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人熊共存的可能
從英雄到罪人──屏東霧台獵熊案下,蒙上陰影的魯凱族至高榮耀
黑熊在屏東大武部落具有特殊的意義,在霧台鄉大武聯絡道路上以及部落住家門口,可見到不少黑熊圖騰。(攝影/林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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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2022)底屏東縣霧台鄉大武部落發生震驚全台的獵殺黑熊案件,兩名年輕男性騎著機車,將獵到的熊夾在中間三貼,嘻笑的畫面被放到網路上流傳引發公憤,警政署保七總隊也立即上山搜索,查出這三年內大武部落捕獲了4隻黑熊,其中顏氏一家就參與了3次,檢調認為多次殺熊並非偶然,懷疑有地下買賣。不過外界眼中罪大惡極的獵殺案,在當地卻有完全不同的版本:當時是因為黑熊來到部落,族人的狗被吃了,部落人心惶惶,搜尋過程中年輕人才殺了熊,而且黑熊本就是當地狩獵傳統的至高榮耀,獵熊者可戴上稀子蕨或百合花頭飾──象徵純潔與身分地位的魯凱族族花。

這起案件讓大武長期以來只流傳在部落的狩獵文化,以及與黑熊為鄰的微妙關係,被迫攤在陽光下。《報導者》耗時半年深入現場,訪談承辦檢警、主管機關、被起訴族人,並交叉比對鑑定報告與部落耆老、目擊民眾證詞,還原整起事件,反映出原漢文化落差、長期欠缺生態監測和地方田野調查,以及隱晦的地下市場等多重問題,最終使得部落獵熊者徘徊在罪人/英雄邊緣;大武族人引以為傲的傳統,也在當代法律與價值觀中難以存續。

顏明德在女兒開的部落早餐店中,拿出保存了好幾年的相片,一一為我們介紹:「這是山豬、那邊還有拍到黑熊,學校助理特地洗出來拿給我,還頒6,000塊的獎金給我喔。」這是顏明德2015年,為研究人員引路到山上,放自動相機監測動物的工作紀錄,從他小心翼翼保管的照片,以及臉上的微笑,看得出對身為魯凱族獵人的驕傲。

「研究人員不知道動物的路線;我們是獵人,知道哪條路是動物必經之路、作息,光看腳印頻率,走得愈多,表示這一條放陷阱的話很容易抓到。」顏家是當地有名的獵人家族,顯赫的功績展現在家門前巨大的獵人英雄石碑,學者做研究要找顏明德帶路,連2009年八八風災後產業重建,也是他當時擔任村長的老婆彭玉花在部落穿針引線。然而,顏明德也是這波獵熊案中,第一個被逮捕的族人。

黑熊「三貼」影片引眾怒,顏家父親為兒頂罪

去年12月9日,社群網站開始流傳一支「三貼」影片:兩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中間夾著一隻明顯已失去生機的保育類動物台灣黑熊,嬉笑著對鏡頭擺拍。戲謔影片一出,立刻在社群網站間引發眾怒。

早在影片釋出前一天,駐地屏東的保七總隊第八大隊就已掌握情資,負責此案件的小隊長鍾育達透露,3、4年前就曾聽聞大武部落獵熊,「一年最少有2、3次」。去年接獲確切線報後馬上兵分兩路,一組人趕緊上山監看,一組人火速聲請搜索票,黑熊下午2、3點被獵殺,警方晚上9點多就來到顏明德的家門。

