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躺不了平的番薯仔命──既脆弱又生猛的李鴻其《愛是一把槍》
(攝影/林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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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影迷到演員,李鴻其以《愛是一把槍》實現了他的導演夢。這個金山長大的叛逆小孩,將他對生活的認識與對世界的看法寫成劇本,用有限的資金、設備與劇組,築出他對電影的想望。

《愛是一把槍》台灣、香港|2023

入圍第60屆金馬獎獎項:新導演(李鴻其)

海邊灰鬱寂寥,一如出獄後的「番薯」心事重重的日子。決心金盆洗手的他堅持做著小本生意,但糾纏不休的昔日兄弟、相處不睦的前女友、債務纏身的母親、神祕現身的七號同學,及那位從未謀面的老大,皆將他拖往深不見底的往日漩渦,直到槍聲驟響的那刻。

李鴻其 台灣男演員,2015年演出《醉.生夢死》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男主角、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2018年演出《幸福城市》入圍第53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愛是一把槍》為其自編自導自演之首部長片作品,獲威尼斯影展未來之獅獎。

李鴻其一坐下,說了個新消息:「我在拍我的第二部電影。」就在以為話題會從他的第一部導演作品《愛是一把槍》聊起的時候。他入圍第60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首映還沒起跑,耐不住創作癮,又往前翻了好幾圈。

是被電影之神眷顧的人。2015 那年,25歲的李鴻其就以《醉・生夢死》連續拿下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第52屆)、台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第17屆),那是他第一次演電影;8年過去,33歲的他交出自編自導自演的《愛是一把槍》,直奔威尼斯影展,帶回「國際影評人週」單元(Settimana Internazionale della Critica)為鼓勵新銳導演首部電影而設的「未來之獅獎」(Lion of the Future),單元主席費奧倫蒂諾(Beatrice Fiorentino)送給《愛是一把槍》「充滿新意、生猛且活力滿滿」的正面評價。

李鴻其想當導演想了好幾年,手裡的劇本大綱也有好幾個,像吸引力法則,逢人就聊,光是翻讀他過往的訪談也能拼湊一二:關於兩個14歲青少年視角的故事、關於真實存在的啞巴朋友、關於結合紀錄片與劇情片的非典型愛情⋯⋯,但最終寫成拍成的不是那些,而是《愛是一把槍》,描寫一個剛出獄的小混混「番薯」,他想重新度日卻晃蕩於過去,難逃命運的無奈。

同一把槍,卻有各自的價值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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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薯仔命、李鴻其、愛是一把槍
《愛是一把槍》故事描述一個剛出獄的小鎮青年,想要展開新人生,過去的人事物卻像幽魂般纏繞著他。(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戲裡,番薯的朋友都有好房子,又是景觀陽台又是豪華透天,不像他住家徒四壁的破屋,在海邊打工,向遊客出租陽傘一支100,錢慢到還不了母親在外欠的債。床下壓著一把槍,再不樂意終究還是回道上去賺快錢,像入獄前那樣。

名為《愛是一把槍》,是每個人面對番薯手裡那把槍時的各種態度。

「你看露露,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他媽的槍是不是還留著?我要報警抓你!』這很正常也能理解。第二個是母親,跟我要錢,要我怎麼給妳?我一天就賺100塊200塊,(她欠)50萬誒!妳不就是要我走回以前那條路?妳對我的愛是這種方式。第三個好兄弟帽子,『你他媽的現在怎麼變這麼慫啊!你槍拿著!』這就是社會人,他希望你再重振起來,『你要再大尾一點才有用啊!』最後是七號同學,她接受你任何的東西。」

他講戲,角色像活起來,在眼前跑了一遍。

演番薯,不是他原本的計畫。最初他找了一個認識的「兄弟」來演,結果真實人生更戲劇,兄弟惹了事,打電話來說不好意思,沒辦法演了,李鴻其只好自己上,說這樣比較快。上場對戲時,他是番薯也是李鴻其,「有時候演著演著我會突然,Cut!這太假了,你(指與他對戲的演員)平時不是這樣跟我講話的啊。」

