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現在這個時間點在台灣談足球,怎麼看怎麼怪,距離下一屆男足世界盃還有一年多,沒有世界盃的加持,足球沙漠裡說有多冷就有多冷,但近來一些場內外消息令人格外失落,卻又不得不發。
先從場上說起。台灣男足的世界排名目前已經跌落至166名,儘管世界盃會內賽在國際足總(FIFA)的盤算下,參賽國不斷擴張,2026年加美墨共同主辦的男足世界盃就將擴編至48隊;2030年,也就是足球世界盃百年紀念,6個共同主辦國甚至已經正式向國際足總提案,希望將會內賽增加到64隊。但在可見的未來,再怎麼擴編的世界盃會內賽,對台灣來說都是遙不可及。
台灣男足自2023年11月起曾經一整年未曾贏球,期間吞下7連敗。止敗之後,又在東亞盃資格賽關鍵戰以及亞洲盃資格賽接連以1:2敗給香港與土庫曼,雖然比賽內容不差,但檢視球員名單,對香港先發11人僅有4名本土養成的球員,對土庫曼的28人出賽名單中,也有10位「新台灣人」名列其中──不論是歸化或是依血緣認定代表台灣出賽,當然符合國際競賽的規範甚至是大勢所趨,甚至是掙扎中的台灣足球最速成的方式,但多少也突顯了當前總教練懷特(Gary White)對於台灣本土養成球員的不信任以及整體足球大環境的困乏。
2017年雙十節,親身在台北田徑場經歷台灣男足在亞洲盃資格賽神奇逆轉擊敗巴林的狂喜,仍是我運動迷生涯最難忘的比賽之一。7年多過去了,年紀漸長的台灣隊長陳柏良雖然從中場退居後防,但依舊在陣;同樣也還是由懷特領軍,但巴林那場勝利後曾經點燃的希望已經幻滅,朱恩樂的驚天頭槌已如前世,陳昌源(夏維耶)退休後,彷彿也結束了這世代曾經給過我們的「非分之想」。

女足方面,世界盃會內賽雖然在2027年依舊維持在32隊的規模,但在2031年後將擴編到48隊。現今排名42的台灣女足,看似大有可為,但是卻也難令人如此樂觀。台灣女足在疫情期間,奮勇在印度亞洲盃以及附加賽中力拼2023年世界盃門票,但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令人心碎不已的方式敗給菲律賓、越南和巴拉圭,最終與世界盃緣慳一面。重整旗鼓後,最近在國際賽中卻給人與世界漸行漸遠之感。2024年底與澳洲兩場友誼賽,分別以1:3、0:6敗給主力並未出戰的澳洲隊;今年(2025)2月在西班牙的皮納塔爾盃(Pinatar Cup)的三場比賽中,分別以0:4負中國、0:7敗加拿大、0:4輸墨西哥。雖然這三支是實力明顯高出台灣女足的世界盃常年勁旅,但是毫無競爭力的比數與內容,正突顯了我們與世界的距離。尤其近10年來,歐洲女足整體水準的飛快進步,已將女足提升至另一個我們難以追趕的層次。
如果上述這些男女足賽果的「裡子」令人沮喪,那麼近來一連串由場地所引發的爭議,則是連「面子」都丟光的「國恥」了。
2023年11月台灣出戰馬來西亞的世界盃資格賽中,兩隊在台北田徑場不堪的草皮上比賽之後,下一場的世界盃資格賽開踢前,北市府就以準備全中運為由拒絕出借場地;加上高雄國家體育場因五月天演唱會檔期,使得2024年3月21日與吉爾吉斯之戰必須在平日下午、且僅有1,200個座位的楠梓足球場進行。
台灣足球場地的窘況,可以追溯到2008年,中山足球場在亞足聯挑戰盃資格賽後,轉為花博的場館,自此之後,大台北地區再也沒有一個足球優先的國際標準球場。2009年之後,整建後的台北田徑場與高雄國家體育場雖然共同承繼了主要足球國際賽事的場地,卻並非足球專用、甚至不是優先。雖然有著可容納55,000人的高雄國家體育場,對於「足球沙漠」來說實在大而無當,但至少與台北田徑場共同承擔,足協有兩個機會可以有場地,前10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
不過COVID-19疫情後,台灣「演唱會經濟」蓬勃發展,已成高雄市發展觀光的既定策略,高雄國家體育場撞期的機率就大為增加,儘管FIFA各項國際比賽日是早就公開的行程,但足球賽如此不符經濟效益,除了「面子」、「承擔」之外,難以讓北高市府列為優先項目,何況出借後,如果草皮狀況不佳,球迷的抱怨與訕笑,反而讓市府「背鍋」,那不如不借還省事許多。