大武獵熊案時間軸

2022年

12月7日

部落居民疑似看到黑熊出沒、狗被啃食

12月8日

下午2-3點:顏家兄弟持獵槍巡水路途中遇黑熊,開槍獵捕

傍晚:檢警接獲情資

晚間9點44分:保七第八大隊搜索顏家,顏父頂罪

12月9日

網路流傳黑熊三貼影片,檢方擴大偵辦

12月14日

檢警復原村民手機照片,查出另有3隻黑熊遭獵殺

12月22日

顏家小兒子坦承獵殺黑熊

2023年

2月9日

鑑定黑熊胃內容物DNA為家犬,疑死亡前6-8小時吃過狗

4月7日

屏東地檢署起訴9名大武村民

11月30日

屏東地方法院準備程序庭

檢警快速地進入顏明德家中,以及旁邊由鐵皮搭建的倉庫,在倉庫內一個上開式冷凍櫃,發現尚未被分屍的完整黑熊,另外找到一隻台灣野山羊屍體、被肢解的台灣水鹿腳14支,以及一個水鹿頭標本。顏明德當場認罪,並交出一把未經登記的獵槍
根據《槍砲彈藥刀械許可及管理辦法》,18歲以上的原住民可向地方派出所申請持有獵槍,限定為「自製」,不能使用制式零件或制式槍枝,全長要96.5公分以上、單發射擊。
,聲稱為犯案槍枝。

黑熊屍體經農業部獸醫研究所(時為家畜衛生試驗所)和中央警察大學解剖,為一隻未曾生育的成年母熊,總共有3處槍傷路徑,包括右後肢、頭頸部和右側顏面,其中頭部為致命傷。不過當時顏明德交出來的獵槍,已經布著蜘蛛網、根本無法擊發,鍾育達透露,往前追查到前幾隻被獵殺的熊時,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到底誰在現場都兜不攏,「他們也在看我們證據到哪,才說到哪。」

經過偵訊後,顏明德以20萬元交保,隔天網路上馬上流傳三貼黑熊的影片,畫面中有3台機車,至少有5人,其中一個騎著機車載熊的,是他的小兒子,但顏明德並不在其中。檢察官緊急擴大偵辦,調查影片中出現過的人影,查扣到手機後,發現照片都被刪掉了,「不過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雖然無法還原那麼多,還是會有一些資料。」

這一看讓鍾育達嚇了一大跳,因為手機中不只一隻,還包括前幾年獵到熊時留下的合影,以及顏家小兒子單獨背著一隻熊的背影,比對熊的生殖器官、胸前白色V形、毛髮,鑑定出前後共有4隻不同的黑熊,而三貼的熊因為體內有兩種子彈,檢察官懷疑應不只顏家小兒子開槍,可能連哥哥都有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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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8日在大武遭獵殺的黑熊,身體有3處中彈痕跡,其一為右側顏面,射出點為偏左之下顎及頸部腹側。(X光片提供/屏東地檢署)

當時承辦這起案件的前屏東地檢署主任檢察官張鈞翔,曾偵查多起山老鼠盜伐、盜獵事件,和鍾育達一樣,曾獲林業及自然保育署(簡稱林業署)頒布的「林業有功人士」,雖然案件見多了,但他和另一位承辦檢察官周甫學,對這起案件印象還是相當深刻,「大武有一個習慣,打完熊一定要讓大家知道,給村民參觀;有一張照片,就是熊被拖去顏家民宿那邊拍照,這次被獵捕的熊也是放在村子的路口給大家看。」

雖然許多部落的人見過先前被獵殺的熊,卻都找不到留下來的證據。周甫學表示,他們說之前的熊肉是連皮帶肉一起切,但熊皮有經濟價值,而且如果要彰顯獵人的戰功,熊皮是一個非常好的東西,怎麼可能連皮帶肉切掉、吃掉?周甫學認為,現在還不確定熊皮的下落,有可能拿去賣,或者至少會收藏起來。檢察官對於熊都吃光的說法感到懷疑,加上企圖刪照片、頂罪等態度,懷疑有商業販售
鍾育達坦言,調查商業販售有一定難度,曾跟學者和其他屏東獵人打聽過,的確還是有人在收受保育類動物,但收受的人會製造斷點,不會直接跟賣的人接觸,約在一個地方交易,用類似第三方付款方式,現金交易,地下市場資訊仍相當有限,目前仍在搜查中。
的可能。

