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大選觀察

給新總統.新國會的建言:兩岸關係篇

朱敬一談選後兩岸關係:實踐永續民主,面對中國拒作「答題考生」
(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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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英文總統連任之後,如何面對難解的兩岸僵局?甫卸任駐世界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WTO)代表團常任代表的中研院院士朱敬一,呼籲蔡總統從永續發展的角度來實踐「永續民主」,也就是確保「這一代人的決定不會限縮未來子孫的選項」。而台灣的民主機制並非總統一個人說了算,面對中國政府的逼迫表態,蔡總統不要做一個「答題考生」,因為在民主體制裡,「這些題目答得再好都沒有意義。」

針對美中兩強爭霸的世界變化,朱敬一強調,傳統的地緣政治觀念已經改變,「強龍不壓地龍蛇」已不再適用,新任總統面臨的挑戰不是「選邊」或「不選邊」,而是如何確保產業核心技術、精確擇定少數戰場,做好「扭轉戰局」的關鍵角色。以下為朱敬一接受《報導者》專訪紀要。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 :你在駐WTO代表任內與中國進行外交戰的經驗?

朱敬一(以下簡稱朱):我們當兵的時候都讀過要「仇匪恨匪」,但我們都把他當笑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可是我相信去駐外幾年之後,你感覺就很強烈。為什麼?中國搶我們邦交國、打壓我們、不讓我們去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這些事情都是一個大的國家的概念,都不是直接的體驗,有一個例子可以很好的說明。

2016年我才去(WTO)一週,那時候台灣的大法官羅昌發有意願去參選WTO上訴法院
即Appellate Body,全球最主要的貿易爭端解決機制。
的法官,由於WTO是採共識決,候選人名單一定要送到大會表決,只要有一個國家杯葛就做不了。

中國卻要求WTO祕書處去改羅大法官的個人簡歷。中國大使說,羅是國立台灣大學(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畢業,台灣怎麼可以叫"national"?再來,羅昌發在台灣的工作是大法官(Taiwan's constitutional court),中國也質疑台灣怎麼可以有"constitution"(憲法)?

中國就是一天到晚給這種壓力,這種具體而微的壓力,老共在WTO祕書處裡面當然是比我們有力。所以他們給祕書處壓力,祕書處就來給我們壓力。你看這個有多不舒服。

此外,WTO有15個委員會,台灣從2002年加入以來,老共不讓我們參加任何一個委員會做主席。你看18年來15個委員會,你用什麼鞋子襪子排都排上了,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國家都做了(主席),最火大是,香港可以一天到晚做,我們一做,中國就杯葛。你說這火不火?只要被這種事情搞幾次,你那個被教育的仇匪恨匪,就會自然而然的激發了。

這是我從外交單位看到中國這個體制的僵硬,完全在做傷害台灣人民感情的事。

當中國不斷要求「表態」,該怎麼辦?

報:兩岸關係持續陷入僵局,中國也持續強力打壓台灣,你會給連任成功的蔡英文總統什麼建議?

朱:兩岸會搞那麼僵,我覺得很大一部分是中國的僵硬體制弄出來的。民族主義就是中國用來號召內部凝聚力的手段,但是他的僵化則是來自於他的集權制度。

這很大一部分體現在中國的「領導人表態哲學」上。

2015年後中國政府不斷要求台灣的總統、行政院長等表態其是否接受「九二共識」,甚至用「聽其言觀其行」、「應考答題」等口氣催促回應。對於兩岸不同層面的政治互動,中國政府也動輒以「是否接受九二共識」做為檢查哨,或是要求往來互動的政治人物提出替代論述,例如「兩岸一家親」、「指腹為婚」,做為是否同意進一步交涉的檢查判準,但有關九二共識的所有討論,都相當扭曲了「民主」的內涵。

那麼民主國家的關鍵在哪裡?我認為關鍵在於「一個人講話沒有用」。實際上台灣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而是有憲政程序要走;再來,就算台灣任何人現在說了算,將來也可以改變。簡言之,民主更要容許將來改變。

拒做答題考生:民主不是靠一人回答在運作的

兩岸目前的對話機制上,我認為是非常不協調的。因為一邊是用一個極權國家的概念,習近平講話就算數。他用這個觀念套到你台灣頭上,認為柯文哲講話就代表民眾黨,蔡英文講的話就代表中華民國政府。

中國一旦套用,就好像你講的話就是binding(有約束力、必須遵守的),但在英國脫歐的例子裡,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發表反對脫歐談話就不是這樣,因為英國在歐盟進出多次,首相講的話也不是binding。同樣的,中國認為習近平講話就是binding,毛澤東講話就是binding,但在民主國家,蔡英文講話就不是binding,就算蔡英文現在形成政策,後面一任說翻掉就翻掉。就算蔡英文表態那又怎樣?或是行政院長在立法院答詢說接受九二共識,那又有什麼用呢?對台灣人民而言,「民主」才是最大的價值,絕大多數台灣人民早就脫離了「民族主義」的陰影。