所以,台灣足球賽場地困境早就有跡可循,近期的種種負面新聞,也只是累積了10幾年的「業力引爆」而已。原本已經獲得2024年東亞盃資格賽主辦權的台灣,不意外地在場地因素下「棄辦」,東亞足協旋即宣布移師香港;今年4月初,女足國家隊與紐西蘭隊的友誼賽,原訂在楠梓球場進行,也因為該場地使用過度頻繁讓草皮狀況不堪負荷,紐西蘭國家隊不願讓球員冒著受傷的風險出賽而取消比賽,著實「丟臉丟到南半球」。
國家隊級的場地況且如此,次級的場地慘烈的狀況更不難想像。世壯運規劃足球場地之一的北市迎風公園河濱足球場,就遭到議員的質疑是否能展現出主辦城市的「格局」,當然,世壯運到底該到什麼樣的「格局」?那是另一個值得討論的議題。但如果是以台灣、台北整體的足球環境來說,端得出這樣的場地只是剛好而已,畢竟,全世界最受歡迎的運動,在台灣卻是冷門至極。迎風球場原本就只是個河濱型的簡易球場,沒有更衣室、沒有觀眾席,落成以來都是如此,怎麼期望它一夜之間「壯」起來?對了,世壯運在5月中下旬舉辦是吧?梅雨季的基隆河畔,也許打水球還快一點。
由柏文健康事業所認養的楠梓文中足球場,雖然是相關事件的「事主」,但實則是它根本就不該承擔國際賽的任務,只因為其「堪用」與被迫「支援」,造成過度使用,幾乎沒有空檔得以保養。世壯運足球項目同樣如此,原本只該是社區足球練習使用的迎風河濱足球場,卻被推上前線「迎賓」,當然顯得寒酸。
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台中足球園區年底的落成,或許可以稍解這樣的困境,但主場館規劃的6,000人座位,也不是頂規國際規格。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完備的國際級足球園區,除了兩、三萬人左右的主球場之外,周邊的練習場也同樣必須齊備,如此才有提升的可能;練習場的規格、車程距離,放眼大台北沒有能搭配的運動空間,實在令人汗顏。我們尚不需遠望日韓,2025年3月,歷時6年、耗資319億港元(約合新台幣1,320億元)的香港啟德體育園啟用,其能容納5萬人的主場館就將在6月10日亞洲盃會外賽出戰印度隊時正式迎來首場國際A級賽事,這座球場不但配置開閉式屋頂,還有活動式草皮等最先進的硬體設備,周邊也配置了青年運動場與體藝館等輔助場館,供次級與室內賽事使用。
一片棒球熱下,大巨蛋成了六都地方政府的顯學,但足球的場地更需要關愛的眼神。退一萬步來說,如果足球已經如此藥石罔效,那我們為何還需要挹注資源於此?相信是許多人的疑惑。足球無疑是全球最受歡迎的運動,儘管棒球是台灣的國球,但以國際影響力而言,棒球仍與足球相去甚遠;同時,足球也是提升國際能見度最快速的方式。尤其是近年多有成果的台灣運動外交,如果能有足球的串聯,其可能性與網絡會遠比棒球寬廣許多。
根據足協所公布的2024年度收支預算表可知,該協會近兩年的預算規模都在2.2億元左右,其中來自台灣公部門的補助就超過1.5億元,如果加上亞足聯以及國際足總的補助,甚至占到總預算的88%;也就是說,台灣足協自籌經費的能力僅占12%,這當然是不及格的。過去兩年以來,台灣足協以「還債」為名,終止了許多前朝「燒錢」的基礎建設,而場地的問題甚至更為惡化。我知道這是一個令人多麽搖頭的協會,但我也知道這些前線的夥伴在人力已經極度吃緊之下,多麽努力地維繫這一切。
同時身為運動社會學家與足球迷,內心的糾結可想而知,期待台灣足球進步的同時,當然也會不斷地提問:「這樣的協會是否還值得公部門更多的資源挹注?」但看著一群群在公園開心踢足球的孩子,我們該如何許他們一個還說得過去的未來?如同臥病的重症病人,就算窮盡一切手邊資源,你也無法得知是否還能恢復生命跡象。但,如果還有一絲絲值得救的可能,那就姑且一試吧,否則就真的永遠躺平了。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本專欄榮獲第23屆卓越新聞獎「新聞評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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