《野生動物保育法》(簡稱《野保法》)和釋字803號都明定,原住民狩獵僅限於祭儀和自用,禁止商業販賣,且必須事先申請。根據起訴書,從2020年到2022年,共有4隻黑熊被獵殺,從未經過申請,除了去年12月查獲的獵熊案,第一隻熊是在2020年1月被射殺,第二隻則是在2021年5月,第三隻是2022年10月熊中了套索陷阱後被槍殺。這四起案件最後有9個人被依違反《野保法》起訴,7人曾參與黑熊獵殺,其中參與2次以上獵殺犯行者共3人,另2人則因獵捕台灣野山羊、水鹿被起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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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罪人、屏東、霧台、獵熊案、魯凱族、至高榮耀
保七總隊第八大隊小隊長鍾育達透露,3、4年前就曾聽聞大武部落獵熊,去年底獵熊案掌握情資後,當天快馬加鞭申請搜索票。(攝影/林彥廷)

在影片、照片俱全的情形下,顏明德承認自己為兒頂罪,他解釋,保七找上門時兒子正好不在家,因為擔心兒子入獄,情急之下才謊稱是自己獵到的。我們透過顏家友人聯繫約訪,但即便答應受訪,顏明德也一再強調「有什麼事問我就好了」,希望不要打擾兩個兒子。交代完案件後,訪問末了,他才娓娓開口提及,因為小兒子之前叛逆期不喜歡讀書,和朋友走錯了歧路,「我鼓勵他回到山上,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在山上只要肯工作應該不會餓死,也鼓勵他去走狩獵的這條路,沒想到遇到這件事。」

獵人家族的命格與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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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伏黑熊在大武部落有崇高的地位象徵,獵人會將熊皮取下,作為獸皮衣或頭飾,代代流傳。圖中配戴傳統熊皮頭飾者為顏明德。(照片提供/彭玉花)

獵黑熊還公開展示,近乎挑釁公權力的舉止,在大武部落卻是分享榮耀的必要過程。相較其他原住民部落將獵熊視為禁忌,不小心獵到可能帶來厄運,不能將熊肉或熊的部位帶回家;在大武部落,若能夠帶熊肉回來分享,會被視為勇猛的獵人,而且當地流傳著,曾有一位已過世的長輩臉被黑熊抓傷,這樣的經驗更增加了大武對獵熊的英雄象徵。

備受敬重的大武耆老包達夫表示,獵物是祖靈給的禮物,狩獵時不會刻意許願要獵捕到特定的動物,公山豬和黑熊被視為最凶猛難纏的動物,因此若能遇到、制伏黑熊,並分享給部落有獵過熊的人,是莫大的榮耀。不過狩獵並不只是開槍,更重要的是「分享」,分享給領袖家族、分享給長輩老弱、分享給喪家除穢,絕不能偷偷摸摸,才能在長輩認可下,戴上稀子蕨頭飾
對於配戴頭飾的文化,包達夫分享獵到熊是戴稀子蕨,公山豬是百合花,不過也有人指出獵到熊是戴百合花,不同部落、家族甚至個人有不同詮釋。
。但要遇到熊也不是這麼容易,「要有那個命」。

顏家或許就是那個有命格的家族,在顏家大兒子結婚照片中,顏明德頭上黑色熊皮做成的頭飾,插著潔白的百合花,在眾人中特別顯眼,那是他父親留下來的傳家之寶,只出現在重要祭典或場合。

「從小我父親就告訴我,你這一輩子沒有獵到黑熊,不算是真正的獵人。」

顏明德說,後來自己也有了一個頭飾,要傳承給孩子,不知為何,家族就是特別容易遇到熊,但不是獵到熊就有榮耀,必須和部落分享。去年兒子獵到的那隻熊,原本是希望部落的耆老能盡量到齊見證,但有耆老恰好下山,才先放進冷凍櫃,等待隔天拿出來分享,沒想到保七就來查了,兩個頭飾也被當成證物沒收。

