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公民

此篇為筆者前一篇關於流著緬族及撣族血液的藝術家朋友Sai ▇▇▇的故事後續。
(※前情提要:〈Kaya L/政變下的呼聲:一位緬甸藝術家的流亡與抵抗〉)
Sai ▇▇▇原為活躍仰光的影像創作者、策展人暨和平教育工作者,直到2021年2月1日,緬甸軍方發動政變,推翻民選政府,他的父親──撣邦首長林圖醫生(Dr. Linn Htet)──與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等同屬全國民主聯盟的主要官員一同被捕,因著父親關係Sai亦成為被追捕對象。他把本名隱去大半,匿藏起來暗中參與反抗行動,大半年後找到機會逃離緬甸。離開前,他與當時還被軟禁在撣邦首長官邸的母親合作,用影像追尋父親缺席家中的痕跡。作品《缺席的蹤跡》(Trails of Absence)後來在多國展出。流亡期間,Sai一直為面臨20年刑期的父親奔走,並透過策劃展覽、政策倡議,嘗試將緬甸議題帶到國際討論議程上,爭取各國社會對緬甸2萬多名被囚政治犯的關注。
2023年,流亡歐洲兩年後,Sai與太太K回到亞洲,落腳曼谷,並從9月底開始,在泰緬邊境交界城鎮湄索(Mae Sot)進行考察。他們花了近一年時間,祕密訪問身處當地尋求庇護的緬甸難民、民權運動人士和前政治犯,收集軍政府對他們犯下反人類罪行的供詞和證據,以策動國際社會對緬軍政府的問責。
作品《請欣賞我們的悲劇:缺席的痕跡第二章》,展示了當中10位暴政倖存者的案例,內容包括他們以匿名方式提供的個人供詞,顯示他們被祕密關押的監獄或偵訊中心位置的衛星地圖,及Sai為他們逐一拍下的個人肖像或家庭照,只是相中他們不能露面,為了保障他們及身邊家人朋友的人身安全。相中人手持白絲帶,象徵與那些缺席的家人牽繫在一起;長長的絲帶,是想表達他們所感受到的遺憾缺失有多深長。他們用身體佐證,展示那些軍方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傷疤──政權以酷刑來製造威嚇,而人們則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來宣示反抗,不讓軍政府的恐怖手段達到目的。
抱歉以下內容可能會令你感到不安。你會感受到人性凶殘,失去至親的痛苦,會心疼。這肯定不好受。現在的你只是花十來分鐘閱讀這篇,而身處這些時局動盪當中的人,將長久承受著這一切。很抱歉,我們能分享這些故事,但無法分擔他們的痛苦。
這些故事並不獨特,威權主義統治者的劇本,不外乎以羈押、虐殺,脅迫人們妥協、服從、癱軟,死心交出生命自主權,或甚成為欺壓的一方。但當中卻總有人能夠保持清醒,堅守自我,不聽命。
在審訊中心的6天,U Zin ▇▇▇▇被毆打,精神虐待,強迫作假陳述。他被單獨囚禁,幾乎沒機會到戶外活動。結果他被判兩年苦役。2023年1月,自勃生(Pathein)監獄中獲釋。
出獄後,軍方試圖再逮捕他,他不得不逃離。沒有身分文件,他目前人在緬泰邊境偏遠地區,並不安全。
牢房環境惡劣,他的身體出了嚴重毛病。他拒絕簽署法律文件,以示對司法系統的抗議。他被控違反《交通法》,判囚一年。2023年1月1日自英盛(Insein)監獄釋放時,他的身體已經敗壞了。軍方已摧毀了他的人權及公民教育中心,但仍在搜刮他。他和妻子躲在一間又一間的安全屋後,終於逃到泰國。
軍政府的迫害無日無之,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量,Ko ▇▇▇▇的父母迫不得已公開宣布與他斷絕關係。儘管如此,Ko ▇▇▇▇兩夫婦對於尋求正義和抵抗壓迫仍堅定不移。
夫妻倆目前在緬泰邊境地區工作,籌辦慈善活動,提供人道援助,也支援國內進行中的革命,為著人權與自由,不斷奮鬥和付出。
