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造假案背面:蔡孟利以小說「勘誤」未現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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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爆出震驚學界的論文造假案將滿一週年,9月14日監察院通過對主管機關教育部、科技部的糾正案,認定兩個部會的調查未釐清質疑。真相迄今未揭,在此案中查閲2萬多篇文獻,一路發揮監督力量的《科學月刊》前總編輯蔡孟利,專業論評寫盡,在科學真理遭亂葬後,完成21萬字小說,為這場學術黑幕留下另一個「活口」。

一隻大白鼠頂上剔了毛,小腦袋瓜埋著多通道電極器,或許不知痛苦將至,無所愁;或許對「鼠生」早已了悟,無所謂。為了接受「痛覺神經生理傳導實驗」而存在的大白鼠,紅色眼睛透著盡是純真,但沒有白鼠腦袋瓜裡跑出的訊號、人們對一切無所知。

台大動物系畢業,一路到研究所、博士班,蔡孟利足足當了11年台大人,現任宜蘭大學特聘教授,實驗基地仍「掛單」在母校台大,每星期六會固定回到恩師、台大生命科學系教授嚴震東的實驗室裡。他帶我們參觀這個屬台灣生科界「豪宅級」實驗室時,眼裡難掩驕傲,其實外行人著實無可辨識,一台一台看來不起眼的機器要百萬起跳、學生手工製成細如髮絲的電線感應片巿價上萬。倒是門口一把銅管低音喇叭透露出枯燥實驗室人生者的不安份,讓人無法忽略。

此刻我腦子裡搜尋、比對的是:這裡,就是他小說裡描繪的那位「被自殺」研究員的「案發場景」嗎?無菌台旁培養箱上連著的二氧化碳鋼瓶,可是「科學犯罪」的關鍵證物?

必須安放悲憤的情緒

去年11月台大論文造假案爆發後,足足7個月緊盯不放,最猛烈的時期,幾乎一天一評論,個人研究案全停擺,「暗裡棉針」的柔性壓力湧至。蔡孟利提到,當時他的研究計畫幾停擺,甚至得向同學或學長、學弟的研究計畫「借貸」預算添設備、或幫忙研究助理找點「外快」,暗潮裡的後遺症不斷,「我得從那種悲憤的情緒中,將自己釋放出來。還有許多稗官野史,不能寫成正經八百的評論,也需要找個地方安放。畢竟,鄉野口耳或許比正史可信。」

他無可宣洩的悲憤在:此宗台大學術不端案涉及造假、金錢、權力,被認定多處刻意加工變造圖表的假論文,台大、教育部、科技部均未主動撤稿,任假論文不斷以「勘誤」方式漂白;相關涉入者的論文未擴大清查,同一集團產製的問題論文黑洞有多大?至今不得而知。

今年4月台大通過校長楊泮池不續任案、5月底教育部公布「專科以上學校學術倫理案件處理原則」確立「論文掛名就要負責」最基本的原則。蔡孟利透露,「當時有人傳話給我,意思是『差不多了吧?可以放手了!』。」他理智上認知,多少追出了些許「改變」,但專業上已難更有進展,於是卸下了如他簡直是「十字架」的《科學月刊》總編輯職責;6月間,在私人臉書(Facebook)恢復「蔡孟利」個人身份,連載以論文造假案為背景的小說創作,2個月幾乎日日不間斷,寫就21萬字,書名暫訂耐人尋味的《不那麼純屬虛構》。

小說如「學術版《白色巨塔》」,由一名研究員之死抽絲剝繭,拉開「論文造假案」黑幕未被追究的學界陰暗面。欲望學界中,那些優秀的科學人是怎麼「壞掉的」?理想是怎樣開始扭曲的?人與環璄,如何由「純真」走向「虛假」?

蔡孟利企圖以文學創作替這場科學造假案進行現實世界中未竟的「真理勘誤」。「幫我記得我還沒有壞掉的時候!」他引用《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裡的台詞,為自己寫這部小說初衷下的註解,小說預計明年初正式上巿。

從科學監督到文學安頓,蔡孟利兩個角色的轉場以《科學月刊》總編輯身份為界,前者為了使命、後者為了己身。

如今,他已能坦然釋放在「背負使命」的那段過程中不敢顯露的軟弱,「有段時間,看到『論文造假』4個字就反胃,真有點撐不下去!」就像跑到撞牆期的馬拉松選手,但棄賽就是對跑步本身的背叛。「我只要想到,如果放手,年輕人會怎麼看?『花了那麼大的勁兒,(相關人)還不是沒事!』就咬牙繼續再戰。」

因為我是《科月》總編輯

事實上,蔡孟利以《科學月刊》總編輯身份發表出的每一篇專業評論,許多都出自專業人士共同蒐證的「集體創作」、由他一人掛名。只因台灣生科界很小、權力資源掌控在少數人手中,「有些人還有升等或申請計畫上的需求,未來難免與台大案裡的相關人『狹路相逢』,但我已升等教授,包袱小,一切由我概括承受。」

