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專題
我帶來驚喜,而非觀眾想看的──專訪全球獨立電影推手葛江・祝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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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江・祝鴻(Gertjan Zuilhof)自1990年起擔任鹿特丹國際影展策展人,直至2016年,累積了將近30年的策展人生涯,是全球各地獨立電影工作者的最佳戰友。15年前他第一次前往東南亞,自此愛上那個地方,更成了許多東南亞電影工作者站上國際舞台的幕後推手。今年5月開幕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特別邀請葛江策劃焦點單元「憂傷似海:東南亞真實之浪」。

或許有人已經發現,2018 TIDF焦點單元「憂傷似海:東南亞真實之浪」的英文名字「SEA of Sadness」似乎有些熟悉──策展人葛江・祝鴻(Gertjan Zuilhof)
註:多數時候,他以「葛江」這個中文名字行走亞洲,此名字源於10多年前來台與故宮的一場展覽合作而取,沿用至今。
當初取名的靈感正是侯孝賢執導《悲情城市》的英文片名:A City of Sadness。「SEA」不僅代表「海洋」的意象,同時也是「東南亞」的英文字縮寫(South-East Asia)作為策展人,葛江希望以此呈現東南亞地區「不可言說的現實面」:貧窮、貪腐、審查、階級等所有社會都無可避免且必然存在的陰暗角落。

對全球獨立電影工作者來說,葛江是必須認得的一號人物。他自1990年開始擔任「鹿特丹國際影展」(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Rotterdam, IFFR)策展人,長達26年。

鹿特丹國際影展向來是獨立電影大本營,成立於1972年,目的是對抗當時強調明星紅毯、大成本製作的主流影展文化,希望鼓勵小成本、獨立製作的電影作品。 其中最重要的正式競賽單元「金虎獎」,參展的影片必須是導演的首部或第二部劇情長片。

如今許多家喻戶曉的國際名導,都是從鹿特丹影展開始嶄露頭角的,包括《黑暗騎士》、《全面啟動》的導演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婁燁、洪尚秀等,都曾是金虎獎得主。台灣則有2004年李康生執導的《不見》曾拿下此獎。此外,2008年戴立忍執導的《不能沒有你》、2011年趙德胤的作品《歸來的人》,均曾入圍正式競賽單元。

2013年,鹿特丹國際影展增設了「大銀幕獎」(Big Screen Award),與金虎獎正好相反,是為了獎勵優秀導演的非首部作品。2017年陳宏一導演的《自畫像》,是首部入圍此獎項的台灣電影;今年則由蕭雅全導演的的新片《范保德》入圍。

在將近30年的策展人生涯,葛江成了許多獨立電影導演站上國際舞台的幕後推手。然而,這一切並不在他原先的預料當中。

生在搖滾樂起飛那年

葛江出生於1955年荷蘭北部的阿克瑪(Alkmaar),成長在西部的薩森海姆(Sassenheim)。在他的履歷或簡介上必定會出現一句話,「這一年是搖滾樂起飛的一年」。當年美國搖滾樂團「比爾哈雷與他的彗星 」(Bill Haley and his Comets)推出《晝夜搖滾》(Rock Around the Clock)專題,同名單曲被選為描繪校園暴力的《黑板森林》(Blackboard Jungle)電影的主題曲,登上美國告示牌冠軍長達8週,搖滾樂自此從邊緣跨入主流,此後的貓王、披頭四更成了搖滾樂永遠的經典。

談起自己所屬的世代,葛江腦中浮現了一句經典歌詞:「我希望在變老之前死去」(I hope I die before I get old),這是出自於英國搖滾樂團「何許人」(The Who)吉他手彼得・湯申德(Pete Townshend)在1965年推出的單曲〈我的世代〉(My Generation)。

戰後的50、60年代是一個變動的時代,但也因此充滿另類的選擇機會,從音樂、電影甚至人際關係,有了各種可能與實驗的機會。

葛江在大學時期,便以志工身分為一家小型藝術電影院策展,放映的都是非主流的另類電影。雖然沒有薪水,但這份工作有不少好處,不僅可以免費看電影,還可以免費聽在同棟大樓舉辦的搖滾音樂會。當時的葛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將會走上策展人的生涯。他在大學主修藝術史,對於義大利波隆那的濕壁畫的源流和技巧瞭若指掌,但是對於電影,只是單純的興趣而已,談不上任何專業。