顏明德從小就喜歡跟著長輩上山,原本父親交代要好好讀書,但高中肄業後就回部落跟著父親上山採愛玉,順便學習怎麼放陷阱,兩個兒子則是9、10歲就跟著阿公上山練膽量、背獵物,「我也會教他們怎麼處理肉。腿有腿的經絡,哪塊肉要分給誰,都要學習。」顏明德也帶著兒子學傳統魯凱族文化,他在自家民宿前停了下來,輕撫一塊塊切割得整整齊齊的石板。「第一棟(石板屋)是父親教我的,第二棟則是我帶兩個兒子一起堆出來的,那時他們才幼稚園,就叫他們幫忙搬石頭,這一定要傳承。」

石板屋是魯凱族的傳統建築,但已漸漸失傳,像顏明德這樣傳承下來的家族並不多。2009年八八風災後,政府在山下闢建了長治百合園區
安置部落包含魯凱族和排灣族共6部落,分別為霧台鄉阿禮、吉露、谷川、佳暮,三地門鄉達來、德文。
,希望安置霧台的部落,然而大武部落當時非常「硬頸
台灣客家語,原形容一個人個性強硬頑固,具貶義;後誤指人個性剛硬不屈服,具有褒義。
」,歷經橋斷路毀的孤島慘況,仍決定留在原鄉,甚至在政府搶通道路前,靠自己疏濬土石、搭建便橋。當時帶領族人災後重建的村長彭玉花,就是顏明德的妻子,後來林業署屏東分署在大武輔導產業重建,復育小米保種、林下養雞,也都是他們家率先帶頭,甚至曾北上到農業部參與記者會,被當作林下經濟
在森林經營副產物,例如種椴木香菇、金線蓮、養蜂等。
的亮眼招牌。

八八風災帶來破壞,卻也有新生,除了成功振興產業,八八風災帶來的大片土石,墊高了哈尤溪河床,枯水期驅車就可前往祕境「哈尤溪七彩岩壁」,為大武帶來豐碩的觀光資源,尤其在2020年霧台鄉成為屏東第一個「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必須統一由部落安排車輛才能進入七彩岩壁,每年1月到4月的枯水期開放時,大武部落假日幾乎一房難求,堪稱霧台鄉8個部落中最賺錢的部落,許多年輕人紛紛從外地返鄉。

顏家兄弟在霧台成立生態景觀區前就返鄉了,分別育有2個和1個年幼孩子,除了協助家裡的民宿、觀光事業,也會開怪手幫忙其他人整地,閒暇之餘和部落年輕人相約到附近山區打獵。「外界可能覺得熊皮可以賣錢,可是從小我們就知道那是我們的榮耀,別人出高價我們也不會賣。」對於是否有買賣熊,小兒子堅決地搖搖頭,「警察來了很多次,我們手機也都被查扣了,至少要拿出證據才能說我們有賣吧!」

自從事件發生後,顏家再也沒有上山打獵,連家門前放的頭骨都拿掉了,大兒子略顯落寞地說,從小跟著阿公學習狩獵,在部落長大,「本來希望寫到第四代的家族獵人英雄石碑,第五代能寫上我的名字,但現在好像不可能了。」被這份榮光壓得喘不過氣的,還有顏家的女主人彭玉花,她一面為家中3個男人奔走,籌措數十萬元交保金,一面承受外界不理解的眼光,「我們的文化中,生下來就要為了頭上的冠冕去爭取,當然可能對孩子教育上,我們有疏失,遺失了那個精神(指過於張揚、誇耀),這次事件我們不是沒反省過,可是覺得代價太大了。」

