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屆金馬獎系列報導
走路、雜耍、左右腦互搏──劉冠廷,在自我辯證裡無限擴充角色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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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一個玻璃瓶一樣,可以承載不同的內容在身體裡。」導演陳玉勳這樣形容劉冠廷。

6年前,劉冠廷為了能有一個露臉的機會,常發出私訊給導演自我推薦,最多的回應是「已讀不回」。6年後,32歲的劉冠廷手握金鐘、金馬「雙金」,是本土最搶手的男演員,今年也以《消失的情人節》角逐金馬最佳男主角,金馬入圍影片裡多達5部出現他的面孔;但每一部片子裡的他,都能完全洗掉另一個角色殘影,不同導演看見/呈現出,不同的劉冠廷。

「他很愛走路,只要不趕時間,去哪裡都可以用走的,常跟我們說,下一個路口就到了,結果我們就跟著他走了半個多小時。」劉冠廷的經紀人倩玉說完,一旁電影發行公司的人,立即把韓國影帝河正宇寫的《走路的人,河正宇》拿來給他。

同為「走路的人」,劉冠廷早已讀過那本書。「我自己本來就愛走路,也很想知道他(河正宇)是怎麼走的。對我來說,走路就像一種禪修,有時一走一個多小時,看路、看風、看人,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在放空。」

放空,因為他腦子總填得很滿、心思綿密。「6年前擔心沒有演出機會,現在擔心自己沒有新的東西可以給、擔心電影票房不好⋯⋯。煩惱,真的很多。」常常左腦打右腦,劉冠廷停不下來自我辯證,不斷在找表演和生活、現實與理想的平衡點,除了走路,還做瑜珈、最近甚至練起雜耍拋接球,「在丟球的當下,只感受球的存在、手的動作跟音樂,拓展球移動的軌跡和也是一種創作形式,」他用身體的訓練、梳理雜念。

無論是《花甲男孩轉大人》生鮮台味的「鄭花明」、《陽光普照》陰沉黯黑的「菜頭」,或是《消失的情人節》慢半怕的癡情「阿泰」、《無聲》裡心痛而無力的啟聰學校「大軍老師」、《同學麥娜絲》古意憨直的「閉結」⋯⋯,哪一個角色,都和現實中的劉冠廷有差異;但劉冠廷都能找到,通往這些角色的入口,「愈認同生命為你設定好的角色,就愈把自己活到那裡去,」他不是在扮演他們,而是從心底認同這些人物、讓他們成為自己。

連呼吸節奏、結巴速度,都費心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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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劉冠廷
作為演員,劉冠廷從不停止觀察外在世界與自身,反覆思考人類行為與背後的成因,轉化成對戲劇與現實之間的思考。(攝影/林彥廷)

採訪劉冠廷時,他不只是單向等著丟過去的問題,他的目光直辣辣射向訪者,眼神穿透對方,也像在採集。「他的觀察力很敏銳、認人的能力也很強,只要見過面的,幾乎都能認出來,」倩玉說。

這樣的特質和天賦,投注在表演裡,對人物角色設計除了基本背景和個性,從細微的呼吸節奏、到大時代環境的投射,他鉅細靡遺有一套自己的「潛劇本」。

《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第二部長片《同學麥娜絲》裡,為飾演說話結巴的紙紥師傅「閉結」,劉冠廷先把結巴的成因、定義與特性查清楚,「但這都只是這個角色的殼而已,我得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了解他的心情。」他想起自己家鄉那些中年單身男子們,像是國小時一個沉默寡言、如同學校邊緣人的學長,每次他返鄉回家,總見到這個學長幫忙農事,安靜靦腆的模樣,這些生活周遭的人物,都是他轉化為「閉結」的真實範本。