他很在意真假,為了貼近演員的語氣,寫劇本時他把每個人約去咖啡廳聊一輪,「我會拿著電腦對他們說,這句話你說一次給我聽。」如果念起來不順,很假,就一起討論怎麼改。結果到了拍片現場,「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五都不按劇本拍。」是改情節還是改對白?「全改。演員每天都收到我改的劇本,他們就問:我到底要看哪個?」講一講自己都笑出來,他自嘲地說:

「不要每次都看劇本嘛!我們劇本寫這麼差你還看劇本,這個現場給你更多東西,你還要看劇本?」

想想也是,對他這個曾在電影開拍前被導演張作驥丟到市場學賣菜3個月、被中國導演畢贛找去貴州凱里住2個月的演員來說,演戲出於生活。把該準備的準備好,到了現場隨時可以拋掉。

怕我們不信他每場戲都是田調來的,要我們隨意舉例子來考他,那就番薯在家門口燒風琴那一場吧。「之前我去宜蘭找另一個要來演的兄弟,他正在燒老櫥櫃,我說你在幹嘛!?他就說,啊不然叫環保局來要300塊啊!」於是就有了這場戲。他想,反正番薯既不爽又沒錢,一把火燒掉剛好而已。

他出生在北部金山,父親賣茶壺,母親開餐廳,從小叛逆,15歲休學去讀華岡藝校,之後到了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碩士還特別選擇了文大哲學所,對學習充滿了渴望;他在上研究所時已是新人影帝,但仍老老實實找喜愛的老師上課,為的是跳出框架,汲取養分。

李鴻其的眼神總是很亮很專注,他熱望創作,遇過的人事物都成為他的靈感來源。「我很多朋友是社會人,尤其金山那邊,以前跟他們混得很熟,這個故事有一半以上是按他們經驗寫的。我寫一寫會打電話問他們覺得這怎麼樣?他們有時會說,你這太假了!不是這樣的啦!」

製片廖哲毅是李鴻其的多年好友,導演出身的哲毅,認為李鴻其讓他看到了什麼是「有導演天賦的人」:

「這不是學院教得來的,他需要有自己看世界的角度、自己的哲學理解,這是藝術創作者必要的東西,否則只會是復刻別人。這是為什麼鴻其對這些角色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他是從生活裡長出來的。他有生猛,也有導演優雅的一面,很有當代電影語彙的感覺。」
宿命的定調,年輕人躺不了平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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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薯仔命、李鴻其、愛是一把槍
訪談時,李鴻其時而生動重現番薯戲中台詞,角色頓時浮現眼前。(攝影/林彥廷)

電影開頭,番薯說了一段自己命中缺水的事──這給了主角一個看似宿命論的定調,做與不做都顯得無力。「你有沒有發現,番薯他就是一直看著發生的事,一直飄來飄去,也沒幹什麼事,鍋就從天上砸下來,好像永遠問題都會找到你:你的母親、你過去很奇怪的感情,或是別人對你的期待。」李鴻其說這角色不怨天,但就是很「被動」:

「這很像當代年輕人的一種現狀,哪怕你想要躺平、佛系,沒辦法,你躺不了平。」

戲外的李鴻其不被動也不宿命,積極得很。年輕時想學音樂,老家金山哪來音樂教室?自己跑去網咖搜尋,找到基隆有就搭車去;高中讀藝校熱衷看舞台劇,每年八校戲劇聯演,他場場報到,「同學很怕我,只要我在就會問,你們看了沒?看幾場?」教官似的。大學時愛看金馬影展,不折不扣影迷,為了搶票順利,還會研判情勢安排人手幫忙,「以前買票要在ibon排隊,我說金山一定沒人,叫我媽去幫我排我媽還罵我,她說『吼!你看一個電影看成這樣!』我說『這台灣不會上!』『啊你就網路看啊!』『這在電影院看不一樣啦!』」

從小在三個女人(奶奶、媽媽、姊姊)高度期待的關愛裡成長,李鴻其也有他躺不了的平。「我拍個電影,我媽也一直念,她說你好好當演員不好嗎?之前我做演員,她就說你好好做個工作不好嗎?我說電影要補拍,她說你這錢回來了嗎?我說拜託,我要拍第二部了!」連珠炮像說段子,氣氛頓時歡樂,「雖然我說得很好笑,但在創作的時候這東西還是會很煩。好煩吶,妳可不可以就給我一個鼓勵?」

