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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翠容/呼愁:從大馬士革到伊斯坦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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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剛開始,土耳其發生連續爆炸,但以最大城市伊斯坦堡老城區的蘇丹艾哈邁德廣場(Sultanahmet Square),上演自殺式大爆炸的悲劇,最為怵目,施襲者同葬火海,因此土耳其警方很快便確認其身份:1988年出生的敍利亞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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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2日土耳其伊斯坦堡老城區的蘇丹艾哈邁德廣場,發生自殺式大爆炸,犯案者是一名來自敘利亞的難民,土耳其警方在周圍提高警戒。(攝影/AFP PHOTO/BULENT KILIC)

這名青年當然立刻被冠以「恐怖分子」,而其「伊斯蘭國」(IS)的成員身份亦呼之欲出,他以難民身份越境來到土耳其。而我則好奇,施襲者如此年輕,他來自敍利亞哪個城市?其家鄉現在已變成怎麼樣?他的家人呢?2011年內戰發生時,他才23歲,剛大學畢業嗎?又或已出來工作,從事哪種行業?內戰有否為他和家人帶來劇變?要知道,這場內戰孕育了多少恐怖主義的癌細胞,IS已足以令世界聞風喪膽,而且對古文物的傷害,無法估量。

如果有上述資料,我相信可以更明白施襲者的施襲行為背後,乃是怎麼的一回事,為何戾氣大到可以與陌生人同歸於盡。過去傳媒都只會簡單歸於個人的邪惡、殘暴,又或給極端組織洗腦云云,然後大家同仇敵愾,悲憤莫名。

請不要告訴我,他是來自大馬士革,從一個名城跑到另一個名城進行絕望的反人道攻擊。說大馬士革是個名城一點也不跨張,它是迄今世界上連續有人居住的最悠久城市,五千年前已人煙稠密,後來成為波斯帝國的首都,接著又落入亞歷山大大帝手中,搖身一變,成為馬其頓帝國中心,然後又成了羅馬帝國的主要城市。

隨著拜占庭勢力的沒落,阿拉伯的伊斯蘭王朝也伸展至此,並再度作為一個帝國的首都,就在這個時候,大馬士革的權力與聲望可說是已到達顛峰。

在中世紀它又是西方十字軍主要的敵人。《聖經》〈以賽亞書〉第十七章一開始便這樣說:「看哪,大馬士革已被廢棄,不再為城,必變作亂堆。」因此有基督教信徒認為這次敍利亞的亂局,實是應驗了《聖經》的預言。 最後大馬士革受到鄂圖曼帝國長期的統治,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又成了法國殖民地,到1946年4月17日,敘利亞才正式獨立,真是有說不完的歷史。

我身邊不乏去過敍利亞的朋友,都會對該地留下極深的印象,當然也包括我,可以說是念念不忘。走在大馬士革街頭,我最愛看見賣茶人抱著一個有大半人身高的銀色茶壺,不停搖動手中的銅鈴,持續叮噹聲作響;路邊小販叫賣聲此起彼落,販售影音產品攤位的老闆把卡式錄音機音量盡情調高,播放出最熱門的敘利亞流行音樂,年輕人則隨音樂節拍搖晃著身體。我一經過,他們都會好奇地呼喊問:「嗨,是從日本來的?」

大馬士革雖然破落古老,顏色灰灰沈沈的,看似1960年代的廣州,但卻有著大城市的繁華氣勢,特別是舊城區,擁有古羅馬和阿拉伯帝國最精彩的遺址,令大馬士革添加歷史的厚度和重量。想不到這個象徵阿拉伯文明的城市,到現在卻受戰火摧殘,不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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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士革舊城:承載鈙利亞的歷史。(攝影/張翠容)

怎麼中東地區的名城都沒有好結果?伊斯坦堡也是令我最為讚嘆的名城之一,它曾是鄂圖曼帝國的首都,如今仍殘餘不少帝國輝煌歷史的廢墟遺址,一直是東西文明交鋒的戰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Orhan Pamuk),他的經典作品《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便道盡了這座城市的滄桑。

敍利亞內戰爆發不久,我前往土耳其試圖探討該國如何承受鄰國的戰火,目擊敍利亞難民不斷湧入,這兩個國家的命運再度相連。在路上,不無憂傷,究竟,從大馬士革到伊斯坦堡,這條路有多長?無論是近是遠,它就好像是一條有關生與死的路,愛恨交纏。土耳其與敍利亞之間的恩怨情仇,從何說起?

