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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少數廟宇,求藥籤的流程仍在運作:擲筊取號、對照籤本、記下藥材與帖數,到中藥房抓藥。這種帶有「神」韻的處方,雖未納入主流醫療體系,卻在民間流傳已久。
《藥事法》修訂後,廟宇不供藥、藥房須由專業人員管理,禁用成分與衛生規範持續更新,使得病人、信眾、廟宇、中藥房與醫療之間的關係,綁在一對筊杯上。
本文走進數間廟宇與中藥房,從廟方、煎藥者與臨床中醫師視角,呈現「治身也治心」與用藥安全的拉鋸。當信仰遇見醫療,神明的藥單是一封信、一帖藥或一段文化記憶?
一封從神而來的信箋,內容有的朦朧如詩、有的簡短有力,最常見的名稱是藥籤。雖在民間流傳逾百年,主流醫學並不接納這種神靈的藥帖,外人視為迷信、信眾奉為靈方、旅人則稱為文化。但數十年來,藥籤一直是中藥房與某些病人的日常。
保安宮的藥籤桶木紋圓潤、籤條厚實,每一支木籤上都刻著酒紅色的數字;對應的藥材及療效則要參照廟方的藥籤本,薄薄一本約百頁,就放在辦公處外的壓克力盒中。
趙欽桂補充,病人不能只是隨意選一支木籤,還要向神明擲筊確認「藥單號碼」。
捧著藥籤桶的婦人通常會再一次走近保生大帝殿前,擲筊向神明確認藥籤號碼,若為笑筊,表示不同意,則須重新抽取。直到手中的籤號獲得聖筊,婦人會再進到辦公處歸還籤桶、翻看藥籤本,查詢對應的藥物及醫療建議,以拍照或手寫記錄,再自行到中藥房取藥。依照解籤本內容來看,婦人可能會服用3日、7日或14日的帖藥,端看籤號對應的記載內容決定。

保安宮的藥籤本曾在1996年送到北京中醫藥大學審定,隔年再找台灣的中國醫藥學院(今升格為中國醫學大學)中醫教授二次驗證,便一直使用至今。
對藥籤效力,趙欽桂說:「這很玄,這是神明⋯⋯。」不論病痛是否緩解,信仰的力量已經讓婦人甘願跪地求籤,十年如一日。
台北市立關渡醫院中醫科主治醫師陳柏勳研究藥籤文化已近十年。根據他的研究,這些帶有「神」韻的中藥籤、神明單,早在日治時期以前,就從中國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生根。直到20世紀末,學界才展開系統研究,但民間早已發展逾百年。陳柏勳也指出,藥籤不只是民間經驗方,還經常可見中醫典籍處方,例如以保安宮藥籤本內容來看,部分內容即是出自《傷寒論》、《金匱要略》等古代醫書。藥籤雖然未受主流醫療認可,但藉由藥方與神祇的效果交織,信眾獲得的靈驗或療效,對他們來說是既醫身也醫心。到了1995年,台灣健保制度正式上路,政府與民眾面對「醫藥安全」變得更加謹慎,中藥配方的系統化、科學化也成為主要方向之一。

近年來,民眾醫療習慣幾乎已經徹底改變,相較於到中藥房抓藥,更常到健保藥局購買藥物或使用健保卡掛號看診;會到廟宇求取神明藥籤的信眾,也逐漸稀少。儘管如此,仍有不少廟宇選擇保留藥籤,甚至提供分門別科的求籤桶。
陳柏勳指出,以台南祀典興濟宮為例,深色長桶裡放滿籤枝,分為「運籤、大人內科、眼科、外科」,還依序在籤枝前段染上紅色、綠色、黃色及原色作為分類。就像一家小型分科醫院,不過主治「神」醫只有一位。

