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COVID-19第二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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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們還能這般生活的日常──台大急診室醫護們想說的話【系列之五】
(照片提供/李如馨、蔡星辰、馬思兆、謝提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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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面鏡子,醫護人員在急診室裡注視著憂心的患者,患者也在醫護眼裡回望自己。他們在彼此的視線中,讀到焦慮、緊張、壓力,但也感受溫暖、安定、力量。

《報導者》採訪了台大醫院急診室的5位醫護人員,傾聽他們在經歷COVID-19疫情最緊繃的兩個月,所遭遇的職涯衝擊和心情轉換。

他們說,不敢跟家屬說病患離開了,因為落淚的話,就會讓面罩起霧;他們說,有時夢到大量病人湧入,有時夢到家人染疫;他們說,社會上發生持刀攻擊醫護的事件後,單獨跟病人待在同一間病房會緊張;他們說,因為生理心理的壓力,讓自己懷疑是不是還這麼喜歡這份工作。

以下是這群台大急診室的醫護們想說的話,以第一人稱呈現:

李如馨:我會夢到突然來了很多病人,但醫護人手不夠

(33歲,急診室臨床護理師,急診部工作7年、一般內科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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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日常、台大醫院、急診室、醫護
(攝影/唐佐欣)

疫情一開始時,上班覺得太痛苦了,每天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不知道高壓環境到底要維持多久?即使下班或休假,也沒辦法抽離上班的情境,因為訊息滾動速度非常快,適時放下也不容易。我常常做噩夢夢到一些急救情境,像我們的急診訓練是第一時間要衝上去幫沒有呼吸心跳的病人壓胸,可是現在就會考慮,患者是不是潛在的感染者?在這環境可以壓胸嗎?不能立刻壓胸的話,會不會延誤治療?有時候,我會夢到突然來了很多病人,但現在我們醫護人員不夠怎麼辦,然後就嚇醒。

我們單位離職的人很多,陸陸續續有人走,人手非常非常不夠;如果想請假,光想到人力可能不夠就很不忍心。這段期間會比較不敢跟家人互動,他們在家裡也很擔心我會染疫;大部分都是跟同事互相取暖,畢竟同事是第一時間可以理解你在說什麼的。

有時候壓力源的釋放,是來自於當下跟病人的互動。像疫情剛爆發,很多民眾不太能諒解醫護人員的一些做法,如果有民眾可以配合、體諒的時候就會覺得滿暖心的。一句病人的「辛苦了」,甚至他遞一個小點心讓我充飢,這些都給我們多一點的力量,讓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我今天只要看到病人來,得到該有的醫療幫助,然後可以好好地回家,我就覺得很開心了。

蔡星辰:哪怕是一杯民眾捐贈的無糖綠茶,哇,隔離衣脫下來可以大口喝,每次都是這種小確幸在感動

(29歲,急診室臨床護理師,急診部工作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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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日常、台大醫院、急診室、醫護
(攝影/唐佐欣)

疫情開始後,我覺得最大改變是要在戶外護理站工作這件事。颳風下雨、太陽毒辣,都要穿著防水隔離衣、N95、護目面罩。一開始會害怕,只能跟自己說:我有充足的防備,保持平常心。我媽都叫我不要回家啊,還好我是住醫院宿舍,也沒有像其他同事遇到被房東趕的狀況。我就是一直待在醫院的生活,上班也是醫院,下班也是醫院;只是原本以前不管上什麽班,大夜的同事會一起吃早餐,小夜也會吃宵夜,現在這些唯一的樂趣都沒有了。

在急診會遇到一些狀況,像確診者進到隔離室裡面,就覺得自己為什麼要被關在這裡?為什麼家人不能進來看?這些我們也可以理解,畢竟一個人待在隔離室會很害怕和恐慌;有些患者本來是可以正常大小便的,現在叫他用便盆、尿壺,不能下床,身上又綁了一堆儀器,我們只能透過視訊的方式一直安撫他。

因為疫情的關係,跟家屬討論變得很困難,我們只能告知家屬說,現在病人正在插管、壓胸,或是壓了多久都沒有回來,感覺很像打詐騙電話給他,然後要叫他接受這一切。我其實都交給醫生講,因為我好害怕聽到家屬在電話那一邊很崩潰,我戴著N95也不能默默落淚,面罩還會整個起霧。

雖然這段時間很苦很累,常常會做自己或家人染疫的夢。但是像我媽都會說,「喔我女兒在台北大醫院工作」,讓我感覺她講這句話是驕傲的,而且我覺得同事一起上班、為這個社會貢獻一點什麼的那種感覺,是有點光榮的。當然,一方面也是需要這一份薪水啦。而且每次要吃飯的時間,接收到各界贊助的便當、飲料,哪怕是一杯無糖綠茶,哇,那個隔離衣脫下來可以大口喝無糖綠茶,就是很爽的一件事情,每次都是這種上班的小確幸在感動。

吳健愷:建立良好的醫療分級制度,是接下來疫情時代大家要面對的問題

(31歲,急診室住院醫師,急診部工作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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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日常、台大醫院、急診室、醫護
(攝影/唐佐欣)

我覺得急診算是一個滿可憐的地方,我們承擔了民眾跟住院之間的橋梁,算是一線中的一線。像是沒有病房的話,民眾就會說為什麼不能住院啊?一開始不是跟我說等2、3個鐘頭嗎?還有堅持要留下來等病床的,同時外面的病人一直湧進來。