只是誰又能料到,年輕人找頭路的現實困境,意外成了葛江進入電影業的推手。大學畢業後,因為找不到藝術史相關的工作,他只好暫時當個自由撰稿人。但是,在當時寫藝術評論並非是一門專業,也沒有收入,不過影評則完全不同。因此他轉換跑道,開始為一本週刊撰寫影評,雖然收入不多,卻迅速累積了知名度,引起鹿特丹國際影展和某家日報社的注意,同時找上了葛江,最後他選擇了前者,「我不想一輩子寫影評,因為你永遠只能是局外人。成為影展策展人,才能成真正深入電影製作的核心,」葛江說。只是他自己也沒想到,這麼一待就是20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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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DF、葛江・祝鴻
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邀請獨立策展人葛江・祝鴻策畫焦點單元「憂傷似海:東南亞真實之浪」。(攝影/余志偉)

去年,他正式卸下鹿特丹影展策展人的職務,成為獨立策展人。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策展人林木材,邀請葛江策劃「憂傷似海」焦點單元,「在台灣,對東南亞電影的了解,應該沒有人可以超越他,」林木材說。

事實上,這並非是葛江第一次在台灣策展。2007年,他接受故宮博物院的邀請,擔任「發現彼此」(Discovering The Other)國際電影裝置展的策展人,邀請多位國際藝術家和導演,展示他們新創作的裝置作品,並同時播放他們過去的短片和電影作品,呈現新與舊、前衛與傳統的對照,當時參加與包括蔡明亮,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等人。

當時葛江並沒有多想,只覺得是有趣的嘗試,一接到邀請便立刻答應,事後回想,他很慶幸自己當初沒有拒絕這個邀請。除了藝術與電影之間的跨界整合外,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在以古代藝術作品展示為主的故宮博物院,進行現代裝置藝術策展,新與舊之間的結合,是非常新鮮且有挑戰性的嘗試,「這是非常有趣的經驗,我真的很希望可以再有一次這樣的策展機會,」葛江說。

先認識人,再認識電影

葛江形容自己就是個「異數」,凡事沒有事先的計畫,先撩落去,做了之後才會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正如同當初從藝術史轉向電影策展人的歷程,身為土生土長的荷蘭人,如今成為東南亞電影專家,這一切也不是出自於深謀遠慮的遠大計畫或生涯志向。

2004年,鹿特丹國際影展之下專門資助開發中國家電影工作者的休伯特巴爾斯基金(Hubert Bals Fund),贊助馬尼拉國際電影節(Cinemanila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並合辦工作坊,葛江以評審的身分第一次前往東南亞。

不過,此行的另一個目的是,他想為鹿特丹影展策劃東南亞電影單元:S.E.A. Eyes。但他根本沒去過東南亞,對當地一無所知,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興趣,「我只是單純地想,當時在國際上幾乎沒有人做過東南亞影展,也沒有什麼選片人到過東南亞,應該會比較容易做吧,」葛江笑說。這一趟,他走遍菲律賓、越南、泰國、寮國、柬埔寨、印尼、馬來西亞等國家。

往後的15年,葛江多次進出東南亞,甚至把東南亞當成自己的另一個家,「在當地語言溝通不成問題,幾乎每個電影工作者都能用英語溝通,而且心態開放,生活環境也比較輕鬆自在。當然,如果你在那交了女朋友,那就更有理由待在那裡了。」

葛江的選片手法獨樹一格。他如果不是在電影工作者的家中,就是在前往這些人家中的路上。他喜歡四處趴趴走,沿路結交新朋友,挖掘新作品,而不是成天窩在放映室裡看電影。

「他是非常積極的人,會想辦法去認識導演,親自與他見面、聊天,到他的家,深入他的生活,透過他自己親身的觀察,解讀這個導演作品背後的意涵。」剛以《十四顆蘋果》入圍柏林影展「導演論壇」競賽單元的趙德胤,在接受電話採訪時這樣告訴我們。

2011年,趙德胤的首部劇情長片《歸來的人》才剛完成初剪版,葛江透過朋友牽線聯繫上製片,看完初剪版之後便力邀趙德胤參加鹿特丹國際影展,最後也入圍正式競賽單元「金虎獎」。「你常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你的,他總是有辦法透過非正式管道找到人。」

對於葛江而言,認識人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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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DF、葛江・祝鴻
對於葛江而言,認識人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電影。他會想辦法去認識導演,親自與他見面、聊天,到他的家,深入他的生活,透過他自己親身的觀察,解讀這個導演作品背後的意涵。(攝影/余志偉)

採訪時,問他對於東南亞電影產業發展和趨勢的看法,葛江說得很直白:「我對產業的問題不太感興趣,我想要認識的是電影工作者和他們的作品,尤其是低成本、獨立製作的電影和工作者。」他曾自己找場地辦DVD Party,邀請大家帶著各自的影像作品去找他聊天;他會直接跑去貧民窟,認識真正在那生活的電影工作者,聊他們的作品。

