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雨夜花遇上西洋交響樂:首部台語歌劇作曲家金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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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希文將台灣元素融入西洋古典音樂中,譜出多首交響曲,甚至更創作出以台語為詞的大型歌劇;60歲的他,今年成為國家文藝獎得主。

論起現代樂派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你不能不認識金希文。

他有著多重身分,是作曲家、指揮家、音契合唱管絃樂團音樂總監、師大音樂系教授。

他時常接受國內外各音樂團體和演奏家的委託創作及邀請,包括音契合唱管絃樂團、國家交響樂團、台北愛樂、台灣省立交響樂團、台北打擊樂團、朱宗慶打擊樂團等,幾乎每年都有新作品推出。

身為指揮家的身分,他的成績也是不遑多讓。由他所指揮的音樂會與作品發表會,至今已超過300場。

他創作的合唱管絃樂曲《日出台灣》、《黃昏亦芬芳》,經改編之後,選為國中音樂課本的教材。

在音契合唱管絃樂團位於地下室的辦公室,問起知道獲得今年國家文藝獎消息的當下,心裡是什麼感覺,金希文開玩笑地說,「大概是我年紀夠了,然後我的人緣也沒有想像那麼差。」

之前他早已被提名多次。今年得獎,沒有特別意外的驚喜,但也不覺得理所當然,就像他給人的感覺,淡如水。

談笑之間有著音樂家的文雅,熱愛閱讀的他,哲學家、文學家、音樂家的語錄,隨時信手捻來。一口道地的台語不時脫口而出,或是天外飛來一段自我解嘲的玩笑話,讓人倍感親切。

國家文藝獎的評語提到了一點,「著重於探索如何在作品中融入台灣元素與意象」。「台灣味」如今成了他的音樂標記。但起初他並未意識到,這會成為他日後音樂創作的永遠課題。

關鍵轉折點,就發生在1994年。

作品有國際水準,卻沒有台灣味

1994年,長年在溫哥華推廣台灣音樂的陳慧中創辦的「台灣音樂節」,邀請了溫哥華交響樂團演奏台灣作曲家的作品:包括許常惠、蕭泰然、呂泉生、以及金希文。這是北美交響樂團首次全場演出台灣作曲家的作品。

這場演出,也是金希文的作品《夸父追日》的世界首演。催生「新潮文庫」、並致力於將台灣音樂家推上國際舞台的林衡哲也是台下的聽眾之一,當時他寫下了自己的感想:「金希文的交響詩雖然祗有10分鐘長,但已經可以聽出他的才華橫溢,對現代西方管弦樂法運用之醇熟,尤其是在敲擊樂器方面,台灣很少有作曲家會超越過他。」

但是林衡哲也很坦白地告訴金希文作品的缺憾,金希文依然清楚記得當時對他作品的一句評語,「就是沒有台灣味。」

1995年,金希文完成了《交響曲第三號──台灣》,這是台灣第一首以228為主題的交響曲,第二樂章「黑夜」,音樂大師鄧雨賢的《雨夜花》的苦澀旋律,透過單簧管、低音管、雙簧管等木管樂器流瀉而出。1996年同樣交由溫哥華交響樂團進行世界首演。

隔年,美國《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的樂評提摩西・梅根(Timothy Mangan)寫道「運用西方現代大型編制管弦樂團,展現音樂的戲劇性,而非為了抽象的目的,是一位真正有自信的大師。」

往後,金希文陸續交出了《台灣緬懷曲》、《黃昏亦芬芳》、紀念九二一大地震、融合原住民部落曲調的《無言之歌》等作品。台灣,成了他創作的主體。

或許有人不免問到:什麼是台灣味?什麼是台灣音樂?這問題很難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即便是金希文自己,也不敢斷言真正做到了。

結合屬於台灣本土的素材,例如台灣的民謠或是原住民的音樂,以台語作曲,或是以台灣為主題,對金希文而言,仍顯得有些刻意,「真正從台灣這片土地『長』出來,反映對這個社會的人文關懷,才是所謂的台灣音樂,」金希文說,「可能我做不到,但或許我的學生或其他人可以做到。」

但金希文沒有停下腳步,幾年後又自動跳入了另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第一部台語歌劇登上舞台