中國在2019年對香港諸多自由的打壓、香港諸多民主人士被剝奪人權、異議人士只因言論觸犯禁忌就莫名其妙入獄、民選的議員可以被任意撤銷資格等,造成絕大多數台灣人民對「一國兩制」訴求全無信心。而中國在新疆對維吾爾人的恐怖「再教育」,更讓許多人對中共政權增添無比的厭惡。簡言之,中國訴諸「民族主義」而期待台灣接受九二共識,在「民主」台灣是完全沒有群眾市場的,是連糖衣都沒有包裹的毒藥。

所以我給新任國家領導人的建議,就是不要做一個答題的考生。這些題目答得再好都沒有意義,因為台灣的民主機制就不是這樣運作的。

民主要永續,就是不限縮未來子孫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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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台灣、中國、總統大選、民主。(攝影/許𦱀倩)
蔡英文選前在彰化縣的造勢晚會現場。(攝影/許𦱀倩)

報:台灣總統不做答題考生,兩岸關係又該如何解套?

朱:民主不只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決策要循一定的程序,民主必須是指「每一代」人經過憲政程序的意志不受扭曲、不被壟斷。如果老祖宗的決定可以約束我們這一代的決定,說我們「不能做這個、不准選那個」,那麼我們現在就沒有真正的民主;如果我們現在的決定不容許未來子孫做改變,那麼未來世代就沒有真正的民主。

民主,必須是指每一代人可以隨客觀環境與主觀認知的改變,做自己獨立的決定!所謂祖宗成規,頂多只有情感上的訴求,絕對不應該成為決策範疇的約制。同理,民主也不可以受所謂「歷史潮流」綁手綁腳,所以「終極XX」就絕對不是民主。

也許有人會問:如果民主是指「每一代」人的自主決策,而每一代的人都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做決定,那麼當代與未來之間,有什麼銜接呢?難道當代人的民主決策,都對後代沒有影響?我們都關心未來子孫,但是又不能干涉未來子孫的決策,那政治決定該怎麼做呢?

環境經濟學或是永續發展經濟學的討論,應該能夠給上述問題提供一些提示。著名的布倫特蘭委員會(Brundtland Commission)對永續發展的定義廣為各界接受,原文是這樣描述的:永續發展是 "meets the needs of the present without compromising the ability of future generations to meet their own needs"。永續發展,就是要在這一代追求福祉的同時,不減損未來世代追求他們福祉的機會。就政治決策而言,任何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決策,都不應該減損或是犧牲未來世代的決策空間。

我覺得,「不限縮未來子孫的選項」,對我來說就是很有說服力的概念。我想大部分人都有環保的期待,永續發展是什麼,就是讓我們的子孫不會比我們過得差,不減少他們的選項,就這麼簡單。

不該是「你的祖先已經同意了」

亞泥採礦權爆發爭議時,徐旭東說過一句話,他說「你的祖先已經同意了。」那讓我想起一句話,英文是"We did not inherit the earth from our ancestors; rather, we borrow it from our children." 但你不能說你祖先同意什麼,你現在就該死,沒有這回事情。自由民主就是一個最(該被)珍惜的礦不是嗎?怎麼可以由我祖先同意,就把它賣給習近平呢?

報:「不限縮未來子孫的選項」代表必須修改憲政程序,例如修改《公投法》,讓「這一代」人的統獨決定在未來仍可能被「每一代」人重新決定?

朱:如何修改、何時修改憲政程序及《公投法》,需要台灣人民的政治智慧來判斷。在未來兩岸關係的進程而言,現階段我先拋出這個哲學性的觀念,希望社會能開始消化跟激盪,這未必是新任總統做得完的事情,但「永續民主」的觀念值得花時間好好討論。

中美關係,台灣總得選邊站嗎?

報:美中貿易戰方興未艾,也是新任總統的重大考驗,蔡英文總統應該「選邊」嗎?台灣又該如何扭轉傳統地緣政治的頹勢?

朱:研究國際關係的人經常參照比較的背景是19世紀的英國、美國與加勒比海。1860年開始的英美爭鋒,爭的就是一個「加勒比海地區霸權」。從這個基礎上,他們擔心的是:萬一將來美國把西太平洋的霸權地位「讓給」中國,就像是當年英國把加勒比海「讓給」美國一樣,則台灣就成為中國的俎上肉。

英國當年在加勒比海退讓,是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台灣若是現在愈站邊靠美國,將來萬一美國也「強龍不壓地頭蛇」撤離西太平洋,我們的處境就極為危險。因此,主張不選邊就是避免惹怒地頭蛇。

但是,在那個時代美英相爭的面向相對較窄,加勒比海當年甚至沒有突出的經貿運輸地位,卻有「美國後院」的象徵意義。而今天美中之間的對峙,早已從狹義的「海權」爭議,跳躍到關稅貿易、匯率操控、科技產業、人工智慧、財務融資、智財保護、電子商務、強迫技術移轉、政府補貼、一帶一路、5G與6G規格等。

