須至籤詩櫥尋找編號對應的籤詩。
分開擺放,例如將藥籤、運籤放進不同木桶,並擺於神殿前兩側。保安宮則選擇將藥籤桶直接放進辦公處。那名婦人作為「神的病人」,若保生大帝同意為她開立藥單,就要到保安宮辦公處抽藥籤;取藥處則在廟宇外的中藥房,也像是另類的「醫藥分業」。

對藥籤效力,趙欽桂說:「這很玄,這是神明⋯⋯。」不論病痛是否緩解,信仰的力量已經讓婦人甘願跪地求籤,十年如一日。

台北市立關渡醫院中醫科主治醫師陳柏勳研究藥籤文化已近十年。根據他的研究,這些帶有「神」韻的中藥籤、神明單,早在日治時期以前,就從中國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生根。直到20世紀末,學界才展開系統研究,但民間早已發展逾百年。陳柏勳也指出,藥籤不只是民間經驗方,還經常可見中醫典籍處方,例如以保安宮藥籤本內容來看,部分內容即是出自《傷寒論》《金匱要略》等古代醫書。藥籤雖然未受主流醫療認可,但藉由藥方與神祇的效果交織,信眾獲得的靈驗或療效,對他們來說是既醫身也醫心。到了1995年,台灣健保制度正式上路,政府與民眾面對「醫藥安全」變得更加謹慎,中藥配方的系統化、科學化也成為主要方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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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安堂蔘藥行內的藥籤本,信眾可以在附近廟宇求籤後前來抓藥。(攝影/鍾侑芸)
六安堂蔘藥行內的藥籤本,信眾可以在附近廟宇求籤後前來抓藥。(攝影/鍾侑芸)
台北市松山區的六安堂蔘藥行第三代傳人楊光表示,自從中藥的「固有成方
法規上指我國固有醫藥習慣使用,具有療效之中藥處方,並經中央衛生主管機關選定公布者。
」(如四物湯與十全大補湯等)公開以後,多數人選擇到超市購買預先配好的調理包,較少到中藥房抓藥了。「​​啊對,這也很少用了⋯⋯,」楊光捏起白色陶製藥罐的瓶蓋,對著見底的草藥喃喃說著。這不只影響了中藥房生意,也代表民眾抓藥、熬湯、補身體的養生習慣正漸漸淡去。
廟宇下的主治「神」醫

近年來,民眾醫療習慣幾乎已經徹底改變,相較於到中藥房抓藥,更常到健保藥局購買藥物或使用健保卡掛號看診;會到廟宇求取神明藥籤的信眾,也逐漸稀少。儘管如此,仍有不少廟宇選擇保留藥籤,甚至提供分門別科的求籤桶。

陳柏勳指出,以台南祀典興濟宮為例,深色長桶裡放滿籤枝,分為「運籤、大人內科、眼科、外科」,還依序在籤枝前段染上紅色、綠色、黃色及原色作為分類。就像一家小型分科醫院,不過主治「神」醫只有一位。

此外,陳柏勳也提到,藥籤內容大多會以溫和、養性藥物為主,如青皮
青皮是果實類中藥,是柑橘及其同屬植物的幼果或未成熟果實的果皮。中藥藥理中,青皮為理氣藥,具有疏肝膽、治療食積不化的功效。
生薑
新鮮薑莖,具多種功效,包括發汗、止嘔、止咳,促進血液循環、暖胃、預防感冒和緩解噁心。在中醫中廣泛應用於各種疾病。
皆是常見藥材。他也補充,南台灣某些廟宇藥籤會與當地中藥房合作,取得建議、修正內容;但並非所有廟宇都會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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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保華宮藥籤桶,方格內的粉紅籤單已經受潮且積滿灰塵。(攝影/鍾侑芸)
台南保華宮藥籤桶,方格內的粉紅籤單已經受潮且積滿灰塵。(攝影/鍾侑芸)

根據台南保華宮公關李元豪所述,台南興濟宮便曾與中醫師合作,重新審定藥籤內容並編製成解籤書。不過,他看了一眼保華宮的藥籤桶說:「藥籤真的是在看『疑難雜症』的。」儘管健保制度上路後,多數人身體不舒服會去醫院找醫師,一張張神明開立的藥單並未消失。

每年4月中下旬,恰逢保生大帝的誕辰慶典,台南保華宮會連日架起遮棚及舞台,在宮廟前的空地擺上數張紅桌,再邀請近百名信眾及數個表演團體一齊慶祝。大人圍著紅色圓桌並肩坐攏,孩子們繞著塑膠圓椅玩耍嬉鬧,歡笑聲此起彼落、人聲鼎沸;保生大帝殿前左側的鐵製藥籤靜置一隅,爬滿銹跡。

近百枝木籤插在長型鐵桶中,外圍繞著近百個鐵製小方格抽屜。隨手拉開一格,印著醫帖的淡粉紅薄紙,因年代久遠變得清脆通透,質地略為粗糙,灰黑色的塵粒朦朧一層,覆蓋的地方還有些滲黃。談起保華宮的藥籤起源,廟祝李其財說:「找不到了,太久了。」他也幾乎沒見過信眾到廟裡抽藥籤。原來並非所有設置藥籤桶的廟宇,都有「神的病人」光顧。

一帖藥或一封信?