他擬真的結巴詮釋,不僅是口語和形象的掌控,連呼吸節奏,都精心計算。《同學麥娜絲》再次由導演鍾孟宏的攝影師分身「中島長雄」掌鏡,擅長抓住魔幻時刻自然光影的中島,不意外又入圍本屆金馬最佳攝影。戲裡一幕,「閉結」為給病塌的年邁阿嬤沖喜和喪夫守寡的王彩樺相親,光線從窗外灑進俗豔的小樓裡,一張旗子讓空間閃耀著跳動的光影,中島沒有停機,鏡頭下窗簾隨著風的節奏蓬起擺盪,剎那充滿詩意,「我那時偷偷在瞄飄動的窗簾,結巴的速度,一直在配合窗簾被風吹動的節奏。」不僅掌控角色、劉冠廷接住了拍攝者的鏡頭語句,融入整體,不落痕跡,是豐盈卻不搶鏡的表演。

「閉結跟我都有務實的那一面,我們都是鄉下來的。」由屏東高樹鄉北上的劉冠廷,眼裡無法流暢說話的閉結,在他看來,也像是台灣庶民憨直、樸實,每每期待政治人物扭轉命運,卻又常常被辜負而無言的化身,「拍這片時,我想起自己的阿嬤,之前她很支持阿扁,但阿扁傳出弊案時,別人訕笑她,她卻無法為自己做出辯解。」

劇中,為替施名帥飾演的同學吳銘添助選,講話突然輪轉起來的閉結,在路旁搖旗激情吶喊「明天會更好」,就像單純地相信選舉、政治能夠撐開一片藍天或建造一片綠地的人民縮影,但選後,誰真的回應了選民?「這是我對台灣人民的觀察。」劉冠廷在「閉結」角色的身上,灌入了政治隱喻。

糾結的人,讓配角也結出一朵花

在《同學麥娜絲》片裡演結巴的人、在另一部取材特教學校性侵案的《無聲》裡,劉冠廷則要學習手語,都是技術門檻很高的角色。「他來試鏡的時候,對《無聲》的劇本提出了許多疑問,反覆討論,我當初以為他可能無意接演呢,」《無聲》導演柯貞年說,後來劉冠廷告訴她,「就是因為想演出、喜歡劇本,否則根本不會提出這麼多問題。」

演員必須持續觀察人、關照生活,對人性充滿好奇。作為演員,劉冠廷從不停止觀察外在世界與自身,反覆思考人類行為與背後的成因,轉化成對戲劇與現實之間的思考。他習慣自我辯證,常常自相矛盾、像內心打結似的。

「我們都是很糾結的人,因為糾結,有時候會放大對方的意思,」在柯貞年的觀察中,好演員都很糾結,她形容劉冠廷「很聰明,非常有想像力,也很有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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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劉冠廷
「有想像力」、「有同理心」、「性格令人摸不透」⋯⋯這些都是合作導演對劉冠廷的形容詞。(攝影/林彥廷)

在《無聲》中,主戲落在年輕演員的學生戲,劉冠廷飾演的啟聰學校老師是戲分最多的成人角色。但在拍攝現場,他這個「長輩」總能體恤年輕演員,讓其他演員先演、自己墊後,縱使自己的戲也相當高難度,這是他的貼心。

即便已躍升男一,劉冠廷選戲不選角,作為配角,依然替角色創造了更多豐富的層次,讓這個角色開出一朵花來。《無聲》的劇本原始設定中,他飾演的大軍老師說話同時也會一邊打手語,但劉冠廷認為,這個角色既要與失聰學生站在一起、又要與聽人有差別,與手語老師討論後,設計出大軍老師以全手語與學生溝通,僅在情緒激動時才爆出氣音和破碎的發音,在更貼寫實中添入角色情緒轉折意境,「他在有限的篇幅中演出這個角色的靈魂,」柯貞年說,即使現在,她每每在大銀幕上再看劉冠廷的表演,仍深受感動。