敘利亞曾是鄂圖曼帝國重要一員,而且有數百年之久,因此它與土耳其的命運長期交織在一起。帝國瓦解後一直到全球冷戰開始,土耳其向西跑,欲擁抱西方陣營,更加入北約;而敘利亞卻靠攏蘇聯。蘇聯解體後,統治者阿塞德德(Hafez al-Assad,現任總統之父)繼續與俄羅斯保持友好關係。俄羅斯在地中海的唯一海軍基地,便設在敘利亞港口城市塔爾圖斯(Tartus)。

最令土耳其不舒服的,敍利亞又是伊朗的緊密盟友。想不到伊朗不僅是沙烏地阿拉伯的宿敵,也是土耳其的宿敵。在此,我們應該明白到,冷戰其實未有結朿,其幽靈依然困擾人間。

由於歷史的問題,土耳其與敘利亞至今仍有領土紛爭。兩國對沿海省份哈塔伊省(Hatay) 各不相讓,該省居民多為阿拉伯人和亞述人,曾受鄂圖曼帝國管轄,帝國滅亡後則被劃歸法屬敘利亞管轄,1939年卻透過公投加入土耳其。

2011年阿拉伯之春革命爆發後,哈塔伊省土地上更成為敘利亞反抗軍的根據地,在土耳其扶持下一直對抗小阿塞德(Bashar al-Assad)政權,扮演著西方反阿塞德陣營急先鋒的角色,令土敘兩國關係急速惡化。

伊斯坦堡不但是敘利亞最大反對派「全國委員會」(National Council of Syria)總部的所在地,還主辦了反阿塞德政權的「敘利亞之友」(Friends of Syria)大會和各種相關會議,而土敘邊境更被認為是西方向敘境內反對派走私武器、資金以及後勤支援的大後方。不幸的是,反抗軍武器被證實有流入「伊斯蘭國」手中,土耳其可謂是引狼入室。

一位土耳其朋友警告我,土耳其已變成記者危險的地方。我苦笑回說,聽聞伊斯坦堡已成為同情IS的西方人士,前往敍利亞打聖戰必經的中轉站,看來這亦令記者到土耳其採訪有潛在危險之處。朋友搖搖頭表示,由於太多人知道伊斯坦堡是個中轉站,現在IS已轉移到土耳其南部,來偷運西方支持者到敍利亞。他還告訴我,南部有不少IS支持者。

我瞪大眼睛,問,IS這樣殘暴和不合理,為何南部居民多支持?友人慨嘆無知令人心盲。他說,南部教育和資訊都相對落後,居民未必得知IS的所作所為,加上IS積極派人潛入南部「傳教」,人們就這樣給洗腦。

現在土耳其飽受IS的威脅。自蘇丹艾哈邁德廣場城爆炸後,伊斯坦堡正處於一片恐懼之中。而廣場上的藍色清真寺那一抹藍,突然擁抱著憂傷。

美麗的伊斯坦堡啊!曾幾何時,你是不少旅人的浪漫想像,帕慕克以「呼愁」來形容土耳其人對伊斯坦堡的心情,而這呼愁即有憂傷之意。他在《伊斯坦堡》(Istanbul: Memories of a City)一書,其中一章的標題便叫「呼愁」,我覺得中文翻譯很有詩意,竟泛起追尋這一股「呼愁」的念頭。

伊斯坦堡是個山城,我在市中心走過多少崎嶇的山路後,終於來到作家的故居,一整排樓房全掃上褐紅色,它要用全部的熱愛去擁抱這個城市的過去與現在。

可是,這種熱愛當中不無失落的感覺。這排房屋周遭可見歷史的破落,這可就是帕慕克筆下「呼愁」的來源之一?

我在伊斯坦堡訪問過一位女作家百格迪·烏遜娜爾(Buket Uzuner),她告訴我,「呼愁」在土耳其語叫hüzün,意指憂傷,是土耳其非常獨特的文化詞彙。它的其中一個傳统出自蘇菲派(Sufism,伊斯蘭教派)的神祕主義思想,他們認為生命的失落與憂傷源自能夠靠近真主阿拉。不過,對土耳其人而言,憂傷乃由於失落於輝煌的帝國歷史裡,並感受到過去與現在的一段無法挽回的距離,因此湧現「呼愁」的強烈感覺。

如此說來,原來土耳其人對傳统是挺懷念的,而且頗迷信。我留意到,伊斯坦堡街道上那一雙雙的「藍眼睛」,這是土耳其人十分地道的文化飾物。「藍眼睛」被視為可以避邪的護身符。一個由玻璃石頭造成的圓圓眼球,顏色是海水的藍。

為什麼是這種顏色呢?這由於土耳其位處地中海,有闊長的海岸線關係吧!並處於歐亞大陸的交會處,土耳其人可能感到,這樣被藍色擁抱着,土耳其人認為他們的命運與藍色已分不開。藍色,就是他們的守護之神。

但,IS偏偏要向土耳其的藍色挑戰,就在位於蘇丹艾哈邁德廣場上那座藍色清真寺旁,發動襲擊,敍利亞難民無可避免背上污名。

當要離開中東這個紛擾地區之際,煙雨濛濛,我似乎一再感到帕慕克那種「呼愁」的情緒。他在書中這樣說:「『呼愁』⋯⋯也是一種看待我們共同生命的方式;不僅是一種精神境界,也是一種思想狀態,最後既肯定亦否定人生。」

有哲學家在此補充說,「呼愁」不僅是關於喪失或死去親人,亦是關於其他的精神磨難,像是憤怒、愛、怨恨和莫須有的恐懼。就在從大馬士革到伊斯坦堡這條路上,一股「呼愁」湧到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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