「開槍當下,我想的是保護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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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射殺黑熊前,部落傳出農田周遭有黑熊出沒,甚至有狗被熊吃掉,部落主要居住區與周遭的耕地、森林鑲嵌,傳出黑熊出沒後人心惶惶。圖為顏明德攝於自家住宅附近。(攝影/林彥廷)
在射殺黑熊前,部落傳出農田周遭有黑熊出沒,甚至有狗被熊吃掉,部落主要居住區與周遭的耕地、森林鑲嵌,傳出黑熊出沒後人心惶惶。圖為顏明德攝於自家住宅附近。(攝影/林彥廷)

當年林業署眼中的模範生,如今卻可能淪為階下囚,然而對這起震驚全台的獵熊事件,部落卻有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獵熊案發生半年後,我們來到大武部落,訪談一位與熊近距離接觸的部落婦女,她表示,「我那時在芋頭田,有人打電話給我說,姊姊你快回來,你旁邊有熊。」村民看到熊距離她的摩托車不到2公尺,趕緊打電話警告,「我等到其他人來救我,才敢移動回家,後來我把家裡的狗放到田邊工寮附近,過去時有狗叫,我才會安心。」想起熊出沒到部落的那幾天,她至今仍餘悸猶存,直說那時有一週睡不好,外面有動靜都會醒來。

監察院為了調查黑熊近期傷亡案件,在9月底來到大武,大武村村長麥庸正從顏家門口,一路帶著監察委員和調查官到事發地點,走不到10分鐘就來到用木頭和鐵皮搭建的簡陋狗窩,現場已看不出生活的痕跡,「那就是被熊吃掉的狗待的地方。」再步行約10分鐘即達當時獵熊地點,麥庸正指著一個大型蓄水桶旁的陡坡解釋,熊當時就在這個坡上面的樹,而坡再下去就有部落的耕地,「真的離我們非常近。」

被咬的就是大武前村長歐光夫的狗,他回想當天,突然沒聽到狗叫聲,發現狗不見了,地上留著一灘血,加上部落有人看到熊,當下便想到可能是被熊吃了。顏明德則指出,在獵到熊的前一天,部落已經傳出有熊靠近的消息,年輕人到部落周遭巡視卻沒發現,事件當天是因為水出問題,兩個兒子去山上巡水路,帶上獵槍防身。

發現黑熊的顏家小兒子補充,當時哥哥去看水管有沒有毀損,自己則往下坡檢查抽水馬達的電。沿著水管看水有沒有送上來時,突然發現有樹在搖,仔細一看竟發現熊在吃狗,而且熊隨即轉身看向自己,因此才趕緊開槍,第一槍命中肉較多的屁股附近,「熊沒死,我走上去牠就突然轉身往我這邊走,所以我就直接近距離朝牠開槍,發現牠還在掙扎,最後才頂著牠的頭補上第三槍。」

他強調,三槍都是自己開的,和哥哥無關,由於平常很少人在離部落那麼近的地方開槍,其他人聽到槍聲後很快就趕來,影片中才有這麼多人。「如果熊離很遠,可能會鳴槍趕看看,可是熊太近了,又在吃小狗,才會開槍。我當下不是想要那個榮耀,我想的是,熊已經造成部落的恐慌,要保護部落。」他也澄清,當時自己在騎車,熊夾在中間,不知道後座的人在做什麼,是發現有人在拍影片,才知道後座在揮熊掌。

根據起訴資料,坐在後座的柯姓村民是聽到槍聲後趕赴現場,與顏家兄弟合力將熊抬到顏家的機車上,並未參與此次以及前三隻黑熊獵捕,因此未遭起訴。

難以舉證「緊急危難」,殺熊動機成羅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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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察院現勘大武獵殺黑熊的環境,左側山坡為黑熊出沒地,距離部落中心僅400公尺,附近即是顏家的水源頭和民宿。(攝影/林彥廷)
監察院現勘大武獵殺黑熊的環境,左側山坡為黑熊出沒地,距離部落中心僅400公尺,附近即是顏家的水源頭和民宿。(攝影/林彥廷)