軍方對U ▇▇▇▇的迫害延伸至他整個家族。他們被持續監視、威脅和騷擾;他們的家被一次又一次搜查,銀行帳戶被凍結,生活變成沒完沒了的恐懼。
為了為政變製造法理依據,試圖消滅反對聲音,軍政府最初指控U ▇▇▇▇貪汙,後來改變策略,控告國務資政翁山蘇姬及其澳洲籍經濟顧問杜內爾(Sean Turnell)洩露國家機密,而他被指控為同謀。
受審當天,軍方支持者Han Nyein Oo在他的Telegram頻道呼籲殺死U ▇▇▇▇的兒子;死亡威脅底下他們全家逃亡。艱苦的逃亡過程,令一家身心疲憊,錢財散盡。他們最終逃到泰國,但生活環境惡劣,沒有身分證明,基本生活亦成問題。
Sai ▇▇▇曾為這一家十口爭取緊急住屋資助,但兩度申請均被拒絕。他們迫切需要援助。
審訊期間,警方以女兒的生命威脅她,迫她屈服。3天後,她流產了,但審訊沒停下來。後來他們根據《刑法》第505(a)條,判她監禁3年,在達雅瓦迪(Tharrawaddy)監獄。隨著她的監禁,她的家人受到嚴密監視和持續威脅,飽受困擾;她的小女兒處於創傷當中,不斷重複說著:「我媽媽被拿著槍的壞人抓走了。」
壓力底下,Ma ▇▇▇▇的丈夫與她離婚,目前她與女兒在泰緬邊境,生活在恐懼當中。沒有證件,她靠販售食品及鉤針編織品維生,然而所賺取的微薄收入都被榨乾淨盡——泰警視勒索邊境地區的緬甸人為慣例。貧窮與恐懼,成了她的人生循環。
Ko ▇▇▇▇是和他60多歲的母親和弟弟一起被綁架的,被關在首都奈比都(Naypyidaw)軍事基地的審訊地點內——軍政府找不到他參與學運的妹妹,於是就找上了他們。
儘管沒有證據可指證他,Ko ▇▇▇▇受盡無法想像的酷刑。受虐時他聲也不作,因他擔心,他母親聽到他的尖叫會心臟病發。
即使在受刑期間,他還是能聽到鄰近房間裡家人的聲音,以及其他被拘留者的哭訴叫喊。
他憶述一位獄友的情況:因無法抵受疼痛,那位獄友不斷用頭撞向牆壁試圖自殺。後來,當Ko ▇▇▇▇被轉移到同一個房間時,他看到牆上塗滿了血和肉塊,鐵釘上黏附著腦漿。
「我曾以為,結束生命就只是將我的頭撞向牆這般簡單。那位獄友嘗試過,但他不能一次就成事,不得不反覆多次。你聽過骨頭斷裂的聲音嗎?我聽過,在受酷刑時,現在聲音還停留在我腦海裡。」
他的手腕,因為被戴上手銬後吊起,手腕骨折斷刺穿皮膚突了出來。
經歷了兩個月的殘酷虐待,變賣盡所有家財賄賂那些軍隊士兵後,他與母親才被釋放,身心都留下了痛苦傷痕。直到這次訪談,Ko ▇▇▇▇才首次開腔談他的自身遭遇。
逃到泰國邊境後,沒有身分證明文件的他被泰警逮捕,現在每週都得被敲詐勒索。目前他在尋找弟弟,自審訊中心的最後一面,就再沒有弟弟的消息了。他最後記得的,就是在房間內所聽到的弟弟的聲音。
直到今天,他母親還是在不斷問他,她小兒子的下落,但Ko ▇▇▇▇無法回答,他沒辦法知道,弟弟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酷刑後,Ko ▇▇▇▇的手已無法提起相機,彷彿在痛苦地提醒著,他那被偷走的人生抱負。
Sai ▇▇▇想為他做點什麼,便想到自己在流亡期間,將深受緬甸人喜愛的「ကြေးအိုး」豬肉粉演變出的獨門做法,遂一步一步地與Ko ▇▇▇▇分享食譜,這樣Ko ▇▇▇▇就可以向湄索的緬甸社群販售這道美食。這時Ko ▇▇▇▇的臉亮出了希望。
Ma ▇▇▇▇是在2022年7月被抓的,因在Facebook上發表了一個關於緬軍的幽默貼文。審訊期間,她曾因嚴重營養不良而昏倒。2022年8月27日,她被以反恐罪判監10年,關在唐威(Thandwe)監獄。2023年7月,在軍隊的接管下,監獄成了戰場,軍隊部署了重型火砲,而囚犯被當作人肉盾牌,沒任何水和食物。
他們忍受飢餓,喝馬桶水,同時面臨火箭推進榴彈爆炸的威脅。有兩名女囚犯被彈片炸傷,畫家嘗試用衛生棉替他們止血。他們向士兵們呼喊求助,而士兵們的回應則是開槍要他們安靜下來。