他說話時肢體動作多,加重語氣會用手指敲桌,清脆作響。做演員前,李鴻其玩樂團,做鼓手。網路上還能找到他在自家練鼓的影片,挑的曲子節奏都特別快,打得猛烈。若以科學解釋,借用德國波鴻魯爾大學(Ruhr-Universität)的《大腦與行為》(Brain and Behavior)研究報告,裡面分析了專業鼓手大腦與普通人的不同之處,在於具有更高效率的神經傳導能力,使他們在面對節奏轉換時,四肢反應更為靈活。

靈活也是導演的必要技能。《愛是一把槍》拍攝期間完整歷經了台灣疫情三級警戒
COVID-19全國三級警戒時間為2022年5月15日至7月26日。
,電影成形的過程充滿李鴻其風格的「滾動式調整」。
撞上疫情,既演又拍、既怕又想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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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薯仔命、李鴻其、愛是一把槍
又導又演的李鴻其,反覆磨出每一場戲。(照片提供/叁蔚一体工作室)

廖哲毅清楚記得他們是在2020年12月31跨年開機,初期拍攝團隊相當精簡,導演、製片,攝影師、錄音師(還兼共同編劇與演員),當時劇本故事與現在的版本大不相同,主場景設定在台北,拍了40多分鐘素材,結果因疫情爆發停擺。

等了幾個月,疫情解封準備重新開機,算算只有13天的拍攝期。那時故事有了新走向,不僅原先的素材用不上,設定好的場景也得推翻重新再來,廖哲毅回想當時的情況:「最困難在於要怎麼在沒什麼資源、沒給大家這麼well-paid的狀態下,要大家配合,繼續信任導演的決定。我需要大量溝通,鴻其自己也付出非常大的努力,去讓大家相信為什麼這樣做,不只是因為疫情的關係,而是因為有更好的拍攝想法。」

拍片每多一天,就是多燒一筆錢,問李鴻其資金怎麼來?「沒投資方啊!我自己出錢。」初期他投了大約200萬。200萬是什麼概念?對比一般小成本製作的長片預算約在2,000~2,500萬元,又或是文化部「短片」輔導金上限300萬元,就完全能理解廖哲毅說的:「超爆累!大學拍片之後就再也沒有這麼累了。我跟他說他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我拼盡所有的力量幫他完成這部電影。」

真的是什麼都自己來。「我們就拿你這台拍啊!比你的型號還舊,」李鴻其突然指著一旁攝影記者手上的相機,見我們一臉不可置信,「真的啊!還是用我自己的鏡頭。更好笑的是,拍完回家還要自己過檔,累死!還是用專業的那種DIT
digital imaging technician數位影像工程師的縮寫,在國內主要是在談數據影像備份。
分類喔!自己在那邊弄,洗完澡一看,哇操!怎麼還4、5個小時,太久了吧!我不行,我要先躺了,兩個小時再起來弄。」

錄音設備也是用他自己的Zoom H6配上便宜買來的mini mic,相較於「比較合理的」電影收音設備,可想而知錄音品質。後續有個趣事,廖哲毅有次遇到處理聲音後期的杜篤之,這位拿過12座金馬錄音、音效獎的杜哥見他就說:「你知道為什麼我那麼喜歡《愛是一把槍》嗎?因為它聲音錄得很差,我很有挑戰!」沒想到被勾起職人魂的杜哥還因此全程親自操刀,真是因禍得福。

拍完後,李鴻其自己剪了一版,擺在電腦裡好一陣子,覺得搞砸了。「拍的時候很真誠,一定的,但過了一年重新看就會,哎,好像少了那麼點意思,就沒有自信了。」他本想把片子給一些合作過的前輩看,又怕被覺得在亂搞,「很怕他們不理解我在幹嘛啦,怕受傷害。如果他們說這電影不行那怎麼辦,我還要不要拿出去?」

結果是媽媽先看到。「我媽剛好來找我,我正在剪海邊的那場長鏡頭,她看到就說這不行啦!你這不能播啦!我看不懂啦!」兩人又是一陣鬥嘴。另一次他主動拿給合作很久的髮型師看,「我髮型師不看電影的,我就想挑戰啊!你跟我那麼熟了,你都知道我在幹嘛,也是我們這部片的髮型,結果他看了說,誒,這個,拍得不行啦!怎麼跟現場拍得不太一樣?吼!我聽了很受挫,我說你懂電影嗎!」是夠熟的朋友才有的玩笑話,笑完語氣突然一陣柔軟,「很可憐吶,想挑戰又怕,輸出者有時候真的是滿脆弱的。」