儘管部落指證歷歷,然而現場完全沒有狗的殘骸,也沒有人拍下照片,加上一開始頂罪的不良態度,讓熊吃狗的說詞,在檢警心中大打折扣,且檢察官認為3年內殺了4隻熊,而且都是同一個村落、有相關聯的人,並非偶發性。

屏東地檢署在4月以「你我都是台灣黑熊守護者」為名召開了記者會說明起訴原因,會中將這4隻熊被獵殺的位置一一標示出來,其中一隻距離部落中心16.2公里,一隻16.1公里,一隻4.2公里,去年底影片裡的那隻,則距離部落僅有400公尺,不過檢察官認為和部落中間隔了一片森林,仍有一段距離,不適用《野保法》第21條第二項:「在緊急情況下,未及報請主管機關處理者,得以主管機關核定之人道方式予以獵捕或宰殺以防治危害。」

張鈞翔說明,主張「緊急避難」(《刑法》第24條)要舉出相關事證,例如附近有沒有監視器拍到、有無證人、是否有通報政府機關,但這些當事人都沒有提出;退一步言,今天若真的發生某隻熊入侵村落,但是牠離開了,村民去獵殺這隻熊,不可能主張正當防衛或緊急避難。

不過對大武居民來說,山上腹地狹小,不像平地鄉村的界線那麼明確,部落的居住區和耕地本來就有段距離。記者實際走訪和對照地圖發現,顏家經營的民宿甚至就在熊被獵殺地點附近,距離熊可能出沒的隘寮北溪溪床不到1公里,民宿旁還種著小米,時不時就要去拔草、趕鳥,離他們在部落內的住家步行20分鐘即達。「那邊仍屬於部落生活的範圍,是我們的耕地,還有修水管的路,」顏明德說。

顏家的辯護律師江鎬佑曾在爬嘉明湖時遇見熊媽媽帶小熊,「熊看到人,立刻從路上往邊坡直線下切離開」,他認為,檢察官是用人走的路來看黑熊與部落的距離,但熊不一定會走產業道路,若看直線距離,實際上熊離部落僅5、6公里,熊每公里時速可到4、50公里,10幾分鐘就能到,加上部落又有狗被吃掉,村民主觀上勢必會認為很緊急,加上部落本就有狩獵文化,雖然防衛手段是否過當可以討論,但希望台灣社會在苛責時可以思考部落的危難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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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熊已來到部落邊陲,但在實務上要舉證緊急危難而殺害黑熊並不容易。2022年5月6日,南投武界山區一隻編號16711(簡稱711)、兩次被野放的黑熊,在第三次中套索後,被一對祖孫持槍射殺,事後祖孫倆坦言,當時熊中了陷阱,因為從沒有處理過這種事,加上黑熊不斷掙扎,害怕固定在樹上的陷阱被熊扯壞,遭遇攻擊,由孫子打電話向在離島當兵的舅舅求援後,情急之下便射殺了黑熊。

不過根據判決書,法官認為,當時熊已經被困在陷阱裡,且祖孫還有時間打電話求援,表示黑熊沒有立即造成生命、身體傷害威脅,不應該射殺,因此不適用緊急避難豁免刑責。

顏家主觀經驗和檢警偵辦方向之間,有很大的落差,殺熊動機成了一場羅生門。不過江鎬佑閱卷時,發現獸醫研究所以及警察大學曾鑑定熊的胃內容物DNA,和家犬或狼有99.85~100%相似,但台灣沒有狼。《報導者》取得此份2023年2月9日完成的鑑定報告,結論寫到:「台灣黑熊胃內容物檢體應為家犬(Canis familiaris),亦非屬華盛頓公約(CITES)附錄之物種。」

林業署保育管理組簡任技正鄭伊娟證實,獸醫研究所和警察大學鑑識科都分析過熊的胃內容物DNA,結論都相同;具有獸醫專業的承辦人員則解釋,食肉目胃內容物排空大概6~8小時,胃內就不會有東西,因此推測這隻熊應該在6~8小時內有吃狗,不過到底在哪裡吃、是否為部落內的狗,則無法判斷,須由檢警現場調查。