幾週過後,軍隊已無法管控監獄,被判處10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囚犯被釋放。畫家抬著死去囚犯的屍體離開,全身沾滿血和腦漿。
走了7天的路,她回到飽受內戰蹂躪的家鄉,並於2024年7月與母親重聚。目前,他們一家住在泰國邊境,在無證狀態下。
▇▇▇▇是於2021年5月被綁架的,那時她16歲,被捕後即被虐打,在車廂裡,警察穿著皮靴踢她的臉,使她的臉嚴重腫脹,而士兵則輪流對她的身體動粗。審訊期間,他們強迫她指認目標,用聲音誘捕其他人,而當她拒絕時,他們會將酷刑升級,包括踢她、扯她的頭髮、用槍打她的手,以及使用電擊棒。他們威脅說,若不謊稱自己19歲就會強姦她。
法庭上,她嚇得說不出話來,幸而她的父親提供了她的真實年齡證明。她被以《反恐怖主義法》判服刑5年,在端迪(Twantay)少年拘留中心,中心的正式名稱是「端迪鎮婦女關懷與發展中心」。拘留期間,她繼續遭受虐打;一次自殺未遂,她被送往醫院治療,但一直被拘留,直到2024年8月獲釋。
現在她20歲,在泰國邊境,沒有身分證明,想辦法繼續學業。
身體有殘疾的Ma ▇▇▇▇與丈夫和年幼的女兒是在2021年4月被綁架的,那時他們全家正乘車出行。這經歷給女兒留下無法磨滅的傷痕,至今仍在煎熬當中。
綁架後,Ma ▇▇▇▇被帶到當地警局的審問室。在審訊過程中,一名警察用警棍柄殘忍地插入她下體內,另外兩名警察強行分開她的雙腿並取下她的義肢。這使得她在整個遭受毆打和酷刑的過程無法抵抗。酷刑後,她3天不能小便,一整個星期不能上廁所。
在審訊中心,她目睹了其他同被綁架的婦女所遭受的系統性性虐待。她們會被以「審問」為名帶走,然後與警察一起關在房間裡,被強姦及施行其他形式的虐待。男性被拘留者同樣被性虐待,警察將物體插入他們的肛門,她的一位朋友因而腸子潰爛而死。
她和她的丈夫被控違反《反恐怖主義法》。在巴安(Hpa-an)監獄服刑的20個月裡,她的精神和肉體上的持續創傷,使她的經期異常紊亂,每月有20天持續出血;她的腹部硬化,最後完全停經,體內發炎不斷,腹部隆脹得如同懷胎10月。
2022年10月,她的丈夫因缺乏醫療在監獄中去世。她沒有機會道別,葬禮也不能參加。那位被虐死的朋友,與她的丈夫葬在一起。經過一年的不斷請求,她終於可接受手術,過程中沒了子宮。醫師嚴厲警告說,多耽擱一天的話,她就可能會沒命。
Sai沒能為她拍攝全家福──這些回憶太痛苦了,她無法在家人面前接受訪問。她所經歷的,這些恐懼和悲痛,將繼續籠罩著她的人生。直到今天,她還沒法告訴女兒,她父親已死於監獄裡。
著名人權捍衛者Ko ▇▇▇▇是在2022年6月連同1歲9個月大的兒子被綁架的。他分別在3個審訊中心被關了兩個月,Ko ▇▇▇▇親眼目睹酷刑慘況,人們如何受虐至骨折、膀胱破裂。他無法介入或幫助那些人,因為施刑者的目的,純粹為了取樂。
Ko ▇▇▇▇的妻子同為知名人權分子,她從獲釋的人口中得知,丈夫被綁架後立即被群警毒打,以致審問未開始就被打暈了。他被關在英盛監獄,錯過了父母的葬禮。2022年11月,英盛監獄發生爆炸,Ko ▇▇▇▇的母親那時在監獄給兒子送食物,不幸遭殃。
雖然Ko ▇▇▇▇目前仍身在獄中,但由於孩子需接受治療,為著孩子著想,他的妻子已帶同孩子移居泰國邊境。
當軍方試圖抓捕國會議員當選人U ▇▇▇▇但沒辦法抓到時,就綁架了他的妹妹。那是2021年11月。那時他妹妹有一名1歲女兒,嬰兒身患重病,極度依賴母乳哺育。
但警方堅持將U ▇▇▇▇的妹妹拘留,於是家人做了一個痛苦的決定:每天把嬰兒送到10英里外的唐威監獄,讓女嬰的母親可繼續以母乳哺育;隨著嬰兒狀況惡化,家人不得不將她送進監獄裡與母親關在一起。幾個月後,在衛生惡劣的監獄裡,女嬰最終不治。