一個幾乎透明的演員

另名導演陳玉勳,則以「透明的人」形容劉冠廷,「他就像一個玻璃瓶一樣,可以承載不同的內容在身體裡,我很少碰到這樣的演員。

遇見陳玉勳,是劉冠廷演員之路的轉捩點。2014年,陳玉勳執導591租屋網系列廣告〈蜘蛛精篇〉時相中劉冠廷。陳玉勳提起,當時在選角找來的眾多演員中,劉冠廷並不特別顯眼,卻在試鏡帶中展現獨特的氣質,「搞笑片我其實不太會用帥帥的人,但他又帥又有很三八的地方,也有自己的創意。」陳玉勳因而推薦劉冠廷加入他與王小棣、蔡明亮等人創立的植劇場QPlace表演教室。

一部植劇場系列的《花甲男孩轉大人》,劉冠廷演的「鄭花明」,頂著臂上刺青、挑染黃髮、還一口檳榔嘴和大黑牙,讓台劇觀眾眼睛一亮,爆發力和草根味十足,自然清新,奪下第53屆金鐘獎戲劇節目男配角獎,自此知名度大開。隔年又以鍾孟宏的電影《陽光普照》,反差極大的兇狠陰暗「菜頭」,拿下第56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陳玉勳的慧眼,看見劉冠廷無限多的可能性。繼《健忘村》後,陳玉勳相隔3年再推出的新作《消失的情人節》,入圍本屆金馬獎11項大獎,也挑了劉冠廷擔任男主角,更讓劉冠廷因此片角逐影帝,「他的性格令人摸不透,平常透明肌淨,談起角色又充滿想法與創意,可以賦予角色靈魂。」

勳導透露,《消失的情人節》裡,一場時間凍結後,劉冠廷開公車載著李霈瑜飾演的女主角小淇、與車上40個乘客上路的戲,一邊在無盡的田野間道出他對小淇的深情,海量台詞得一口氣說完;同時,還得操縱又沉又重的公車方向盤,難度極高,「面對任何挑戰,劉冠廷從來不會面露難色,總是想辦法達成,」這讓陳玉勳讚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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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情人節》劉冠廷飾演的阿泰,入圍第57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慢半拍又深情的表現,和去年以《陽光普照》拿下最佳男配角的陰狠完全不同。(劇照提供/金馬獎執委會)
《消失的情人節》劉冠廷飾演的阿泰,入圍第57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慢半拍又深情的表現,和去年以《陽光普照》拿下最佳男配角的陰狠完全不同。(劇照提供/金馬獎執委會)

這部講述快半拍女孩和慢半拍男孩的愛情電影,清淡動人,看來是今年劉冠廷作品中相對簡單的一部,「觀眾或許看不到這個角色難的地方,但其實要把講話和動作放慢半拍,是很不容易的,角色內心的流動也不好掌握,」劉冠廷也會懷疑觀眾是否接受或欣賞這樣的表演內涵,不過,至少金馬評審收到也給予肯定。

劉冠廷說,「我真的很喜歡《消失的情人節》,現在也許很多人偏好重口味,但單純,真的很美好。」《消失的情人節》的懷舊純粹擊中劉冠廷,他提到,電影有一幕,小淇家停電了,但她租屋處的住戶們都態然自若,「現代人對停電沒什麼反應,因為仍跟世界保有連結,可能覺得手機沒電還比較可怕。」他從這樣幽微的地方,思考在時代推演的快與慢間,生活中的體悟。

從金馬先生,到金馬得主

除了入圍多項、備受關注的《消失的情人節》、《無聲》和《同學麥娜絲》,另一部也入圍金馬獎的《打噴嚏》裡,則有劉冠廷初入影壇的青澀模樣。這部睽違6年才問世的作品裡,劉冠廷還只有「群戲」的份,一場主角莽撞闖入拳擊館的群戲,劉冠廷僅僅兩、三顆鏡頭,不懷好意的挑釁微笑,仍有亮點。