一切的起心動念就在世紀之交的2000年。在某次與好友隨意的聊天中,談到台灣音樂會與社會現實脫節,「音樂會的影響力大多侷限在音樂廳的牆壁內,在社會中無法引起迴響。」金希文在《黑鬚馬偕:一部歌劇的誕生》書中寫道。於是有人提議以歌劇的方式,有劇情、歌唱、舞蹈和佈景等多元元素,或許可以打破一般社會與音樂之間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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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希文
首部台語歌劇作曲家金希文。(攝影/蔡耀徵)

最後大家討論決定以馬偕的人生故事,作為歌劇的主題。為了符合人物角色史實,決定以台語為主要語言。金希文從未創作過歌劇,更遑論是台語歌劇。

但是還沒開始動筆創作,就讓金希文幾乎要打退堂鼓。聯繫了多家基金會、企業,卻不斷吃閉門羹。2002年,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他向文建會提案,原本幾乎要胎死腹中的《黑鬚馬偕》,終於有了一線生機。

創作的煎熬此時才正要開始。第一個碰到的是語言問題,「台語無論是說或寫,好像總會有不同的看法,而不同的字眼或腔調,當然都直接影響到音樂的線條。」金希文說。

另一個難題是戲劇和音樂之間,如何無縫接軌?劇情會隨著時間的推進而持續開展,但音樂不能隨著劇情一直有新的素材加入或新的發展,音樂需要有某些基本元素或模式重複出現、貫穿整首樂曲。「必須跟著劇情走的音樂,如何在架構上能夠保持完整性?如何能夠讓音樂的方向與戲劇一致?」

耗時兩年半的時間,2005年底他與編劇邱瑗才完成第一版的劇本與音樂。但隨後,又是另一段不知終點何在的漫長等待,上演的日子遙遙無期。

直到2007年,確定要公演之後,金希文才開始進行劇本與音樂的修改,並進行排練。

美國、韓國聲樂家,用台語唱歌劇

接下來的考驗便落到了表演者身上,這又是另一個無法想像的高難度挑戰。一邊是東方語系的台語發音,一邊是西洋美聲唱法的聲樂訓練,兩者要如何調和?要怎樣才能讓觀眾聽懂歌手在唱什麼?

當時的文建會主委陳郁秀特別邀請歌仔戲演員廖瓊枝、唐美雲將歌劇中的台語歌詞,以歌仔戲的念白方式錄音,讓參與《黑鬚馬偕》演出的聲樂家聆聽。

另外,擔任聲樂指導的朱蕙心,更是幕後大功臣。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工作的她,特地告假飛回台灣兩次,指導歌手們如何調整既有的西洋聲樂發聲技巧,精準地唱出台語的歌詞,包括口腔結構、子音母音的發音方式與位置、運氣方法等。

參與這齣歌劇的歌手們,就如同是一個小型聯合國,擔任馬偕角色的是男中音湯瑪士・梅格蘭札(Thomas Meglioranza)來自美國,擔任馬偕大弟子嚴清華的崔勝震來自韓國。面對台語的挑戰,對他們來說更是難上加難。

梅格蘭札得先用國際音標註記台語的八個音,然後請兩位台灣朋友分別用非常緩慢和正常速度錄下他的台詞。同時,他要花時間細閱讀台詞的翻譯,了解台詞的意義。最後,他另外又請兩位台灣人以平常說話的語氣錄下台詞,這樣就能知道不同聲調和聲線,說出來的台語有什麼不一樣的變化。

歷經重重波折,2008年,第一部台語歌劇《黑鬚馬偕》正式在國家戲劇院演出,距離當初提案已經有6年的時間。

如今,這一切,都不是金希文事先設定好的人生劇本。在大學之前,他甚至不曾過要走上專業音樂家這條路。

只為了生活的工作,不值得

金希文與音樂的結緣,其實很理所當然。他出身於雲林斗六,今年正好滿60歲。父親是高中音樂老師,因此金希文5歲就開始學鋼琴。但對他來說,音樂就只是很喜歡的興趣而已,「有時候拿來出風頭也很不錯,」金希文開玩笑說,他從沒想到要成為音樂家或作曲家。

國小畢業後,全家移居日本。但是,一句日文也不會說,無法和任何人溝通,那時候的他,常常一個人哼哼唱唱,即興創作。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鬱悶,音樂是他眼前僅有的一塊浮木,他必須緊緊抓住。直到國三,在住家附近的華僑教會,認識一對傳道夫妻,他開始接觸基督教信仰。

