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live house.獨立音樂」系列一

那些年我們戀過的女巫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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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常在無意間發生。20年前,女巫店的主人和客人們,大概沒有預料到,曾在這裡洗盤子的張懸、在這裡初試啼聲的青峰,會成為年輕人喜愛的創作歌手;沒意料到陳綺貞、雷光夏、陳珊妮、魏如萱、巴奈的好聲音會有如此多的粉和迷,她/他們開始被聽見、被追隨。

在解嚴10年,眾聲喧嘩的時代裡,Live House怎麼把剛性搖滾的音樂,翻進一個多元、有女性、有吟唱、有民謠創作的音樂裡?是什麼原因讓這群創作型歌手們流連忘返,讓青峰都說出,「回到女巫店就有回到故鄉的感覺?」

她/他們在女巫店等Live House裡,如何銘刻出台灣獨立音樂的成長跡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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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輯1/13:女巫店。(攝影/余志偉)

1996年的夏天,一位率性的搖滾小子載著一台貨車的音響嘎然停在一個別具風格的藝文咖啡館前,那是骨肉皮樂團的阿峰,滿身是勁的他一躍下車劈頭就問:「嗨!這些音響器材妳要不要?就放這裡,讓我們來表演吧!」當時還是二十出頭歲的女孩彭郁晶,瞪大眼看著滿車的器材,心想:「要命!這麼大的音響!」然後淡淡說:「來吧!就來表演吧!」

就這句:「就來表演吧!」開展了過去20年,台灣展演空間極重要的一頁歷史。女巫店座落在台大側門不遠,位在新生南路巷弄間。女巫店的創辦人彭郁晶以她開放的胸襟,給了台灣年輕音樂人,那些還默默無聞卻有著滿身才華的樂手,一個沒有顧忌,盡情發揮的空間。在這裡,孕育了許多具影響力的歌手,陳綺貞、張懸、紀曉君、巴奈、盧廣仲、黃小禎等歌手,都曾經是這裡的座上賓;從沒有觀眾到座無虛席,在台灣的音樂圈中,他們創造出許多主流外的美麗選擇。如今,女巫店已是台灣live house表演空間尚存、且歷史最為悠久的音樂聖地。

90年代初,台灣搖滾樂團精神萌芽

廣義而言,台灣最早的live house存在於大飯店中,1953年謝騰輝先生創立的18人制鼓霸大樂隊,是台灣最早的爵士樂隊,於1964年開始在國賓飯店演出,是台灣live band表演的始祖。80後,live house始於酒吧餐廳出現,開設於天母的犁舍算是一個重要的演出地,當時因應外國人的需求而有演唱西方流行音樂的樂隊演出,其目的多半是娛樂功能,音樂在此像是喝酒的助興物般,並非為主體,樂隊都是翻唱耳熟能詳的西方流行樂。

直到90年初期,出現「息壤」,"Live A-go-go"(原名The Gate)和「人狗螞蟻」才開始了屬於搖滾樂迷的Live house空間,雖然這些場所也一樣是以翻唱歌曲為主,但是翻唱的內容開始有了不同,從翻唱Bon Jovi到翻唱Metallic、Sex Pistols(性手槍)、 Led Zeppelin(齊柏林飛船),雖然仍是翻唱,但是翻唱的樂團多是自我創作表現極強的樂團,由於模仿的精神不同,開始醞釀一股台灣搖滾樂團精神的萌芽。

這些場所不同於過去表演場所的娛樂性,而是充滿了搖滾樂迷的狂熱,通常是煙霧瀰漫、盡情嘶吼,一副不唱到死不休的氣勢,開啟了台灣地下樂團的精神。當時以位在杭州南路的人狗螞蟻最為狂熱,搖滾樂迷會因為台上翻唱的西方樂團瘋狂尖叫,雖然偶有創作曲的演出,但總是冷場收尾。後來一把大火燒掉了人狗螞蟻,自此台灣樂團的翻唱時代走入歷史。

1994年,骨肉皮阿峰創辦Scum,開始規定每個上台樂團必須演唱一首自創曲,就此開啟了台灣樂團創作的新里程碑。然而這個美好的理念並沒有持續太久,在Scum搬到通化街之後,由於警察的連番罰單,阿峰在賠掉一台賓士後,只好關閉Scum,載著他的音響器材,來女巫店繼續延續他的搖滾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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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輯1/7:七張女巫店珍貴歷史照,此為2003.01.26 安溥(張懸)在女巫店的現場演唱(圖片/女巫店提供)
文青搖滾風反攻主流樂界