有次他喝了點酒,鼓起勇氣拿給也是演員的女友王紫璇看,李鴻其在Facebook上寫著女友當時給他的回應:「她告訴我,我很愛這部電影,一定要把它完成,播出來!」被鼓舞的他帶著初剪找上單佐龍,他是畢贛《路邊野餐》與《地球最後的夜晚》的製片人。單佐龍曾在媒體採訪時說起對《愛是一把槍》的喜愛:「⋯⋯帶著點批判性但卻不迂腐。比起這兩年看過的片子,它就是沒那麼無聊,還很有趣。」於是熟悉海外影展與發行的單佐龍,不僅為電影找到了第二期的拍攝資金,還將它帶往國際。

資金來了,設備和團隊都升級,「第二期經費是前面的四、五倍!最後補拍剪進去的只有五分之一。我甚至還有拍小美(林映唯,飾演七號同學)的戲中戲,她演那種八點檔,槍戰,霹靂火那種的,因為有錢了啊,我把什麼都補了,但全部都沒留。」

有錢不一定好用這件事,廖哲毅提供他的觀察:「當鴻其把東西想得太明確之後,執行起來反而不會像原本的東西這麼有靈氣,因為那才是他更原始的東西。後來補拍有點是為了要補足一些資訊而拍,反而會失真。」他最後補了一句:「不過資金進來還是有幫助啦,至少我們大家有拿到工作費了。」

比起錢,有更重要的東西:真誠拍電影,人們懂不懂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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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薯仔命、李鴻其、愛是一把槍
坦承創作者的脆弱,李鴻其仍持續以創作挑戰自己與觀眾。(攝影/林彥廷)

電影還沒上映,李鴻其說起一個最近讓他焦慮的事:「我朋友的爸媽說要來包場,包兩場,我擔心他們很期待的進來結果,啊?這在演啥?吼現在年輕人拍電影都拍這種的,這鏡頭太久了,看無。我怕跟我媽一樣。」他想到解法,打算引導他們如何看電影:「爸爸媽媽,你們就把它當作是一種社會關懷,像公視紀錄片、記錄底層的。」

拍片時有拍片的憂慮,上映還有上映的,創作者的焦慮永遠都在。

他講起韓國導演洪尚秀:「那陣子洪尚秀連續出了兩三部片,我雖然不喜歡,但我覺得你敢做這個,你啟發我。」洪尚秀的電影常讓演員在日常場景裡漫遊,他們遇見、對話、分別,看起來淡淡的,有時候又不。對李鴻其而言,藝術最大的本質是「啟發」,雖然他仍會好奇自己的作品是否被理解了,但也相信作品自會找到它的觀眾。

演戲得獎、導戲得獎,令人稱羨的成就。有什麼是想繼續做到的?他答得真誠:

「我覺得目前為止,我沒有想要去做更大的商業片,或是更大作者表達的電影,我覺得還是如何保持導演或演員的初心。當初為什麼喜歡電影?當初還沒入行的時候,覺得不論有沒有錢,我都想做這件事情,我現在是不是還有保持這種熱情?保持當初喜歡電影、喜歡影像這件事?」

過去曾有大電影公司捧著大錢找上他,「那個預算,是可以讓我拍《愛是一把槍》拍200部(誇飾)那種概念,但最後還是沒辦法,因為他沒辦法讓我做我要做的。 一下說導演我們全然支持你,一下又說導演不行⋯⋯最後我說,對不起我退出。」比起錢,有李鴻其覺得更重要的東西。

如同他特別喜歡一些導演早期的作品,喜歡裡面保留了最純粹的簡單與美好,哪怕裡面有很多粗糙甚至很多缺點,但看得見真誠。正在拍攝第二部電影的他,依然選擇用習慣與喜歡的方式繼續拍:小團隊,自己身兼導演編劇和攝影,女友是主角,演員都是認識的朋友。用最初他理解電影的方式繼續拍,拍熟悉與喜歡的人,懂不懂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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