隱藏在山間的有熊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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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克颱風為霧台鄉帶來驚人雨量,巨量的泥沙將隘寮北溪、哈尤溪河床一夕填滿,河床墊高後,動物似乎走出深山,部落狩獵路線也從以往大多走山路,改為沿著溪床開車、行走。(攝影/林彥廷)
莫拉克颱風為霧台鄉帶來驚人雨量,巨量的泥沙將隘寮北溪、哈尤溪河床一夕填滿,河床墊高後,動物似乎走出深山,部落狩獵路線也從以往大多走山路,改為沿著溪床開車、行走。(攝影/林彥廷)
這起案件震驚全台,除了因為嘻笑影片引起反彈,3年獵了4隻熊,對於全台數量僅200到600隻、被列為瀕臨絕種的一級保育類黑熊,更是巨大的反差,然而外界眼中的保育類動物,在大武並不稀奇。事實上,當地地處全台灣黑熊分布最密集的區域之一
屏東縣霧台鄉位在中央山脈南側、大武山以北,有8個部落,其中大武最靠近東北邊,地理位置相較其他部落隔離,最有名的即是僅容一個車身寬的古仁人橋,駕駛須通過這座橋的考驗,跨過隘寮北溪,才能進到大武部落。大武東邊與「雙鬼湖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接壤,是魯凱族傳統領域和獵區;南邊是「大武山自然保留區」;北邊則是全台黑熊保育最有成的玉山國家公園南部園區;整條被保護下來的區域,被林業署稱為「中央山脈保育廊道」,也成為台灣黑熊分布熱區,位在其中的大武部落,自然和熊成為鄰居。

包達夫曾形容大武人的英勇:「我們有獵場在小鬼湖裡面,我曾聽長輩說他早上繞一圈就看到4隻熊。我阿公的爸爸,曾在山上開槍射擊從大鬼湖翻過來、跨過界的台東布農族人,所以我們有這麼大的獵場,是因為有祖先的榮耀,其他部落也都知道大武有很厲害的祖先。」

2009年的八八風災,則讓大武部落和這個保育類鄰居距離更近了。莫拉克颱風為霧台帶來3天破2,500公釐的驚人雨量,巨量的泥沙將隘寮北溪、哈尤溪河床一夕填滿,原本距離溪流還有1公尺高的橋直接被淹沒。

這次的風災完全改變了大武人的生活,包括顏明德和他的兩個兒子、大武村長麥庸正以及多名大武族人都指出,河床墊高後,動物似乎都從深山下來了,原本狩獵、回舊部落必須往上高繞山區古道的族人,在河床墊高、變寬廣後,都趁1月到5月的乾季直接走溪床。顏明德的小兒子便指出,5年前買了吉普車後,目前大多是開著車到溪床,山壁兩側就有動物。

儘管黑熊和大武族人這麼近,在傳出獵熊事件時,當地的野生動物主管機關林業署屏東分署,第一時間卻對媒體指出,霧台鄉及隘寮北溪並沒有接獲黑熊通報及自動相機監測紀錄,「沒想到第一次發現竟是遭到獵殺」。這番言論使外界對大武獵熊更不諒解,大武族人卻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湧上怒意,質疑官方生態調查不足,又忽略了在地經驗,「難道只有官方相機拍到才叫有熊嗎?我們看到的都不算?」好幾位族人不滿說道。

鄭伊娟坦言,雖然之前曾在大武部落推動林下經濟,但主要著重在產業復興,進行約5、6年後部落自立,相關計畫就陸續退場了,對於大武狩獵文化以及黑熊的生態調查,的確不夠了解,「目前針對全台動物調查的自動相機,大多放在中高海拔,雙鬼湖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也有相機,曾拍到熊,但是往部落的路徑上沒有特別放,隘寮北溪也沒有,不知道熊移動的路線。」先前屏東分署曾到霧台舉辦人熊衝突宣導講座,不過並未進到大武部落。