無論在任何地方,葛江總能熟門熟路似的就像是個在地人,完全融入當地社會。曾有一次林木材和他一起走在北京宋莊的街道上,看到路旁有一台閒置的腳踏車,當下他對林木材說:「我們去問那個人可不可以借?」不會說中文的他,便自顧自地快步走過去,比手畫腳一番,腳踏車順利借到手。

還有一次葛江看到一群人在打戶外撞球,轉頭對林木材說:「我們去跟他們一起打好不好?」

「不要吧,這樣很奇怪。」

「沒關係啦,我們一起去打。」

「那你自己去問吧。」

過沒多久,便看到葛江已經有說有笑地站在撞球桌邊,和大家打成一片。

不按牌理出牌,用顛倒視角看世界

和許多策展人交過手,在林木材眼中,葛江應該是最「不按牌理出牌」的策展人。

2013年,林木材參加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海外藝遊專案」計劃,前往南非待了兩個月,最後一站來到南非的「德班國際影展
註:這是南非最著名的國際影展,2009年由戴立忍執導的《不能沒有你》,獲得第30屆德班影展的最佳影片;2008年,《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執導的紀錄片《唬爛三小》入圍紀錄片獎項。
」(Durb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影展期間曾有幾天和葛江同住一間房。

有天早上影展放映一部大片,林木材問葛江要不要一起去看,沒想到葛江卻回說,「這部電影不用看,也知道它是好片,所以我不會去看。」反而是影展期間,主辦單位在偏遠鄉鎮放映當地電影作品的場合,葛江幾乎都會現身。「他會刻意去找比較偏門、沒人知道的作品,而不是去挑鎂光燈焦點下的大片,」林木材說。

還有一次葛江與林木材進行線上對談時,葛江談到自己的家鄉、位於荷蘭西部的薩森海姆時,特別附上一張上下顛倒的照片,在下方他寫了一段讓人印象深刻的話:「放手去做些事吧⋯⋯用顛倒的視角、不同的角度看事物,跳脫框架。」

仔細看完這次焦點單元「憂傷似海」片單,其中確實有不少破格的選擇。

印尼導演韋加斯・邦努德加(Wregas Bhanuteia)的作品《屋簷下的旱季》長度只有兩分鐘,但它其實不是一部完整的短片,而是之前在印尼的日惹紀錄片影展(Festival Film Dokumenter)上播放的預告片,但葛江決定加入此次影展的片單中,成為獨立的作品。

泰國導演阿諾查・蘇維查康彭(Anocha Suwichakoprong)的作品《椰子》,原本是兩支獨立的錄像作品,其中一部是側拍緬甸觀光客,另一部是記錄椰子加工廠的緬甸移工。葛江提議將兩部作品合併,因此這次影展的觀眾可以在大螢幕上看到兩個影像並置,同步放映兩部作品。

另外,葛江也選了菲律賓知名導演拉夫・迪亞茲(Lav Diaz)的作品《一個菲律賓家庭的演化》,影片長度達640分鐘,極度考驗觀眾的耐心。

唯一心得:要有與人為敵的心理準備

這次焦點單元的名稱「憂傷似海」,起初讓林木材與影展團隊有些苦惱,可想而知,從市場面來看,這樣的取名確實不太討喜。那麼葛江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身為策展人,是否會有市場票房的考量?

「我不在乎觀眾是怎麼想的,」葛江回答得倒是挺爽快,「我帶給觀眾的,是我想要讓他們看的,而不是他們想要看的,這樣才會有驚喜。如果他們喜歡,那很好;如果不喜歡,也無所謂。」

一如採訪時,請葛江推薦幾部他認為這次東南亞焦點單元的「必看片單」時,他真正想說的卻是:「去看你以前沒看過的電影,或是從沒聽過的導演的作品。不要去看自己熟悉的,或是重複看相同的東西。」

回頭想想,這和他的選片邏輯其實是如出一轍。但要持續20多年不變,老實說需要某種程度的膽識。將近30年的策展人生涯,一路走來葛江唯一的心得是,「要有與人為敵的心理準備,你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歡,有時你甚至會覺得孤單。你選出的片單,不可能讓所有觀眾喜歡,也不可能讓所有電影工作者滿意。」

他不在乎外界眼光,也不在乎別人如何評價他,他相信自然會有懂得他的選擇的人,會有能與他產生共鳴的志同道合者。「如果大家都說你做得很好,你就得想想,是哪裡出了問題。」正是這份被討厭的勇氣,造就出葛江獨一無二的選片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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