有趣的是,神明開的醫帖具有許多寫法,從身體調理、藥物療效到心靈建議,幾乎可說是包羅萬象。多數藥籤單會直接標示科別、藥材名稱及帖數,病人可以帶著籤單,或是用手機拍下內容直接至中藥房抓藥。另外,有些經過學者、醫師重新檢審,再出版成冊的解藥籤本,還會附上對應病症及療效,並補充日常養生建議,像一張綜合醫療與生活的指示本。

以保華宮的第107號藥籤為例,藥籤會直式書寫藥品名稱,同時附上對應劑量如「白述三錢、炙草一錢⋯⋯」。保華宮的籤桶並無分科擺放,籤單上仍標記了「內科大人」四字。根據中醫書籍,「白述」在當代又稱白朮,是常見於調養脾胃的中藥材,具有溫和效性;「炙草」則是炙甘草,同樣可用於治療脾胃虛弱,還可促進血液循環。

不過,六安堂蔘藥行的解藥籤本上,倒是記載了神明建議的特殊療法。六安堂老闆楊光熟稔地翻開藥籤本的某一頁,笑嘻嘻地說:「每次客人拿這張來我就很困擾,都叫他自己看。」籤本上排由左至右寫著「婦科第七方」,症狀欄列著「肝氣鬱」,但下方卻沒有對應的藥材、劑量,也沒有楊光手寫註記的販賣價格,只剩四行排列整齊的字:「汝以咒罵為常。天以病痛罰汝。急需改過遷善。或可減輕而已。」或許正如陳柏勳所說,神明單是治身也治心;「心理諮商」也是神明解方之一。

作為神的煎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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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堂蔘藥行已經開業30年,老闆蔡豪偉正在包藥給客人。(攝影/鍾侑芸)
安心堂蔘藥行已經開業30年,老闆蔡豪偉正在包藥給客人。(攝影/鍾侑芸)

「平均每天至少會有一位病人。他們都是保生大帝的病人。」蔡豪偉長年依藥籤抓藥材,在台北市經營安心堂蔘藥行30年,作為神的煎藥者,不代表他可以讓神蹟顯現。

「這是別甲
就是鱉甲,又稱龜甲,在中醫上有滋陰潛陽、退熱除蒸、軟堅散結的功效。
,幾乎只有神明單會用。」蔡豪偉說,多數藥籤的藥材調性溫和,而且通常賣不貴、利潤也低,愈來愈少中藥房願意進藥。不只是因為近年來中藥房生意銳減,還有求籤人數和進藥比例不符合商業利益。藥籤上的藥品不算少樣,藥房老闆既要維護藥品多樣性,又要確保品質、維持收益,但蔡豪偉沒有一天想過放棄。當年,保安宮保生大帝的3個聖筊,開啟他在大同區的中藥生意,原本整個街區有接近80家中藥房,如今不到5家,蔡豪偉堅持繼續為保生大帝的病人供藥。

除了藥材多樣性與利潤收益間的平衡,中藥房也會直接面對神靈與醫療規範間的衝突。一名男子推開安心堂的木框玻璃門,咔嗒一聲敲破沉寂。蔡豪偉馬上認出是老面孔,一手接過藥籤,一手從抽屜裡摸出藥籤本攤在桌上,開始擔任起神的煎藥者。他一面幫男子秤藥,一面詢問:「這次打算買幾帖?」男子話不多,臉上雖掛著微笑卻難掩倦容,應了一聲:「先7天吧。」對於身體病況、藥籤內容甚至是保健知識,蔡豪偉幾乎不會過問或多做解釋。他如此描述工作分配:「問診與醫病是保生大帝的專業,這是神明的病人。」作為一名神明的煎藥者,他需要做的就是按藥配置,好好經營藥房。

然而,當信仰內容與法律條規相互重疊,即便神明已下令開藥,煎藥者仍拿不出藥品。此張藥籤上印著大大兩字──硃砂。2005年,政府禁止再使用硃砂進行調劑、販賣或陳列,因研究顯示,長期或大量使用硃砂可能導致汞中毒,影響肝、腎等器官功能。蔡豪偉不可能取得禁藥,因而告訴男子,硃砂現在不能用了,「如果你有疑慮,可以再去找保生大帝請籤,不然我就直接跳過這個藥材。」

在男子離開後,蔡豪偉解釋,很多病人是在外頭已找不到醫師能夠治好痼疾,不知道如何才能讓身體好起來,才會到廟裡求藥籤。一如趙欽桂、李元豪談起擲筊求籤和藥材療效時,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裡都說了:「這很玄。」蔡豪偉一面收拾量秤和藥材殘屑,輕聲說:「如果你這輩子用不著求藥籤,那我會很替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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