這麼多的面向,「選邊」一詞要如何適用,恐怕不容易定義。現在的爭霸鬥爭,涉及十幾個面向的合縱連橫,也絕對不是「同時交往」這麼簡單。而且一旦扯進cyberspace(網路空間),「地頭蛇」三個字根本就沒有意義。所以我認為大家應該跳脫地緣政治的概念,一旦跳脫,關於中國打壓和地頭蛇的觀念都會改變。我就舉個例子,那就是電子商務。

一般來說,WTO的成立目的就是要消除貿易障礙。這裡的障礙不外乎關稅、配額、技術標準,海關騷擾等等,但到電子商務時代就不一樣。電商大概可以分成6~7個階段。第一個我要知道你有沒有賣這個東西,我如果不知道有沒有賣這個東西,我怎麼跟你買?第二個是去比較規格售價等;第三個是下單;第四個運送;第五到海關;第六個也許是到我的手上的過程。

電商時代,過去國貿規則已不適用

傳統的貿易障礙是差不多4~6階段,但電商的貿易障礙則是1~3階段。在電子商務時代,WTO那些規則完全無法適用。

關鍵就是最近20幾年網路普及之後,出現一個空間叫做cyberspace,這不是地理上的,因為在網路空間上就無所謂「地頭蛇」。我舉個例子,台灣最強企業是台積電,它怕誰,怕老美,一旦把它放到禁制名單,它就會受傷。所以是誰能夠給我們經濟致命一擊,是那個遠在天邊的非地頭蛇,不是嗎?

所以我們老在擔心地頭蛇對我怎樣,但地頭蛇之外,網路空間對我們的傷害可能遠大於地頭蛇。這就是網路空間出現以後,完全顛覆地緣政治的概念。研究國際經濟或者國際政治,不能再被地緣政治這個單一維度所限制。

或者這樣講,因為別的維度出來很多,所以美中兩強決勝的關鍵,就不再是航空母艦打一仗。假設老美老共在南海發生衝突,誰幹掉誰幾艘航母,以及老美老共其中一方搶到6G,你認為哪個影響比較嚴重?

許多人會同意,是6G比較嚴重。我的了解是搶到6G規格,另外一邊就沒國防可言了,所以哪個重要,我認為是網路空間。地緣是相對於很多維度其中之一而已。對台灣來講也是一樣,也許台灣在晶片上面是很有優勢的,那你在那個戰場上就多了一些空間。也許你在AI智能上有普通優勢,你在這上面也可以發揮。

在新時代裡,有好多個維度必須去考慮。我覺得不管是經貿外交或者一般的外交,大部分的人是在已經設定的戰場打仗。我現在要提醒的就是,現在的戰場跟以往不一樣了,是多元而複雜,不再只有地緣這個戰場,台灣要慢慢開始設定戰場發揮。

同樣地,在應對的國際角色的變動上,未來台灣也必須有所作為。

新的國際關係,不只是「選邊」或「同時交往」

報:若跳脫「選邊」或「同時交往」的思維,新任總統又該如何在美中爭霸局勢中找到台灣的機會?

朱:在1990年代,美、中、台之間的關係是所謂的大三角,蘇起曾經指出,那時台灣可以把關係玩到「一個尾巴搖兩隻狗」的地步,展現台灣在三角關係中的靈活。但過去廿餘年國際地緣政治局勢有很大的變化,當下局勢已然今非昔比。

因為世界經濟實力挪移,美、中遂進入直接對決的階段。2020年的今天,大三角不見了,變成「美中雙邊摔角」,台灣失去了槓桿(leverage)的角色,要怎麼辦呢?我的看法是:既然不再有「三角」,我們就不得不在美中雙邊之間,做巧妙的、關鍵的選擇。台灣是小國,不可能在美中角力戰場扮演太多拋頭露面的角色。台灣只能就精確擇定的少數戰場,做好「扭轉戰局」的關鍵角色。所謂扭轉戰局,英文是pivotal,意指小小扭轉當下的角度或切入,期待結構性地大大改變戰局。

大家當然會問:pivotal的角度有哪些呢?我們要怎麼尋找呢?

如果中國是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則台灣真的很難找到破綻,做pivotal的切入;事實上,如果中國真的自由民主,台灣民眾恐怕也不會像今天這樣厭惡它。但是中國是一個極權國家,它有許多的制度性缺陷,它也用帝國君臨的嘴臉,四處欺負周邊鄰國,這不但使台灣民眾難以吞嚥,也使得中國必然呈現若干罩門。

例如,中國政府要倚賴網路管制,去遂行其思想檢查、高壓統治。但是這樣的網路封鎖、管制,必然產生許多不合理的貿易障礙、不公平的市場准入、強制資料在地化等缺陷,令許多民主國家十分厭惡。又如,中國堅持司法臣服於黨,就引發了香港的百萬人「反送中」示威,也幾乎引起眾怒。台灣如果能夠就這些罩門努力思考分析,必然會找到一些值得切入的戰略點。

就像今天,兩隻大象打架,他們的兵器複雜而多元。做為觀戰者,我們的選擇絕對不只是「選邊」或「不選邊」而已。新任總統要努力的是確保產業核心技術、精確擇定少數戰場,做好pivotal的關鍵角色。

索引
當中國不斷要求「表態」,該怎麼辦?
中美關係,台灣總得選邊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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