但他直言:「如果當時不是在《科月》總編這個身份,這件事(台大論文造假案)我是不會去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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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孟利。
專長為神經生理、生物技術的蔡孟利。時任《科學月刊》總編輯。(攝影/蔡耀徵)

專長神經生理、生物技術的蔡孟利,在學界份量上與台大校長、中研院士等級的台大案裡相關人或許天差地,但《科學月刊》在台灣科學界獨特的歷史位置,標示不容退讓的專業精神,不在任何權威前矮了身子。《科月》現由台北市科學出版基金會獨立支持,編輯委員採合議制,不附屬任何機關,總編、副總編只有義務、沒有權利,前輩們以生命和良知樹立的精神碑碣,讓他沒有怯懦的餘地。

《科月》持續發表「台大案」評論時,蔡孟利曾向《科月》協同創辦人之一、基金會董事長劉源俊報告,劉爽快應他:「該做就做吧!大不了台大圖書館不訂《科月》而已。」

71歲的東吳大學前校長劉源俊一路走過白色恐怖、保釣運動的巨變年代,是親身經歷、目擊發起《科月》的老同學林孝信堅持「科學救國」的理想,最終淪於沒有國籍的「黑戶」,當年對抗的是整個威權暴力的國家機械,如今看台大論文案上與腐化機構的對抗,他雲淡風清說:「他(蔡孟利)自己內心的掙扎比較多吧?」

翻轉教育、翻轉威權的科學月刊

1965年,由當時台大物理學系三年級學生林孝信發起,台大、師大理學院同學們供稿、出版《中學生科學週刊》,爭取在新生報刊載,獲得好評。林孝信畢業後赴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研究所,再與賴昭正、曹亮吉、李怡嚴、劉源俊等旅美友人出版《科學月刊》,1970年1月創刊,初期稿件由芝加哥聯絡中心彙集整理後寄回台北印刷、出版。

同年底海外留學生開始發起保釣運動,《科月》聯絡管道的《討論號》成保釣討論園地,林孝信也因參與保釣運動名列黑名單、且不願與政府妥協,護照被沒收、失去中華民國國籍,被迫放棄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學博士候選人資格,直到1984年才重新獲許回到台灣。保釣後,《科月》編務轉移至台灣,期間一度被認為是「通匪刊物」、禁止學校訂閱,遭警總加強「審查」,但迄今未揚棄科普報導的專業立場、47年來未中斷出刊。

劉源俊說,他和林孝信就讀台大物理系時,是學生最優秀、師資最差勁的一屆,當時台灣科學人才不是被香港挖走、就是出國進修後不回國,「普通物理學」、「力學」、「電磁學」、「熱學」,都是同學自行研讀、輪流上台去教,就是現今「翻轉教室」的概念。林孝信最初辦《科月》動念的緣由就是「為台灣培養科學人才」。

林孝信在《科月》創刊號寫下的發刊辭:「這是你的雜誌,不是我們的雜誌。不要被動地等待我們出什麼文章,便讀什麼文章。積極主動地把你的看法,你的要求,你的困惑寫出來,讓我們這個社會共有這份刊物罷!」劉源俊說,他打從一開始就明白說,《科月》的目的就是要「賠錢」、要以募款方式支持,讓窮人孩子也讀得起,這份誕生自理想主義年代的刊物,永遠堅持在野知識份子獨立、改革的勇氣。

醫科一直被視為台灣社會最拔尖的菁英,大概也只有劉源俊這批萌發於60年代的物理學者,有氣魄睥睨醫科。1957年,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同年李政道、楊振寧拿下諾貝爾物理學獎,「當屆有史以來第一次,建中保送生第一名選擇了台大物理系、非醫科,隔年聯考第一名也選擇了台大物理系,那是物理學研究氣氛最濃的時代,滿街都是理科翻版教科書,後來醫科併入丙組,和甲組的理科分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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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俊源。台大物理系教授
東吳大學前校長劉源俊。(攝影/蔡耀徵)

劉源俊提起這段,不是為了展當年勇、也不是貶抑醫科。他認為,物理學在國外屬文理、是博雅(liberal arts)學院,這些教育不是為了拿去找工作的、而是通識基礎,再往那上面做為發展出自己感興趣職業的通理;醫學院是professional education、是專業學識,而醫科納入丙組後不再唸物理、少了基礎科學的支撐,這之後台灣學界升等又一味講求論文數,「一個好的科學家,20年可能只產出一篇優秀的論文,一年要產出2、30篇論文,根本不可能,怎麼能連這樣的基本認知都缺乏?這和醫科教育中缺少扎實的基礎科學訓練,也不無關係。」

物理學就是一門在「革命」中成長的科學,加上《科月》獨特的發起背景,更讓這個國內最老牌的科普刊物作風自由、開放。

劉源俊支持的不是蔡孟利、而是信仰這樣精神的傳承者,「蔡孟利接任《科月》總編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替林孝信撐著《科月》,擔任董事長後專心管財務,不插手編務和人事,「《科月》總編輯是個無利可圖(不支薪)的工作,甚至還可能對自己本業(學校升等和研究計畫)有害,來的人一定是為了理想、不會是壞人。」聽到蔡孟利拿論文造假案題材寫小說去了,劉源俊嘿嘿一笑說:「很厲害呀!」