那時警察跟家人說,只要給一筆錢,女嬰母親就可獲釋,然而交了錢後,母親依然被關著,還錯過了孩子的葬禮。
相片中U ▇▇▇▇的一家,自嬰孩出生以來,就一直悉心照料著她。2024年7月,反抗軍掌控了唐威監獄並釋放了囚犯;獲釋後,妹妹加入反抗軍,成為抵抗行動一員。
這系列照片其後獲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s)支持,並巡迴展出。
2025年4月,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任意拘留問題工作小組」(Working Group on Arbitrary Detention),通過了就Sai的父親、屬於翁山蘇姬政黨全國民主聯盟的前緬甸撣邦首長林圖醫生一案的意見:緬軍政府剝奪林圖醫生的自由,違反了《世界人權宣言》,工作小組要求緬方立即釋放林圖醫生。
自從2021年2月1日緬軍隊推翻民選政府奪權以來,緬甸已累計有近30,000名政治犯,當中22,000多人仍在囚,7,000多已被殺。而Sai是唯一一個能走到這一步,為他的父親爭取到聯合國立案行動。「我父親的案例,是發生在緬甸的任意拘留的典型個案。」
8月下旬,國際特赦組織為Sai父親展開遲來了4年的「緊急行動」。
這些都是Sai過去幾年來的犧牲和努力所換來的成果,即使象徵意義大於實際作用。
5月底,我們恰巧都身在倫敦,他剛完成了一個展覽,而我則正要開始一個藝術駐留。我們約在一位共同朋友家中見面。屋主的狗很親人,見人便搖頭擺尾,Sai和K瞬間融化,與狗逗樂起來:「我們都喜歡狗,在曼谷家中也養有一條。」臉上展現難得的輕鬆愉快。
Sai遞給我一本展覽場刊,「你剛巧錯過了的那個展覽。」展覽名叫《來自彼岸的證詞:證據與記憶展》(Testimonies from Beyond: An Exhibition of Evidence and Memory),是Sai與K以「緬甸和平博物館」(Myanmar Peace Museum)的名義策劃。他們與仍在國內進行實地搜查的記者合作(Burma VJ及Stars of Myanmar Friendship Club),收集緬軍從2021年2月起全國發動的空襲當中罹難者的故事及遺物。根據聯合國緬甸問題獨立調查機制(Independent Investigative Mechanism for Myanmar, IIMM),當中多場襲擊蓄意針對平民和民用基礎設施,如學校、醫院、宗教場所、市場和民居,可能已經觸犯戰爭罪及反人類罪。
薄薄的一本小書,記載的內容卻沉重不堪。以下摘自當中兩個故事:

2022年9月16日,緬軍直升機在實皆省(Sagaing)Ye-U區Tayabin鎮Let Yet Kone村,向一間廟宇學校發動致命襲擊。來自鄰近Nyaung Zee Kone村的二年級生Zin Nwe Phyo是受害者之一。她十分好學,每天騎著她的單車上學,風雨如是。
「那天早上,她離家時說『媽媽,我上學去了』⋯⋯,」Daw Nwet,她的母親,哭著憶述。
「這簡單的幾個字,『媽媽,我上學去了』⋯⋯我女兒就只留下這簡單的幾個字,我無法忍受⋯⋯我差點瘋掉⋯⋯或者我太愛我女兒,我未曾想過她已死去⋯⋯我相信她有一天會回來⋯⋯我還在等,現在還在等⋯⋯」
那次襲擊中,軍政府殺死了最少5名孩童。他們帶走了死去孩童的遺體,沒死去的被抓走。Zin Nwe Phyo的母親每天在路邊等候,希望有一天女兒會回來。那小書包,小筆記本,那些零用錢以及那雙涼鞋,那些被盜取了的未來的碎片,是她僅留下的。

2023年4月11日,緬軍對位於實皆省甘布魯鎮(Kantbalu)帕濟基村(Pazigyi)發動空襲,157人被殺害,當中包括17歲的Nga Chat,一位牧牛青年,他行動不便的父親U Nyo Aye的支柱。
「你想去便去吧,兒子。去吃吧。」父親回應。