即使已經建立篩檢站了,民眾還是習慣來急診這邊,因為比較不用排隊又不用自費。這些問題也不是只有在疫情才有,而是台灣長期以來醫療分級都沒有做好。還有在家裡打不進1922,覺得很焦慮跑來急診就醫的,我們一直重複地回答同樣的問題跟安撫焦慮的民眾。

這些其實不是急診最應該要處理的,這些都是在用醫療的資源解決社會的問題。沒有落實醫療分級,讓各層級醫院都加入防疫陣線,而急診人手不足,大家又要應付這些事情,上班到後來就是覺得很無奈,因為這些制度問題沒辦法靠個人的努力就解決。

對我來說,COVID-19這一類算是疫病災難,包括大量傷患、化災
指化學品外洩、化工廠爆炸等化學災害。
,這些本來就是急診的範圍。醫生面對的疾病百百種,COVID-19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可以去處理的疾病,所以我覺得目前重要的是相關配套做好,建立起良好的醫療分級制度,這也是接下來疫情時代大家要面對的問題。
馬思兆:有時候會很懷疑,難道我們真的沒辦法救他嗎?

(33歲,急診室臨床護理師,急診部工作6年、整型外科工作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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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日常、台大醫院、急診室、醫護
(攝影/唐佐欣)
疫情期間,我覺得最困難的是要勸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或維生醫療)
Do Not Resuscitate,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如壓胸、電擊等急救)或維生醫療(如插管使用呼吸器)。
吧。我們這種急重症的護理師,不是說我們對死亡沒感覺,而是我們太常遇到死亡這件事,到了某個標準,我們會勸病人家屬不要急救。但是面對COVID-19的病人,我們明明知道進展到重症,就算插管也撐不久,疾病預後通常是很不好的,但我們會很糾結,因為患者原本是很健康的人,忽然間得病變成這樣,他們的絕望程度比那種長期久病來急救的病人更嚴重,就是說怎麼會突然要面臨死亡?家屬也沒辦法接受。有時候我連說服自己去勸DNR都很難,會很懷疑說,難道我們真的沒辦法救他嗎?

照顧COVID-19的病人,因為家屬通常不在身邊,我們變成要全責照顧他,他們需要的心理支持也更多,所以醫護人員跟病人的連結會比較強。像是輕症患者,會一直問說「會變很嚴重嗎?」、「要待多久?」重症患者就會問說「會不會死?」、「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家人?」我們花很多時間一直跟他們解釋、安撫。也因為有跟他們相處的經驗,所以最後發現他拔管、去世,心情就會滿複雜的。

現在我們都要穿戴全身防護裝備,加上流程變得比較繁複,病人等待時間就會變長,情緒就很多,有時會對我們罵髒話,我們壓力很大。像在聽到雙和醫院的攻擊事件之後,也會想如果是我們自己遇到怎麼辦?穿著防護衣的時候活動力下降,要呼救什麼的都不方便,要是跟病人單獨在隔離室會有點緊張。

現在可能很多人都說「醫護加油」,但是我覺得醫護一直以來都是受到壓榨的一群,我現在說我們很累,並不代表我們平常不累,只是平常根本不會有人關心你累不累。疫情前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那麼喜歡這份工作?後來撐下來了,就像打不死的蟑螂,因為我還是很難放棄自己很喜歡的這份工作。

謝提諾:昨晚,有個伯伯跟我說不要再花太多的能量照顧他了⋯⋯

(31歲,整合醫學科專科護理師,急診部工作4年半、整合醫學科2年半,今年5月開始重新支援急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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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日常、台大醫院、急診室、醫護
(攝影/唐佐欣)

我在病房遇到比較多的是,因為醫療能量分配不均,很多病人就不得不被間接犧牲。

我這5天已經陪伴4、5位長者走這樣的一段路,以前就是抓去手術或做一些處置,一下就可以度過,但現在因為疫情,你只好提前跟他們討論「非癌安寧」,透過藥物去輔助減緩痛苦,慢慢陪伴病人迎接死亡。但其實還是回歸到病人本身的意志,如果病人自己求生意志不強,會在沒有家人的時候跟你說,希望死一死好了,或是家人是那種天邊孝子,那現在這個狀況會不會反而對他是解脫?我自己有在思考這件事,所以面對的時候會比較冷靜。

這段期間雖然辛苦,但也有發生一些感動的事,像是我自己的同事確診了,那時候他哭得很難過,我們都以為他是擔心家人會染疫,結果他竟然是怕會害到我們,怕害到單位沒辦法運作,會不會影響更多同仁跟病人。還有像是昨晚,有一個伯伯跟我說不要再花太多的能量照顧他了,其實他本來心臟就不好,又遇到COVID-19,但他也是努力撐著。他接著說自己老了,不要再讓我們那麼麻煩,也說資源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

聽到之後就覺得,我們護理人員是因為病人而存在的,他們卻反過來擔心我們,那一刻是非常難過,但也非常感動,覺得被治癒到的反而是自己。原來除了我們自己之外,還有別人是這麼在乎我們的存在,那一刻我們反而是很接近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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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馨:我會夢到突然來了很多病人,但醫護人手不夠
蔡星辰:哪怕是一杯民眾捐贈的無糖綠茶,哇,隔離衣脫下來可以大口喝,每次都是這種小確幸在感動
吳健愷:建立良好的醫療分級制度,是接下來疫情時代大家要面對的問題
馬思兆:有時候會很懷疑,難道我們真的沒辦法救他嗎?
謝提諾:昨晚,有個伯伯跟我說不要再花太多的能量照顧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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