那些漸漸消失的名字

蔡孟利順利升等教授那年,宴請老師和學弟妹,酒酣耳熱後有人問他:「你下一步的計畫是什麼?」他豪氣回:「我想拿一個文學獎!」語畢就是一連串爆笑,甚至包括他自己。儘管學生時代也有文青夢,正式發表的就是兩首新詩, 人生近半時間只和「實驗鼠」相依偎,從沒料到會是一宗台灣史上最嚴重的學術不端事件,開啟他的文學大夢,用一個文學「故事」,戳破那些在科學上只會「說故事」者顛倒的是非。

「Whole story,ok?重點是story、故事,一個完整的故事,那才是重點…」小說裡造假案主導者振振有詞說服學生們「造假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其建構在一個「設計架構上的可行性」。這個高潮的鋪陳,源自於蔡孟利曾寫就的一篇科學文章《不造假數據的真實想像》

「現代人對於科學的現代看法之生物學詮釋:有邏輯、易說明,而且導引出明確可行的應用方向。也因此,造假者只要把握住某系列箭頭的思路,就很容易架構出一個合理的開展。」

小說要精彩,不能省略真實上的考證。同樣的,科學研究也不能只靠「推理」、更重要的是一步一步的實證,難度與挑戰往往不是結果、而是過程。

一篇歪掉的研究論文,影響所及可以是據以開展的無數研究方向、結論,以及投注在其中無數研究者的青春和信仰。為什麼非如此不可地寫下一篇篇扞格專業的評論?為什麼一發不可收拾如「申冤」般疾書成20萬字的小說?很大部分,蔡孟利也在和自己的青春與信仰辯證:與無數白鼠依偎的日子,不該只落個荒謬!

「我很幸運成長在一個相信知識份子是『國家棟樑』的年代,是國家社會進步的動力,一上台大動物系,學長就教訓我們:『大學生頭腦不能太簡單,書架上不能只擺研究的書。』所以《莊子》、《老子》..等哲學及大部頭的書一定要擺上去。」蔡孟利理科的腦子裡,就這麼被塞入哲學、文學給弄「複雜」了。

蔡孟利認為,現在台灣的大環境,對年輕學者並不友善, 助理教授要在6年內升等的條款,壓力十分嚴峻。他一直為涉入台大論文案裡的年輕學生們抱不平,「沒有人進來學術圈裡,是為了要做假的;有多少人不想做假因此被逼走,有多少人因而被犧牲。」在他的小說裡,男女主角最後都離開了生醫界,「現實亦如此,我在台大動物系的同學,50人中、只剩10人還留在學術圈裡。」

蔡孟利曾透露,持續追蹤台大案的後期,幾位中研院院士透過不同的管道,匿名向他表達「嘉許」之意,但同時卻和他說明因種種人情世故的考量,不便公開支持他的發言。他感慨:「那時,我才了解了為什麼台灣的學術界變成這樣一灘不堪聞問的泥濘!」如果中研院院士都認為的確是學術造假的事情,而選擇不吭聲或匿名,我們如何能夠理直氣壯對年輕人說「科學就是實事求是?」教導年輕人「要有道德勇氣!」

2016年11月,國外網站「學界同行審論平臺」(PubPeer)出現第一篇揭露台大論文涉假的檢舉文,時至今日,當時不斷在相關報導裡出現的名字:第一位主動辭職的年輕博士後研究員查詩婷、案情風暴中心的前生科院院長郭明良、台大醫院首位被拔掉的前副院長林明燦、公開質疑調查黑箱作業的口腔所教授張正琪……,漸漸淡出新聞之中,他們在學術圈還能否有明天?是個問號。而涉及此案被迫宣布「不續任」台大校長的楊泮池,卻是再度出現在台大明年1月將選出新任校長的推薦人選之列

這宗學界醜聞案之後,肯定改變了許多研究員的人生;而通過連串的後續調查、處理與相關人的下場,又留給將踏入學術圈的年輕人,什麼樣的信仰?這是蔡孟利無法停筆的執念。

埋著多通道電極器的大白鼠被送入實驗箱裡,一臉陶醉地吸著麻藥,漸漸失去意識,各種刺激痛覺的電流在牠小小的大腦裡毫無顧忌「施虐」。蔡孟利喃喃說:「不要看老鼠壽命比人短很多,對痛苦的忍耐度遠遠超過人類,牠們做完各種實驗,再放回籠裡,馬上就可以快活吃喝..。相較於人,往往一點點痛苦,就受不了…。」

也許,人類天生具有「自我麻醉」的本能,在痛苦中扎掙,耐受不住者,除了逃離、或者沉淪,要不然,也可能,就開始寫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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