在他們家,一個月也未必能吃一回豬肉,他很開心兒子難得有機會可以嚐到些特別的,可惜那只是短暫的喜悅。到第二天,兒子便在空襲中遇難。
父親到轟炸現場尋找兒子,卻只能夠找到一隻左腳的拖鞋。那是用舊車胎人手做的,一雙只需1,000緬元(約新台幣15元)。
「我的兒子赤腳太久了⋯⋯他對新拖鞋很滿意。到現在我還找不到他的遺體⋯⋯這隻拖鞋是我所僅有的。」
U Nyo Aye現在沒有家,寄居在一所廟宇裡。他還未能按佛教傳統給兒子一個安靈祭,「我連這樣的布施也不能給他⋯⋯,」父親流著淚,「⋯⋯此生請原諒我吧。」
兩個月後,某天刷社群媒體,赫然發現Sai登上了國際新聞。他們花了一年時間所策劃的展覽《共謀星圖:看見全球威權聯盟機器之運作》(Constellation of Complicity: Visualising the Global Machine of Authoritarian Solidarity),7月底在曼谷市政府資助的曼谷藝術及文化中心(Bangkok Art and Culture Centre)開幕後兩天,中國領事館官員連同泰國外交部及曼谷市政府官員及泰國警察到場,要求聯絡策展人。
《共謀星圖》匯聚了來自緬甸、伊朗、俄羅斯、敘利亞,及流散海外的香港、西藏和新疆藝術家,為他們所代表的地方所承受的極權迫害發聲,同時展示這些極權之間,如何透過外交合作、經濟交流,及軍事互援,結成跨國聯盟,互相鞏固對方的勢力,相互合理化對方在「維護主權」和「國家安全」的名目底下實施的暴力管治。
記得去年(2024)在曼谷見面時,Sai向我提起這計畫時所帶著的興奮和期望。或許我們都太天真了吧?沒想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這跨國打壓聯盟的手,轉眼就降臨他們身上。
在收到主辦單位主策展人的通知後,Sai與K頭也不回地前往機場逃離泰國,行李也沒法收拾。事情的發展是:中方要求關閉展覽,曼谷市政府威脅刪減撥款,主辦單位只得妥協:他們將西藏、新疆及香港藝術家的名字塗黑,移除「敏感」作品,以換取展覽得以繼續進行。不過,中共如此高調地與同盟「共謀」政治審查,進行跨國言論封殺,實在沒有比這更有力的展覽闡述。
原本的策展論述如此寫道:「我們需要團結而非孤立,從結盟中展現我們的力量,同時堅持,藝術會是無法被管控的最後抵抗領域之一。」現在看來相當諷刺。
打從流亡開始,這4年來,Sai和太太一直匿名低調生活,他常感嘆,緬甸議題難以引起國際社會關注。如今他們可謂「如願以償」,登上了歐洲、泰國、香港和台灣的主流及非主流媒體,但代價是,他們自此被3個政權盯上,網路上有人對他人肉搜索,公開他的全名及政變前的身分。Sai感到焦慮不安。泰國已不能回,目前他們在英國尋求政治庇護。社群媒體上有很多人聲援他,但他們需要的是實質支持,像法律援助。我問身邊朋友,有沒有認識在英國執業的律師可以義務幫忙,當中一位後來傳來他的英國律師朋友的「意見」,就是:「試與政府談判」,還有,「別再挑釁了!」
Sai的所謂的「挑釁」,只是要求軍政府釋放他的父親,釋放所有政治犯;要求各國政府切斷對軍政府的武器、資金支援,別再販售戰機燃油給他們繼續空襲平民,別再讓軍政府得以苟延殘喘──「別再裝他們是政府了,他們只是穿著制服的劫持犯。」
若不是恰巧身處極權國度,嚐過政權與民為敵的滋味;若不是失去家園、事業、家人和朋友,失去了說想說的話、過想過的生活的自由與權利;若不是被剝奪了人生的過去與將來,作為獨立思考個體的尊嚴⋯⋯我們當中大概誰也沒想到要去「挑釁」,大概都寧願安在家中,過著與狗(或貓)為伴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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