那個時期,為了爭取演出的機會、可以在影片中說上一句台詞,劉冠廷會鼓起勇氣在Facebook私訊導演們自我推荐。演出《打噴嚏》時,也藉機向副導演毛遂自薦:「我是劉冠廷,台灣藝術大學畢業,如果是有台詞的角色,請考慮我。」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那時私訊導演,多數是沒有回應,「不過也可以理解,他們或許很常收到這樣的訊息吧。」沒有穩定的表演工作時,他瘋狂尋找各式演出機會,也曾在國中擔任體育老師維持生計。

在金馬舞台,他則是以「金馬先生」起步──3年前擔任金馬遞獎工作,在後台將獎盃送給頒獎人,再交到一個個得獎者手中。那一年,黃信堯導演的《大佛普拉斯》奪得最佳新導演、改編劇本獎,電影裡最後一個鏡頭──大佛體內傳出深層的撞擊聲,伴隨雲煙繚繞在偌大的法會廳堂裡,一切遁入黑暗只留聲響,讓他深感震撼,劉冠廷在金馬獎後台鼓足勇氣向黃信堯表達「愛慕」說,「導演,我真的很喜歡《大佛普拉斯》。」

2年後,劉冠廷參與《陽光普照》演出,進入金馬競逐,由「金馬先生」成為「金馬得主」。黃信堯也因為在《陽光普照》擔任側拍,相中劉冠廷,第二部電影《同學麥娜絲》找上了劉冠廷。如此際遇,宛若一齣金馬灰姑娘傳奇。

《同學麥娜絲》殺青後,他和納豆、鄭人碩、施名帥「四個同學」,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們都很懼怕攝影師鍾導的『威嚴』,有時在他發飆之前,啊堯
黃信堯堅持要用「啊」、非「阿」自稱,他解釋自己只剩一張嘴,所以用「啊」。
導演也會先跳出來扮黑臉,壓力很大,所以我們四個需要互相取暖。」接受《報導者》採訪前幾天,劉冠廷才和施名帥去上瑜珈課。當配合呼吸肢體向上延展,劉冠廷看著窗外搖曳的樹影,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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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冠廷、鄭人碩、納豆、施名帥(由左至右),在《同學麥娜絲》戲裡戲外都互相取暖。(劇照提供/金馬執委會)
劉冠廷、鄭人碩、納豆、施名帥(由左至右),在《同學麥娜絲》戲裡戲外都互相取暖。(劇照提供/金馬執委會)
「這世界就是一個大劇場」

從群演到男主角,在表演的路上熬了6年,終於有多部作品問世,但走紅對「愛自我辯證」的劉冠廷來說,仍有新生的煩惱,「演員這條路很辛苦,總是要把自己全然交出去,被外界不斷評價,也有過痛苦想要放棄的時刻。我也常在想,投身表演的初衷,我究竟為什麼而演?

左腦右腦打架的時候,他便會想起屏東家裡的父母。父親經營豆花店,一生勞碌,原本並不支持他走演員這一途,幾乎沒有看過他的演出,原本父子距離很遠,但從單純「就是想要表演」成為苦思「為何要表演」,在夢想與現實磨合中「轉大人」的劉冠廷,如今也能體會,父親為何選擇樸實勞動的人生;母親則是他人生最大的安慰劑,「有次我向媽媽訴苦,哭戲演得好累,媽媽卻回我:『哭戲簡單啊,你就想媽媽工作很辛苦很累,想著想著難過就哭出來了!』。」母親的樂天,總能適時化解他時有的鬰悶。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劇場,每個人都帶著一個角色,」從戲裡回望自己的人生,現在的劉冠廷希望能把自己歸零,把欲求看得更通透,讓煩惱透明。

最後,我們問他,今年金馬獎最佳男主角最看好誰?劉冠廷立即回「莫子儀」,「他是我們劇場的前輩,以前就很崇拜他,我第一次看舞台劇,就是他演的《愛情說──殘》。他努力那麼久了,值得得獎。」但停了幾秒,想了想又害羞說,「不過,我當然也想拿獎啦!」訪談過程中,內心不斷糾結交戰,最後,來自屏東高樹鄉庄腳囝仔的可愛純真那面,還是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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