但仔細搜尋這幾年在大武部落做的相關研究,仍有熊出沒的紀錄。屏東科技大學森林系研究助理林軒宇,電腦中仍存放著2017年在隘寮北溪周遭拍到的黑熊痕跡,排遺中還有沒消化完的植物種子、比成年男性手掌還大的黑熊掌印清晰可見,甚至還有被利齒啃食過的水鹿頭骨和腿骨。這是當時為了劃設自然人文生態景觀區,屏東縣府委託中華民國永續發展學會調查大武周遭的生態環境,獲得的珍貴紀錄。「雖然我們並不是特地為了調查熊而去,但現場隨便走都有熊的痕跡,」林軒宇認為,主管機關似乎沒有整合這些生態調查資料,因此才會認為大武部落和附近沒有熊。

這個案例反映出長期以來,在地經驗難以成為野生動物管理依據的問題,當官方的科學語言和在地脫鉤,彼此又欠缺互動,自然無從得知動物實際被利用的狀況,也間接導致輿論往往比法律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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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東、霧台、獵熊案
研究人員曾在隘寮北溪上游,發現被熊啃食過的山羌頭骨。(照片提供/林軒宇)
文化傳承與生態保育的拿捏,該如何坐下來討論?

獵熊事件後,林業署開始積極暢通與大武部落的溝通管道,今年9月,與部落合作成立巡守隊,林業署署長林華慶則以務實的角度表示,商業買賣黑熊絕不會寬貸,若是基於傳統需求,則可以坐下來溝通,召集包含公部門和部落、民族、社會學者、野生動物學者等等,討論狩獵的脈絡、目前的族群量是否可以狩獵?「保育不是只有野生動物專家的事,山村居民才是保育重要關鍵,」林華慶也表示對於大武獵熊案很遺憾,「顯然我們彼此不夠信任。」

對於部落主張的傳統文化,張鈞翔認為,之前曾詢問原住民族委員會,他們明確回覆黑熊不是原民主要狩獵物種,在定義文化時要很小心,需要更大規模的田野、社會學調查來證明,而且以現行法律來看,大法官已經很明確解釋過,保育類動物除非在極端例外的狀況下才可以獵殺,極端例外就是族群量已經高於生態容許量,但台灣黑熊顯然不是,任何人犯下法律所禁止的行為都可能有其動機,但主張文化權只是減刑的考量,不像緊急避難一樣是可以阻卻違法的層次。

長期在部落訪調、傳承文化語言的大武部落民族議會代表柯秀福感慨地說,有些長輩對這件事情感到生氣,覺得年輕人怎麼能讓部落為你們難過,但過去真的不知道遇到熊要通報,也沒有相關資訊進來,或許部落自己也要學習,年輕人要教育,但年輕人願意回來部落還是很重要,「否則在外地工作會失去文化臍帶,我感覺推母語好像跟時間在賽跑。」這件事情之後,部落也在思考該如何改變,在現行法律下傳承文化。

(延伸閱讀:〈在當代制度與傳統夾縫間,努力尋找狩獵文化存續的魯凱族大武部落〉

在事件滿週年之際,顏家父子三人也都加入了巡守隊,顏明德坦言,掙扎了很久,一段時間後才加入,一部分是為了官司考量,但最重要的是「不希望因為個人,讓部落都不能再打獵,這樣我會很過意不去。」因此除了自己加入,也和兩個孩子溝通,三人一起加入,但也希望不是不再狩獵了,而是盡量避免獵熊。至於百合花的榮耀,他現在已不敢多想,只希望事件落幕後,還能拿回那個繫起家族文化血脈的黑熊頭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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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罪人、屏東、霧台、獵熊案、魯凱族、至高榮耀
顏明德與妻子彭玉花於自己親手蓋的石板屋前合影。對於狩獵文化如何因應現代保育和法治而調整,他們仍在尋找答案。(攝影/林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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