因此女巫店的開始其實是承載了搖滾樂迷的搖滾夢,這是從小熱愛烹飪的彭郁晶所始料未及的。大學畢業後到八里的烹飪學校學藝,曾經在西華飯店當過西點助手的她,只是夢想開一個可以讓人舒服喝咖啡吃點心的地方,並沒有要搞什麼搖滾聖地,卻沒想到這一插曲,就此讓女巫店走上搖滾的不歸路。由於女巫店多是木頭建築的橫樑屋頂,不像一般水泥牆音場直接折回,因而不容易有雜音,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讓女巫成為PA(音控)心中最好做的場子。一開始從Scum班師過來的樂團,是完全陽剛男性的硬蕊搖滾,初期由董事長阿吉安排樂團表演時,可以說是夜夜虎虎生風,當年第一個在女巫演唱的就是四分衛。

真正進入女巫自己的風格,是1997年時彭郁晶自己開始學著做PA,自己安排節目。有感於當時大多live house都是以男性搖滾為主,也多是男性樂手在演出,有著強烈女性意識的她,決定讓女性樂手有更多的發揮空間,重新打造一個更為陰性柔和的發表空間,讓中性的、女性的主體不會感到不自在。

重新出發後,首先邀請董運昌,謝宇威等人來表演,男性的硬蕊風,瞬間轉為民謠風,然後雷光夏、史辰蘭、黃小禎、紀曉君、陳綺貞、陳珊妮、張懸等女性歌手陸續來此表演,讓女巫熱熱鬧鬧地進入輝煌的女性時期。這些後來影響台灣流行音樂圈甚鉅的女性歌手,譜寫出一種女巫獨特的清新藝文風格。由於彭郁晶優先讓女性歌手演唱的潛規則,讓一些創作女歌手特別能夠發揮,當時還特別在每個月訂一天為「女巫會」,當天全部是女性歌手演出,塑造了女巫店獨特的女性搖滾氛圍。

這些不受唱片公司主導下的獨立音樂,得到越來越多年輕人的認同喜愛,某種程度也影響了主流音樂市場的口味,另類與主流的界線模糊了,也開啟了一種清新風的文青搖滾口味,成為這十多年來流行音樂裡重要的一支主流。

彭郁晶回憶當時都還沒發片的這些歌后們,在一開始演唱時台下觀眾都是寥寥可數。1996年時就來表演的陳綺貞,帶著一把木吉他,總是很有禮貌,走路都沒有聲音,就這樣帶著她的清澈唱起來。到陳綺貞1997年發表的Demo專輯搶購一空開始,這些原來非主流的聲音,開始有了自己的市場。1999年陳綺貞入圍了金曲獎最佳新人獎,逐漸將她這種帶有文青風的新民謠歌曲,影響了流行音樂的面貌。

日後得到金曲獎的美聲歌后紀曉君,也都是剛開店時常來演唱的嘉賓。當時演唱時,雖然台下多半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曉君仍然盡情奔放高歌,加上王牌製作人鄭捷任的伴奏,氣氛一樣high到最高點,演出後,大夥無拘束閒聊喝酒,自在又浪漫。

鄭捷任回憶起女巫,對其美食特別難忘。對此四分衛虎神也說,當時樂團演出只有啤酒可以喝,但是女巫店還有附餐,特別感人,他強調水餃特別好吃,鄭捷任則鍾愛女巫的炸雞翅和薯條,這對他們而言是音樂以外,最實際的療癒。

廣受兩岸喜愛的個性女歌手張懸,16歲時就來女巫演唱,彭郁晶回憶說當時她抱了大大一本自創曲來女巫,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演唱生涯。曾經在等待發片時,張懸還到過女巫店打工,當時在廚房洗盤子的她,不只動作慢,還一直唱歌,可以說是非常自得其樂的員工。

脫下胸罩,送一杯飲料

回溯到女巫店成立的1995年前後,當時解嚴後近10年,這種從長期壓抑的政治結構鬆動下所醞釀的社會氛圍,是一種迫不及待的蠢蠢欲動。

解嚴後,台灣的婦女運動開始逐漸發展;1987年原先的婦女新知雜誌改組成婦女新知基金會。整個婦女遇動從爭取兩性平權工,制定家庭暴力防治法,到90後的性解放,女性的情慾自主權,廢除公娼的討論等,婦運走向更為多元的對話空間。女巫店的創辦人彭郁晶,可以說是深受此一女性主義思潮影響;除了女性樂手優先表演外,彭郁晶還率性鼓勵女性脫下身上的胸罩,掛在椅子上,凡脫胸衣者,送一杯飲料。她笑說:「是基於衛生考量,鼓勵大家汰換胸罩啦!」喜歡輕鬆談論事情,是彭郁晶一派作風。如今這些掛在椅背上,五顏六色的胸衣,就像是某種裝置藝術般,展現出女巫店特有個性,成為店裡最搶眼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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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店
如今這些掛在椅背上,五顏六色的胸衣,就像是某種裝置藝術般,展現出女巫店特有個性,成為店裡最搶眼的物件。(攝影/余志偉)

而1995年開始,也是台灣獨立音樂蓬勃發展的黃金時代來臨。整個台灣獨立音樂的發展,從1987 年解嚴開始,是一個重要的起點,水晶唱片在1987年發行《搖滾客》是第一本介紹獨立音樂和另類搖滾的刊物,同年開始舉舉辦連續四屆的「台北新音樂節」,陳明章、伍佰、Double X的趙一豪、黑名單工作室、林暐哲等都是第一次展露頭角,被大家所認識。

獨立音樂發展的黃金20年!