根據台南保華宮公關李元豪所述,台南興濟宮便曾與中醫師合作,重新審定藥籤內容並編製成解籤書。不過,他看了一眼保華宮的藥籤桶說:「藥籤真的是在看『疑難雜症』的。」儘管健保制度上路後,多數人身體不舒服會去醫院找醫師,一張張神明開立的藥單並未消失。
每年4月中下旬,恰逢保生大帝的誕辰慶典,台南保華宮會連日架起遮棚及舞台,在宮廟前的空地擺上數張紅桌,再邀請近百名信眾及數個表演團體一齊慶祝。大人圍著紅色圓桌並肩坐攏,孩子們繞著塑膠圓椅玩耍嬉鬧,歡笑聲此起彼落、人聲鼎沸;保生大帝殿前左側的鐵製藥籤靜置一隅,爬滿銹跡。
近百枝木籤插在長型鐵桶中,外圍繞著近百個鐵製小方格抽屜。隨手拉開一格,印著醫帖的淡粉紅薄紙,因年代久遠變得清脆通透,質地略為粗糙,灰黑色的塵粒朦朧一層,覆蓋的地方還有些滲黃。談起保華宮的藥籤起源,廟祝李其財說:「找不到了,太久了。」他也幾乎沒見過信眾到廟裡抽藥籤。原來並非所有設置藥籤桶的廟宇,都有「神的病人」光顧。
有趣的是,神明開的醫帖具有許多寫法,從身體調理、藥物療效到心靈建議,幾乎可說是包羅萬象。多數藥籤單會直接標示科別、藥材名稱及帖數,病人可以帶著籤單,或是用手機拍下內容直接至中藥房抓藥。另外,有些經過學者、醫師重新檢審,再出版成冊的解藥籤本,還會附上對應病症及療效,並補充日常養生建議,像一張綜合醫療與生活的指示本。
以保華宮的第107號藥籤為例,藥籤會直式書寫藥品名稱,同時附上對應劑量如「白述三錢、炙草一錢⋯⋯」。保華宮的籤桶並無分科擺放,籤單上仍標記了「內科大人」四字。根據中醫書籍,「白述」在當代又稱白朮,是常見於調養脾胃的中藥材,具有溫和效性;「炙草」則是炙甘草,同樣可用於治療脾胃虛弱,還可促進血液循環。
不過,六安堂蔘藥行的解藥籤本上,倒是記載了神明建議的特殊療法。六安堂老闆楊光熟稔地翻開藥籤本的某一頁,笑嘻嘻地說:「每次客人拿這張來我就很困擾,都叫他自己看。」籤本上排由左至右寫著「婦科第七方」,症狀欄列著「肝氣鬱」,但下方卻沒有對應的藥材、劑量,也沒有楊光手寫註記的販賣價格,只剩四行排列整齊的字:「汝以咒罵為常。天以病痛罰汝。急需改過遷善。或可減輕而已。」或許正如陳柏勳所說,神明單是治身也治心;「心理諮商」也是神明解方之一。

「平均每天至少會有一位病人。他們都是保生大帝的病人。」蔡豪偉長年依藥籤抓藥材,在台北市經營安心堂蔘藥行30年,作為神的煎藥者,不代表他可以讓神蹟顯現。
除了藥材多樣性與利潤收益間的平衡,中藥房也會直接面對神靈與醫療規範間的衝突。一名男子推開安心堂的木框玻璃門,咔嗒一聲敲破沉寂。蔡豪偉馬上認出是老面孔,一手接過藥籤,一手從抽屜裡摸出藥籤本攤在桌上,開始擔任起神的煎藥者。他一面幫男子秤藥,一面詢問:「這次打算買幾帖?」男子話不多,臉上雖掛著微笑卻難掩倦容,應了一聲:「先7天吧。」對於身體病況、藥籤內容甚至是保健知識,蔡豪偉幾乎不會過問或多做解釋。他如此描述工作分配:「問診與醫病是保生大帝的專業,這是神明的病人。」作為一名神明的煎藥者,他需要做的就是按藥配置,好好經營藥房。
然而,當信仰內容與法律條規相互重疊,即便神明已下令開藥,煎藥者仍拿不出藥品。此張藥籤上印著大大兩字──硃砂。2005年,政府禁止再使用硃砂進行調劑、販賣或陳列,因研究顯示,長期或大量使用硃砂可能導致汞中毒,影響肝、腎等器官功能。蔡豪偉不可能取得禁藥,因而告訴男子,硃砂現在不能用了,「如果你有疑慮,可以再去找保生大帝請籤,不然我就直接跳過這個藥材。」
在男子離開後,蔡豪偉解釋,很多病人是在外頭已找不到醫師能夠治好痼疾,不知道如何才能讓身體好起來,才會到廟裡求藥籤。一如趙欽桂、李元豪談起擲筊求籤和藥材療效時,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裡都說了:「這很玄。」蔡豪偉一面收拾量秤和藥材殘屑,輕聲說:「如果你這輩子用不著求藥籤,那我會很替你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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