高中畢業後,金希文轉往美國,進入加州百奧拉大學(Biola University)。但讓人跌破眼鏡的是,他竟然選擇了數學系,「那時候沒有想到要走音樂的路,因為覺得經濟上的發展會受限,完全是現實考量。」

但是,生命總是會在某個時刻,因為某個人、某件事,不經意地轉了彎。基督教信仰,將金希文重新拉回到音樂的軌道,「工作如果只是為了生活,這個工作有點不值得。我應該要想的是,什麼才是值得的工作。」

在百奧拉大學取得作曲和鋼琴雙學位之後,金希文繼續前往紐約的羅徹斯特大學伊士曼音樂學院(Eastman School of Music),攻讀作曲博士。雖然同時拿到了美國的工作機會,但他一刻都沒有多待,1988年12月底舉家搬回台灣。「美國不需要多一個金希文,少了一個金希文也沒什麼影響。很早我就決定回台灣,我覺得這裡是我可以施展的地方。」

「惰性不是學生的專利,我也有啊。」

早在回台灣之前,金希文便開始源源不絕的創作,幾乎每年都有作品發表。他的多產,讓人羨慕。

「就是『苦藝』,」金希文說。原本期待著他可以分享自己維持創作能量的各種心法,但他只用兩個字,就總結了一切。

寒暑假是他最好的創作時間,每天早上10點起床,一坐就是10個多小時。「就像農夫一樣,每天要起來耕田。雖然最後的結果我不能控制,但至少努力的過程我可以控制。歷史上所謂的天才,不是他們多有天分,他們有的是長時間的努力,還有比別人更多的承受痛苦的能力。」

偶爾沒了靈感,就去書架拿一本詩集來讀,在學校上音樂課,他常和學生分享自己喜歡的詩作。

不過,惰性人人有,就這一點來說,這世界倒是挺公平的。金希文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能力,「我常常跟學生講說,惰性不是你們的專利,我也有啊。有時候我也會讓自己耍賴15到30分鐘,泡茶、整理桌面,或是做做運動這些不相干的事,就是不想面對啊。」他笑說。

對金希文來說,難的不是沒有靈感,而是突破過去的自己,「下一首曲子永遠是最難的。」

但是他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玩出新創意,常常給樂手帶來不按牌理出牌的驚喜。他曾要求大提琴手拿著塑膠折疊扇演奏大提琴,台下觀眾看著大提琴手突然帥氣地打開扇子,用扇面拍打或是用扇柄敲打琴面。或是,看到打擊樂手在舞台上撕紙、揉紙、晃動紙張,製造特殊音效。

不要讓人生「入了寶山卻空手而回」

但是在創作之外,金希文更念茲在茲的還是台灣的音樂教育,「年輕人不是不喜歡古典音樂,是因為沒有機會接觸,沒有人帶著他們認識古典音樂。」

他希望自己能成為那座橋樑,他心中已經有醞釀多年的計畫,「我希望讓全台灣高中生都有機會聽到古典音樂,為他們量身訂做的音樂會。」但不是在校園在辦音樂會,而是把學生帶到音樂廳或是各地的文化中心,「讓他們知道,文化中心其實和我們的距離不遠,可以隨時走進去,不是與我們的世界隔離的。」

他相信,年輕人和古典樂的世界會有共鳴。正如同當年,一個13歲的男孩在日本,將自己的苦悶寄託於音樂之中。他進入了音樂的寶山,滿載而歸,現在他要當年輕世代的引路人。

採訪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金希文分享猶太教師納罕孟德所說的一段話:「我在塵世間的使命,就是找出人類內在與外在的空虛,並填滿它。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神學家到最後都一樣,得去面對內在和外在的空虛,然後做出選擇。」

金希文做出了選擇,回到台灣創作屬於這片土地的音樂;他選擇進入校園,去培養更多未來的音樂創作者。就像他說的,「上天給我這塊土壤,我就盡可能讓他長出東西來。」走過60個年頭,這片土壤已是果實纍纍。

(閱讀英文版,請點:When “Rainy Night Flowers” Meets Western Symphony: The First Hokkien Opera Composer Gordon S.W. 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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