一直到1995年,這些另類文化越來越趨蓬勃,先是歷史最為悠久的,影響最大的音樂祭「春天的吶喊」開始了outdoor的另類音樂祭,有助於樂團的蓬勃發展。同年秋天,台灣最具左翼思想的前衛文化刊物《破報》(Pots Weekly)創刊,一種充滿另類文化的多元聲音不斷發酵;接著由吳中煒發起的「甜蜜蜜」另類展演空間,結合左翼劇場工作者,發展起一支台灣本土龐克和本土噪音的開端;林其蔚、王福瑞和台灣本土龐客團濁水溪公社,則是有別於西方搖滾,開創另一種獨特的聲音。當時由「另翼岸譜」的張釗維、蔣慧仙等人搞了一個「自己搞歌」活動,參與演出的有《破報》總編輯黃孫權、431樂團的沈懷一、郝志亮等,都是本土的左翼力量。

後來431樂團的沈懷一、零與聲解放組織的林其蔚和阿福,是最早獨立壓製CD的三人,可以說是台灣獨立音樂製作的始祖。一直到1998年,張四十三創立了「角頭音樂」,給了台灣音樂人一個紮紮實實落實音樂夢想的土地。2000年亂彈阿翔得到金曲獎的最佳演唱團體獎,對台灣的獨立樂團是很大的鼓舞,似乎一個屬於樂團的鼎盛時代已然來到。

男性廢柴與女文青,都是音樂人的避風港

90後期,幾乎有15年的時間,整個台北的live house是以女巫店和地下社會作為發展的主軸,幾乎所有優秀的地下樂團都來過這兩個地方表演過。兩者屬性稍有不同的是,女巫店一直以來是不插電(unplugged)演出,加上強烈的女性色彩。這裡可以是Michelle Shocked,這裡可以是Joan Baez,而地下社會則是Patti Smith,是硬漢搖滾,是Punk,沒有婉轉,是直接,是裸身。用生命僅有的面貌去衝撞這個世界,然後是不容分辨地音樂,沒有矯飾與華麗,那個抗議是沒有迴旋空間地,就是直接上戰場。女巫店則像是娓娓道來的故事,可能是一把木吉他加上一杯溫醇咖啡。地社的族群偏男性廢柴,女巫的族群則偏向小確幸的女文青,後者裙擺搖曳,前者則是大麻葉與夾腳拖。

在女巫店之前和之後,都有許多live house空間,何以女巫店得以存活最久?某種程度而言,彭郁晶和音樂保持適當地距離,不會像樂手開店那樣陷入音樂的狂熱中,不會放縱也不過度執著的她,以一種開放的方式經營女巫店,她歡迎各種的創作在那裡發生音樂只是其中一部分。

1999年由yoyo(編按:彭郁晶的德國丈夫)主持的方格子角力,開始有文字的創作發表,詩人羅智成和夏宇都曾經在那裡發表過詩作,而聲響實驗的林其蔚也在那裏以極其爆發力的唱演方式朗誦法文詩,將詩作變成一種聲響的演出;這裡還曾經有阿忠布袋戲的演出。與其說彭郁晶支持獨立音樂發展,不如說她支持任何獨立精神的創作。

2011年開始,因為彭郁晶和她的老德先生yoyo迷上桌上遊戲,引進了德國的桌遊牌卡,女巫店又成為桌遊愛好者的聚會地。假日時候擠滿了桌遊愛好者在玩各式牌卡,也許這樣多角化的經營,可以讓女巫店不必依賴演唱會收入,給予剛開始的創作者一個沒有壓力的成長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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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彭郁晶支持獨立音樂發展,不如說她支持任何獨立精神的創作。(攝影/林冠良)

從1995年到2015年可以說是台灣獨立音樂歷史的起初20年。獨立廠牌、音樂節,和live house是推動各獨立音樂發展的重要基地。女巫店就像是一個音樂人可以回家撒野的避風港,雖然永遠不是站在關鍵的浪頭上,卻是源源不絕地從地底湧出的活泉,涵養著每個音樂人的心。

為何取名女巫?

彭郁晶說:「女巫在過去的社會,扮演著心靈諮商或是芳療師的角色,一個個都是很厲害的人喔!」對於過去古代社會裡,多被指責為異端邪說,遭受歧視的女巫,彭郁晶一語道出女巫的正面意義。若非很厲害的角色,又如何能夠對抗社會的各方壓力,選擇做自己。就和這裡獨立創作的樂手一樣,某種狀態都是很孤獨的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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